張威
一種并非源于需求而是由技術推演產生的產品,市場會買單嗎?當下轟轟烈烈熱議中的法定數字貨幣,即將面臨這樣的現實考驗。
11月28日, 中國央行副行長范一飛出席“第八屆中國支付清算論壇”時表示,目前央行法定數字貨幣DC/EP基本完成頂層設計、標準制定、功能研發、聯調測試等工作,下一步將合理選擇試點驗證地區、場景和服務范圍,穩妥推進數字化形態法定貨幣出臺應用。
在原浙商銀行行長、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長劉曉春看來,數字貨幣以新的技術提供了新的貨幣形態,為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提供了可能,但技術的提升并不意味著必然的市場接受度,數字貨幣在結算、清算上是不是比記賬貨幣更優越還有待實踐的檢驗。
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劉曉春表示“數字貨幣并不是在需求基礎上產生的,雖然中本聰最初的目的是想為網上交易提供一種像現金一樣的支付手段,但比特幣從產生之初就偏離了這個初心。這之后所有關于數字貨幣的設想,都是從技術本身推演的。這與支付寶截然不同。”

劉曉春。圖/ 受訪者提供
中國央行計劃推出的法定數字貨幣DCEP(Digital Currency Electronic Payment)并未局限于區塊鏈技術,因而具有更廣泛的應用場景,劉曉春認為,可以為世界提供更好的技術示范效應。
對于當前部分業界人士提出的數字貨幣可以助力人民幣國際化的論斷,劉曉春表示,央行數字貨幣只是人民幣的一種形態,與現有的其他人民幣形態一樣。而人民幣國際化,是人民幣的問題,與人民幣的表現形態是兩個概念。一個國家的貨幣能否在國際上被接受,主要決定于這個國家的經濟和政治實力,與是否使用數字形態的貨幣沒什么關系。
《財經》:根據您的理解,貨幣的進化是怎樣的?中國央行研究發行法定數字貨幣的必要性是什么?
劉曉春:貨幣的發展,大致包含以下脈絡,首先,商品經濟發展的需要;其次,金融技術的不斷創新。這里所講的金融技術是金融本身的技術,可以理解為業務創新、產品創新,比如,借貸、資產證券化等;再次,科技的發展。沒有金銀的提煉技術,也就沒有金銀幣;沒有紙和印刷的發明,應該也不會有紙幣。
貨幣的進化,關鍵是新的貨幣形態,更方便交易、支付結算,同時可以降低貨幣流通本身的管理成本和運營成本。現在的紙幣現金,雖然比金屬貨幣方便,成本也低,但依然有許多不方便之處,同時還有巨大的社會成本,包括央行的管理和發行成本、商業銀行及商業機構的運營和操作成本。
如果有更好的技術產生新的貨幣形態,哪怕效率持平,成本上能大幅降低,對社會也是巨大的貢獻。數字貨幣,則提供了這方面的可能性。
《財經》:除了貨幣形態進化之外,還有哪些要素加速央行數字貨幣研發節奏?
劉曉春:自從比特幣出現以來,一方面,人們看到了這個技術在貨幣發行方面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看到了這項技術在突破現有管制,為洗錢、非法轉移資產提供載體的現實。無論是為了技術向善,還是為了防范技術為惡,各國監管部門都加快了對這項技術的研究。在這方面,應該說,我國央行是走在了世界的前列。
《財經》:您認為未來有可能首先在哪些場景試點?
劉曉春:從目前我國央行所公布的方案來看,我們不僅在速度上走在了前列,在技術應用上也是最開放的。大多數機構,包括監管機構和商業機構,研究數字貨幣都是基于區塊鏈技術,而我國央行突破了這樣的思維局限。如果只是基于區塊鏈技術,那么,數字貨幣的使用就只能局限于區塊鏈上,所謂的場景,就有很大的局限性。我國央行設計的數字貨幣,可以線上使用,也可以線下使用,連網絡都可以不需要,使用場景的想象空間是非常大的。
因為局限性小,怎樣的場景更合適,很難簡單推論。可以肯定的是,這不完全取決于技術,與人們的習慣、文化、利益、隱私意識等有關。
《財經》:央行數字貨幣對于整個金融業意味著什么?
劉曉春:關于數字貨幣的未來,人們從技術角度推論比較多,很少從應用角度考慮。紙幣的出現,并不是紙幣取代金屬貨幣。最初的紙幣相當于莊票或銀行本票,是貨幣的憑證或代表,在流通中逐步被普遍接受,才定型為紙幣。當紙幣由中央銀行發行,同時在銀行結算、清算的基礎上,又有了記賬貨幣,或信用貨幣,這時,所有的貨幣形態,都只是信用貨幣的具體表現形態。

貨幣的進化,關鍵是新的貨幣形態,更方便交易、支付結算,同時可以降低貨幣流通本身的管理成本和運營成本。圖/視覺中國
我國央行發行的人民幣就是這樣的信用貨幣,銀行賬戶上的貨幣數字即記賬貨幣、紙幣、硬幣,都是人民幣的表現形態,互相可以任意轉換,沒有任何差別。今后央行發行的數字貨幣,也是人民幣的一種表現形態,與現行的記賬貨幣、紙幣、硬幣沒有什么差別。
現代的金融工具,大多是在記賬貨幣的基礎上產生的,這得益于記賬貨幣在銀行間結算、清算上突破了物理貨幣的局限性。數字貨幣在結算、清算上是不是比記賬貨幣更優越還有待實踐的檢驗。特別是,脫離銀行賬戶體系的支付結算,除了點對點以外,和現金一樣,很難創新金融工具和金融產品。
《財經》:中國央行如果盡早推出數字貨幣,對全球的貨幣形態演變有怎樣的意義?
劉曉春:如果中國央行首先推出數字貨幣,無疑具有重大的示范意義。
第一是技術示范,中國央行數字貨幣不局限于區塊鏈技術,提供了更多的技術可能;第二是發行框架示范,中國央行采用雙層架構,這關系到數字貨幣的發行體系和運行管理體系建設;第三是社會的接受程度示范,這決定了數字貨幣是否具備全面替代現有貨幣形態的能力,或者只是一個補充,也可能是不被接受;第四是社會成本示范,數字貨幣的運行成本是否真如人們所預期的那樣低于紙幣;第五是延展示范,即通過數字貨幣的研發和應用,可以探索相關技術在金融領域其他方面的應用。極端地講,一種技術初始的應用方向可能會失敗,但往往會歪打正著地成功應用于其他領域。
《財經》:數字貨幣的流通會帶來貨幣結構怎樣的變化?
劉曉春:數字貨幣如果真的在流通中很受歡迎,那么貨幣流通脫媒現象會更嚴重,會影響到銀行存款在貨幣發行量中的占比。也就是說,隨著電子支付的發展,以前央行管理的流通中現金大量減少了,但因為數字貨幣的發行,流通中多了一項數字貨幣。不過,因為可追溯,雖然不在銀行體系中,卻可能在央行的掌控中。
《財經》:有一種聲音認為,央行數字貨幣如果在全球先行推出,有利于加快人民幣國際化步伐。對此,您怎么看?
劉曉春:央行數字貨幣只是人民幣的一種形態,與現有的其他人民幣形態一樣。人民幣國際化,是人民幣的問題,與人民幣的表現形態是兩個概念。人民幣國際化,關鍵是三個方面,首先是國際貿易中的計價與結算,其次是能否成為儲備貨幣,再次是金融交易。目前,前兩個方面進展較好,但由于金融交易中人民幣產品不多,交易也不活躍,制約了前兩方面的進一步發展。貿易計價和結算、儲備、金融交易,這三者是相互關聯的。
一個國家的貨幣能否在國際上被接受,被廣泛而活躍地用于上述三個方面,主要決定于這個國家的經濟和政治實力。這些,與是否使用數字形態的貨幣沒什么關系。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特別提款權(SDR)之所以不能成為國際貨幣,就是因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也好,聯合國也好,沒有自身的經濟和政治實力。
《財經》:如果數字人民幣要在國際間流通,需要考慮哪些問題?
劉曉春:需要考慮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要建立一套類似于現在的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同時,所有辦理人民幣業務的銀行,包括各國央行和商業銀行都要具備發行和回籠數字人民幣的能力,還要給所有使用數字人民幣的機構和個人準備數字錢包。這點比現在的體系要麻煩。二是線下數字貨幣的進出境問題。各國對現鈔的進出境都有額度規定,海關會檢查。數字錢包進出境如何檢查?跨境支付如何管理?這些都是需要研究的。
《財經》:人們會愿意使用數字貨幣進行支付嗎?
劉曉春:就支付而言,依然有一個社會接受度的問題。對公支付,一般都是有協議或合同條件下的支付,從支付那一刻的速度上說,現在銀行提供的電子支付完全能滿足需求。更關鍵的是,企業為什么要放棄存款利息把人民幣從銀行賬戶劃到數字錢包里?多一個賬戶,或多一個錢包,也增加管理成本。對個人來說,也是同樣道理。實際上,對于社會,無論是機構還是個人,得到的貨幣,關心的是貨幣能不能使用,能不能買到東西,至于這貨幣是什么材質、用什么技術,是無所謂的。
例如,你手里有一張百元大鈔,你會關心是真鈔還是假鈔,如果是真鈔,你當然就不會擔心這張鈔票能不能使用。但是,你會關注這張紙幣是用什么紙張嗎?會關心它是用什么印刷技術印刷的嗎?會關心它用了什么防偽技術嗎?所以,對支付領域來說,到底有多大影響,現在還很難說。
《財經》:當前移動支付備受國人歡迎,且被支付寶、微信兩大巨頭壟斷,這種壟斷背后反映什么實質性問題?
劉曉春:金融創新,都是應需求,需求有現實的需求和隱性的需求。支付寶是電商發展的現實需求,不是技術問題,當時銀行的技術都能支持這個需求,只是囿于制度、相互競爭,不敢大膽突破。如果當時各家銀行愿意互相打開接口,就可以解決網絡跨行支付問題。如果當時銀聯已經上線,也能解決網絡跨行結算問題。當然,支付寶還是有創新,就是把信用證結算的原理應用到支付結算中,以解決買賣雙方互不信任的問題。微信則是發掘出了網絡社交中的隱性需求,再進一步擴展到其他領域。
支付寶和微信之所以能夠形成壟斷,一方面是它們自身的競爭力很強,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人們的支付習慣。支付需要通用性。只有在同一個通道上,才能完成相互的支付。當初銀行就是因為互相接口沒有打通,不能進行網絡即時跨行支付,滿足不了網絡交易的需求。同樣道理,眾多的第三方支付機構,互相不通,當然就不方便支付。支付寶的成功,并不是因為網絡支付這個形式,而是打通了各家銀行間的通道。不明白這個,以為只要像支付寶一樣搞個系統就能成功,就是照貓畫虎。
另一方面,支付的目的是交易,或者說消費,不是享受支付行為本身,只要對交易沒太大影響就行。在這個前提下,人們往往會從眾,往往會先入為主,不會費那么大心思去比較與選擇。
再一方面,就像賬戶太多、錢包太多一樣,支付賬戶太多,管理也麻煩,最后,必然是集中到一兩個錢包或賬戶。所以,第三方支付壟斷,也是自然的結果。
《財經》:央行數字貨幣對現有的移動支付格局會構成怎樣的影響和變化?
劉曉春:央行數字貨幣會對現有支付格局產生怎樣的影響,要看央行數字貨幣在現實中受歡迎到什么程度,在哪些領域或場景更適合使用。
坦白來講,數字貨幣并不是在需求基礎上產生的,這與支付寶截然不同。雖然中本聰最初的目的是想為網上交易提供一種像現金一樣的支付手段,但比特幣從產生之初就偏離了這個初心。之后所有關于數字貨幣的設想,都是從技術本身推演的。當然,也有從需求出發的,但這些需求卻是監管禁止的,比如洗錢、跨境轉移資產(所謂跨境支付的真實所指)、直接發行貨幣(也就是不用努力賺錢,自己直接印錢)等。中國央行數字貨幣只是人民幣的一種形態,受不受歡迎,這往往不取決于技術的好壞或者先進與否,與人們的習慣、理念有關。第三方支付在中國和亞洲非常受歡迎,同樣是亞洲,發達的日本人,就是喜歡落后的現金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