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黛鑫
來到這里他們都是秉承著重在參與的原則,當置身賽場,周圍的氣氛總是能激發(fā)出每一個細胞里難以抑制的勝負欲。隨著一聲“全軍出擊”,他們要鏈接割裂的生活,彌合潰散的信心,找到致勝的法門。
絕大多數(shù)人最終沒能成為冠軍,那些失落像潮水一樣淹沒過來,站在賽場上就必須直面失敗的沖擊。當闖過這一關,潮水褪去,那些努力呼吸、拼命劃水的少年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血仍舊是沸騰的,生活里那些包裹著他們的“不可能”,已然出現(xiàn)了碎裂的跡象。

16進8的比賽比預計的開始時間晚了半個多小時。
昨天凌晨2點才到達酒店的王寶瑞整個人還掛著一絲倦意,和隊員一起圍坐在比賽現(xiàn)場左下角的桌子邊,調試著手機。
在獅山體育館舉辦的第七屆王者榮耀城市賽半決賽現(xiàn)場,平地而起的舞臺劃分出上下兩塊同樣熱鬧的比賽區(qū)域。
場館中央高出地面半人高的舞臺上紅藍兩種顏色的燈光固執(zhí)地守在舞臺兩側,只有當一方的隊員爆發(fā)出勝利的歡呼時,二者才交互輝映一下。對立意味濃郁的雙方區(qū)域被一塊大屏幕相連,呈現(xiàn)即將開始的比賽畫面。
臺下也同樣熱鬧。八套桌椅四列兩行地擺放著,八支隊伍的呼喊聲甚至壓過了舞臺上的背景音樂。
同樣的熱情掩蓋不了臺上臺下的不同。如果臺上的勝利者可以在刺眼的燈光里多享受一會兒勝利的喜悅,甚至失敗者都可以放慢下臺的腳步,好讓觀眾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會兒。臺下的參賽者可能會默默地輸?shù)舯荣悾x開這里。從頭到尾,除了對手,可能沒人認識他們。
王寶瑞所在的內蒙古火焰藍戰(zhàn)隊前三場比賽都是在臺下進行的。六個人的隊伍始終只出現(xiàn)了五個人,直到比賽時間臨近,很久不上場的領隊呂冰河才坐在了空著的椅子上。
沒有游戲畫面的比賽,只能從選手們的音量來感受比賽的激烈程度。
此起彼伏的怒喊聲很難辨別誰更占上風。“上上上!”可能是即將一波拿下的團戰(zhàn),攻破高地;“Nice!Nice!”或許是打出了逆風翻盤的局勢。
唯一能確定的是,哪桌的選手們放下手機后,身體毫無防備地靠向椅背,雙手隨意垂在身旁,以最舒適的姿態(tài)等待裁判人員的確認時,便是勝利的一方。
然而火焰藍很少流露出這樣輕松的氛圍。對于幾個連夜趕到佛山的男孩子,除了氣候比家鄉(xiāng)更適宜一點,他們甚至很難用一場勝利的喜悅沖淡頻繁的旅行帶來的疲勞。
上次如此直面不理想的成績還是7個月前的王者榮耀城市賽呼和浩特站,那次之后他們好像找到了勝利的法門,一直沖到了現(xiàn)在的位置。
呂冰河小時候喜歡打CS,在那個電競只是星星之火的年代,他沒能說服父母,最終聽從安排當了兵。如今雖然年紀大了,他還是一頭扎進了《王者榮耀》這款更簡單的競技游戲里。和年輕時一樣,他依然渴望勝利。
但他再執(zhí)拗也拗不過年紀,無奈之下,呂冰河想找人帶自己上星。通過朋友介紹,他認識了一個打得還不錯的弟弟,也就是小自己10歲的王寶瑞。巴彥淖爾老鄉(xiāng)的身份逐漸消融了兩人之間的年齡隔閡,王者66星讓兩個人逆著年齡的差距成了游戲里的“師徒”。
等待的間隙總少不了閑聊。當?shù)弥獏伪有r候參加過很多線下比賽時,王寶瑞也想和大哥去賽場上試試。“不去不去!”大哥的巴盟話總是從耳機里傳出來,但王寶瑞沒有放棄,病毒式地游說,頻率不斷提升。
呂冰河的原話是“他非叫我去打”。
當呂冰河10多年后再次站上比賽的舞臺時,電競已經可以觸達到幾億年輕人,也涌現(xiàn)出了越來越多的高手。初次出征的結果最終定格在呼和浩特站,他們止步于八進四。
雖然秉承著重在參與的原則,但競技場上總是能激發(fā)出難以抑制的勝負欲。或許是競技對輸贏劃分得過于殘酷,這些年輕人總是難以給情緒找到一個合適的宣泄途徑,一些不合時宜的話出現(xiàn)在了選手群里。
“老板用一人一萬的價錢請的選手都沒打贏。”一條來自包頭戰(zhàn)隊的消息出現(xiàn)在對話窗口最顯眼的位置,暗示呂冰河打得菜,花錢找人都帶不動。
嘲諷為情緒注入了催化劑,這再不關乎比賽,而是關乎另一種尊嚴和榮譽。呂冰河一氣之下決定“建立一個巴彥淖爾最強戰(zhàn)隊,去包頭站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與女孩的購物群、八卦群一樣,從游戲中走出來的高手們也因為惺惺相惜最終走在一起,組建了自己的“圈子”。這個圈子里大多是年紀不大的男生,他們平時用只有自己才懂的詞匯彼此鼓勵、調侃;也會在線下因為群里的幾句對話而瞬間成為朋友,甚至隊友。
蒙L(巴彥淖爾的車牌)游戲公會就是這樣一個圈子。在這個圈子里,上單王帥、打野陳苗、中單高瑀、射手王少偉,輔助王寶瑞找到了彼此,組成了“巴彥淖爾最強戰(zhàn)隊”。呂冰河作為最年長的大哥也是這場“復仇”戰(zhàn)役的發(fā)起者,挑起了隊長的重擔,揚著“蒙L”的旗幟領著隊伍開啟了一段走到現(xiàn)在卻遠不止于此的征程。
第七屆王者榮耀城市賽包頭站冠軍、內蒙古電子競技運動會冠軍、內蒙古全民賽冠軍......十幾個大大小小比賽的冠軍都被他們收入囊中。
一場場比賽下來,幾個心智還不成熟的男孩兒不再因為緊張而手抖,也開始能夠理解彼此偶爾的失誤。豐富的比賽經驗讓隊員們的心態(tài)愈發(fā)沉穩(wěn),他們在一次次和同齡人的較量里克服了一個個看上去不那么重要,但又不可逆轉的困難。
王者榮耀城市賽內蒙古自治區(qū)總決賽上,包頭戰(zhàn)隊先下兩城之后,呂冰河和五個比自己小了“一輪”的隊友共同上演了一出完美的復仇者聯(lián)盟。讓二追三的戲碼里,節(jié)節(jié)告退徹底擊垮了對手心態(tài)上最后一道防線,BO5的最后一局輕松拿下。
此時草原上的風沒有之前那般凜冽,和他們一樣把隨時會搖搖欲墜的情緒壓到了心底。
根據(jù)呂冰河的講述,內蒙古的電競產業(yè)還處于較為落后的階段,沒有一家正規(guī)俱樂部,更沒一支隊伍在全國性賽事上取得過什么耀眼的成績。十幾個冠軍加身足以證明他們在內蒙古自治區(qū)內不可撼動的實力。
從“賭氣”式的城市對抗,到創(chuàng)造出多個可能性,他們想走得更遠。

內蒙古自治區(qū)和電競隔著一組無形的障礙,這道“墻”更無比堅定地橫亙在每個喜歡游戲的孩子的父母心中。
才19歲的王寶瑞就已經因為貪玩和父母展開了多年的拉鋸戰(zhàn)。越過窗前的書桌,雙手撐住窗框,從位于二樓的房間縱身往外跳,墻腳下不到半米高的土坡用來緩沖腳掌與地面的撞擊。這一套已經形成肌肉記憶的動作常常出現(xiàn)在半夜,王寶瑞要和朋友一起去網吧玩《夢三國》。
直到2017年一個冬日的夜晚,差不多融化的積雪給土坡表面增添了一絲溫柔的錯覺,王寶瑞沒能安全著陸,換來的是骨折臥床三個月和網吧事件的敗露。對于王寶瑞來說這是“因禍得福”,因為臥床的三個月只能靠手機打發(fā)時間,《王者榮耀》成了重要的陪伴。
職高畢業(yè)后,王寶瑞接受學校的分配來到了安徽一家工廠實習,包著汽車維修的外衣卻是開車送零件的工作,但是管吃管住,干滿三個月就可以轉正也能滿足基本生存的需求。與一起來的同學們一樣,王寶瑞選擇繼續(xù)堅持下去。
兩班倒,12個小時的工作量,干6休1的高強度,讓王寶瑞屬于自己的時間不斷被壓縮,尤其是配件需求量大的白天,留給午飯的時間也不過半個小時左右。即便如此,王寶瑞還是愿意匆匆吃上幾口,坐在食堂里打一把《王者榮耀》。
裝貨—送貨—卸貨,機械重復工作的人們成為了流水線上的一環(huán),枯燥地消耗著體能,也被潛移默化地侵蝕著精神世界,只有在一場場用時不長的《王者榮耀》里,王寶瑞還像一個19歲的男孩,熱血且不服輸。
王寶瑞在游戲中認識的朋友曾在QQ空間里轉發(fā)了一條俱樂部試訓的消息,因為工作時間太緊張,他看到這條消息已經是4天以后,第二天便是線上試訓的日子。沒有時間準備的王寶瑞憑借著每次在食堂獨自打游戲的經驗和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了試訓的比賽中,偶爾帶著電流響的隊友的聲音和餐具的碰撞、工人的喧嘩交織在一起,充斥在王寶瑞的耳朵里。
當敵方基地被夷為平地時,教練正式通知王寶瑞通過了試訓,可以來上海參加正式訓練,但同時指出,這不是孤軍奮戰(zhàn),要他多說話。
王寶瑞從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孤軍奮戰(zhàn)”,他身后還有想讓他有一份“正經工作”的家人。當他啟程前往上海的時候,家里人從巴彥淖爾直沖安徽,把他“扣押”回家,寧可放棄在安徽即將轉正的工作,也不讓王寶瑞繼續(xù)“玩游戲”。回到家后,父母決定托關系讓王寶瑞當兵,當家人指出的路擺在自己面前時,王寶瑞想走的卻是另一條自己找到的、不受認可的路。
等待入伍的期間,在家里的王寶瑞打游戲不敢出聲,每次和隊友打訓練賽到忘我的狀態(tài),便會忘了這條不言而喻的“家規(guī)”,不一會兒他的母親就會推門而入。
與王寶瑞“強烈”的抗爭相比,關于游戲,王帥沒有過多讓家里人操心。
在老家那樣的小地方,學習并不是唯一的出路,掌握一門足以糊口的手藝也是很多人的選擇。高中上了半學期,王帥就輟學了,到姐姐在鄂爾多斯開的美容院里學手藝。
在去鄂爾多斯之前,閑來無事的王帥接觸到了《王者榮耀》。輸贏乃兵家常態(tài),但“輸”在游戲中從不該屬于一個2001年出生的男孩。幾個月的時間,瘦瘦高高,眉眼清秀,厚重的劉海總是遮蓋不住羞澀的王帥在《王者榮耀》中成為了一名戰(zhàn)士,國服馬超和蘇烈經常在戰(zhàn)場上展露出不可撼動的氣魄。
男孩子手勁大,王帥在店里主要學習松骨按摩。早上7點起床,晚上十點下班,十幾個小時的工作時長,王帥常常與顧客緊張酸痛、帶著溫度的肌肉對抗。大拇指按住緊張的肌肉,再順著肌纖維走向輕輕按壓,選擇一個適中的力度是手法和顧客身體的抗衡,更是工作人員全身力量的合理調動。每結束一次不少于1個小時的松骨,仿佛顧客的疼痛感都轉移到了王帥的手指、背上、以及全身。
不工作的時候,陪伴王帥更多的就是《王者榮耀》。手機屏幕上的冰涼似乎能緩解長期用力帶給拇指肌肉的灼熱感。那時候王帥心里想的很簡單,游戲中帶來的成就感,讓他忘掉夜以繼日的勞累。王帥也有過當主播的想法,但是考慮到家里的經濟情況,他還是覺得先在姐姐店里學習,之后自己開一家小店更為牢靠,《王者榮耀》始終只是生活中的附屬品。
然而《王者榮耀》卻為王帥看似已經寫出結局的人生補充了一個新契機。起初,加入火焰藍的王帥只是希望比賽可以打得有來有回,卻沒想到他們能走出內蒙古,于是更多的想法蹦進了王帥的腦海。他想起了以前很多好友說他技術很高,想到了身邊有人憑借《王者榮耀》謀生,才想起來自己的選擇或許不只一個。
在備戰(zhàn)全國決賽的時候,正好趕上秋收。白天王帥要和家里人一起下地收向日葵。勞累一天的家人晚上早早睡下,無論多么辛苦,王帥只有晚上有時間,擔心游戲的聲音會吵到家人,他總會搬著一個凳子坐在院子里,“沉默”地參加一場場訓練賽。
入秋的內蒙古遠比其他一些城市寒冷,但卻天高地遠。夜晚的風更加凌厲,月光傾灑在院子里。寂靜的院子里只有手機屏幕閃著光,映在王帥的臉上。當和隊友們一起在虛擬的世界里和同齡人較量時,長長的影子就像是鐘表的指針,總是在不經意間劃出足夠長的弧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