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燕

“發射場建成之日,就是能力形成之時。”這不是一句口號,而是一個指揮員用心設計、用心謀劃的結果。
發射場建成之日,就是能力形成之時
當我從氣象室回到指控中心時,第一個“驚心動魄”直接撞來,時針剛好指在10:30。
01指揮席上那一排人,突然都站了起來。胡旭東下達口令——洪亮中略帶一絲低沉:“各號保持狀態,暫不進入7 小時程序。”
指控中心馬上出現一波小震蕩。因為,只要“保持狀態,暫不進入……”懂發射的人都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指揮部首長席上的指揮成員都紛紛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這些指揮成員里,個個都在發射場千錘百煉。其中,我采訪到了他們中的一位資深干將,他就是文昌發射場建設隊伍中的領軍人物,原西昌衛星發射中心主任。
他給我作了短小精悍的總結:文昌發射場建設的特點,就是科學管理。我們為它設計了“五個目標”:高精工程、優質工程、安全工程、廉潔工程、人才培養工程。
發射場建設一共投資60多億元(包括后來臺風造成的損失補加),沒有一分錢投入到軟實力上。
他在這里所說的軟實力,其實就是人才培養工程。
從2009年開始,西昌衛星發射中心舉辦了好幾期新一代發射場建設相關工作人員培訓班。每一期培訓班他都要到場提具體要求,必須讓他們認真參與,學會技術和管理方面的知識,更重要的是要讓他們積極參與設計。
同時,他還特別看重下廠學習,把發射場人員派往各設計生產廠家去跟班作業。當時,他們做的方案中,只派了20來個人。上報給他后,一看,說,不行,每個系統都得有人,你們按“長五”的主要崗位派出,比如空調、吊車、測控、通信等,能多派盡量多派,盡量做到每個重要崗位都有我們的學習人員。
這個方案,連報三次,最后一次才達到他的要求。他風趣地說:派你們出去學習,還跟我擠牙膏一樣,那怎么行!到時候用起來,你們就明白今天的學習有多重要!
而且體系、規程方面,他要求做到和發射場建設同步。
所以,“在2014年‘長七‘長五任務合練時,每個崗位幾乎沒有一點障礙,我們要體系有體系,要規程有規程,要隊伍有隊伍。如果不提前做這些工作,只埋頭建設工程項目,就形不成執行任務的能力。我們文昌發射場建設就是要形成新的發射測控能力。這能力什么時候形成?發射場建成之日,就是能力形成之時。”
后來,有了文昌發射場后,西昌衛星發射中心的格局才變成“一心兩場,兩條戰線”。
怎么安排這兩個“戰場”?西昌則以高密度發射為主,文昌則是大量工程項目、人員培訓、體系建設為主。
他還要求,文昌所有的新單位,都要先做五年規劃:定職責、定人員、定機構。人員要精干,要科學管理。最重要的還是管理模式。采取什么樣的管理模式?有關這一點,據說沈榮駿院士也專門找過他,強調文昌發射場一定要建設成現代化發射場。現代化體現在哪些方面?他的理解是:首先管理的理念現代化、管理的方法現代化、管理的制度現代化。文昌發射場是航天大國向航天強國的邁進,你怎么邁?強又強在哪些方面?這些全都要在管理的理念、方法和體系上體現出來。
他說,這個發射場是開放的,無毒無污染。比如開放,如何才叫開放?對普通百姓開放,甚至對國際開放。不僅這樣,還要帶動和促進當地的經濟發展,還要帶動當地的旅游。讓老百姓把我們的發射場當成自己的發射場。這和前面提到總部那位領導的“做成一個連老百姓都認為那是自己家門口的發射場,愛發射場就像愛自己的家園一樣”是同一個理念。
他說,這些年,他一直想到黃埔軍校去看一看,它為國共兩黨培養了諸多優秀人才,可一直沒能找到機會。海南到成都飛機很少,經常要去廣州轉機。有一次,他正好去廣州轉機,一看還有點兒空隙,便去參觀了向往已久的黃埔軍校。
“這是我的一個夙愿。這次去參觀,給我一個很大的震撼。其中一副對聯: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生畏死勿入斯門,橫批:革命者來——寫得多樸實,很受教育,很讓人感動!人家是怎么吃苦,怎么學習,為國家怎么獻身的?還有一件事也讓我很受啟發,那就是門票。門票不賣錢,免費的,去登記一下,給你一張票,票上有一張圖。它在海軍管轄的營區里,人家在圖上標志得很清楚,小院子哪里是參觀區,哪里是軍事禁區。它的管理模式,是我們發射場應該學習的。西昌衛星發射中心,我也一直提倡對外免費參觀。一開始也是這不行那不行,說有很多困難。我建議他們應該到黃埔軍校、虎門銷煙那些地方去看看,人家都是愛國主義教育中心,全都免費,我們發射場為什么不可以?有些精神層面的東西,可不是一張門票能解決的問題。至于旅游公司組織,你旅游公司可以象征性收取一點費用,那是合理的,但我們發射中心絕對是免費的,不收錢的。”
他的愿望終于在2012年10月實現了。
“文昌發射場也應該這樣,是開放的,共享的,你到這里來旅游,就可以免費參觀。哪個地方能參觀,哪個地方不能參觀,只要把區域劃好,并管理好就行了。尤其對學生——你看看人家國外,所有的博物館給學生免費參觀,全都對學生開放。我們也應該這樣啊!”
他還談到西昌高密度發射配兩套發射班子的問題。這也是他極力主張的。你想,如果一年有8發(射)任務,一個班子各承擔4發,一年下來也只有4發任務。后來他問他們累不累?他們說不累。不僅工作量減輕了,更主要是解決了各個工作崗位人員備份問題。這是他從一發任務中受到的啟發,也可以說是急出來的金點子。他說,那次任務的01指揮在關鍵時刻突發急病,可把大家急壞了!可不,假如01指揮只有一個,非戰斗減員時,那就抓瞎了。而01指揮的崗位有多重要!從那時起他就下決心,發射指揮班子一定要有備份。配備兩套發射班子就這么來的。他這才真正叫急中生智!
1996年2月15日,“長三”乙火箭首發“國際通信衛星708”,火箭點火起飛后22秒爆炸,就炸在西昌發射場一號門附近,把一個山包炸出一個大坑,至今那個坑還在,那次發射當然是星箭俱毀,損失慘重;1996年8月18日長征三號發射中星七號通信衛星,三級發動機二次點火失敗,導致衛星未能送入預定軌道。
面對這一次次重大挫折,航天人開始深刻反思,并充分汲取國內外企業管理質量體系經驗,提出了技術、管理雙歸零的方法。這一方法,是航天人的真正法寶,在中國航天事業發展的道路上起到了保駕護航的作用。
今天,這個歸零評審會就是落實“雙五條”的最后一個步驟。
現在,主持人朱明讓問:是否同意歸零?
同意歸零。
大家舉手通過。
所有的專家都慎重地舉起了手。
歸零文件怎么起草,還要寫評審結論。他們又對著電視屏幕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
該問題致使助推伺服機構與發動機滿偏,經試驗驗證,對相關產品無影響,不影響這次任務。
該問題定位準確,機理清楚,問題復現,采取措施有效,并進行了舉一反三,可以歸零。
然后是鼓掌通過。
最后,工作人員給每位專家發一張表格,讓他們逐一簽字。完后,這個歸零評審才真正算是有效了。
更主要的是,這個“可以歸零”的結論要交給發射指揮部作為決策的依據。有了這個依據,任務程序才能正常地一步一步往下走。
歸零官
鐘文安是文昌發射場技術部總工程師,質量與技術安全組組長,主要負責所有測試發射總體技術方案擬制、測試過程質量把關以及飛行結果評估、任務評定等工作。這么多頭銜聽去挺嚇人的,還是記他另一個名字吧,或叫綽號:歸零官。
鐘文安說:“有一段時間,天天都在跟人吵架,沒有一天不吵的。大家都叫我吵架組組長了。”
吵什么呢?
“歸零啊,技術歸零。有時不吵,就歸不了零。”
鐘文安,1970年4月出生。他17歲那年,開始學習航天技術系固體火箭發動機專業。一進校門知道他看見什么? 1059型火箭,最早仿“老毛子”的火箭。那也是他人生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火箭。這讓他興奮了好長時間。從那時開始,他就知道他未來的人生將要和火箭捆綁在一起。
1991年大學畢業后,他分到了西昌衛星發射中心的發測站,進入了動力系統工作。
上面說的1992年3月22號發射澳大利亞B1衛星發射失利,火箭“緊急關機”,鐘文安就在發射現場。
鐘文安說:“我也是那時才知道火箭會緊急關機,才知道危險離你多么近。”當然,搶險的時候,沒人會想到危險。大家不要命地往發射場沖,往發射塔架上沖。火箭的鋼板都是燙的,踩上去感覺要化掉一樣。戴著手套,感覺鋼架都燙手,但要去把火箭的艙門打開,因為發動機沒關機,程序還在走,如果再往下走,就可能點著二級發動機,那危險不可想象。必須有人去把艙門打開,手動斷電,這才截斷程序不往下走。由于艙門變形,很難打開,還是用改錐撬開的。那時候,其實已經很危險。但所有搶險的人,腦子里只想著:快!快!快!搶速度!搶時間!快!快!快!
塔架上全都彌漫著濃濃的紅棕色的煙,那是燃料箱在泄漏。前面說過,泄漏是最可怕的。
鐘文安第一個開艙門,是第一個進到火箭里面的人。那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一點害怕。全身心都想著怎么搶險,怎么保住火箭,怎么解除它的危險。是事情過后,才感到后怕。大家都感到后怕。甚至有點不敢回想,那太危險了!每分每秒火箭都有可能爆炸的危險。
幸運的是,由于搶險工作做得很到位,每一步都按應急方案實施,每一個人都沉著冷靜,沒有發生誤動作誤操作。
鐘文安說:“搶險第二個印象比較深的,就是卸火箭助推。它是捆綁式火箭,帶著四個助推。要把回轉平臺合攏,當時左邊也空,右邊也空,人站在上面晃晃悠悠的,萬一掉下去,就和這個世界永別了!”他哈哈的笑語,顯得十分輕松,可在當時,還要去拆卸。但他沒有怕,大家都沒有怕。只是過分緊張,手一直在抖,就怕螺栓什么掉下去,因為,平時工作養成的習慣,絕不能有任何物件掉下去,怕會砸傷什么東西,砸不好就可能砸出一個重大事故來。所以,搶險時也有這種擔心。但組長胡科就在喊:不怕掉了,不怕掉了!是啊,這時候掉什么都不怕了,主要是搶時間,把短路插頭插上,給火箭上一道保險,把一切危險排除掉!
鐘文安說:“搶險的第三個印象,是最后的貯箱液體要泄回來。這是個巨大的風險。還要一邊給它供氣,一邊給它增壓,氣不能增多了,否則貯箱結構受不了,但也不能少了,不然,貯箱失去平衡后會倒下來。”
最后,泄下來是一個“大火球”——燃料。
那天還好,發射場風大,硬是把“火球”慢慢地吹散了。
澳星失利那年,鐘文安22歲還不到。爬七層塔架,哧溜上去哧溜下來都毫不費力。那時候,多年輕呀!現在可就沒這個力氣了,鐘文安有些自嘲地說。
但鐘文安十分自信地說:“那些年,真是積累了一筆財富,一大筆財富。”說完,他又哈哈地樂了。
后來,他又回大學讀研,畢業后還是回到西昌發測站。
2004年8月到2006年8月,到航科集團五院代職,這個經歷,讓他補了設計師的課。
2011年,鐘文安調到文昌發射場,擔任發測站總師之職。其實是派他組建“軟實力”去了。
發射場的文書體系,就是鐘文安牽頭做出來的。
文書體系是管理程序中的首要任務。這些文書體系里的程序文件目錄,可能和其他發射場大同小異,但里面的所有內容卻不一樣了,這是因為設備不一樣,指標也不一樣,場位也完全變了。這等于說,一點都不能照搬別的文書,每個字都得重新寫。
鐘文安坦誠道,用在文書上的時間是最多的,從2011年開始,每天晚上都組織人員忙這個文書,因為白天要管設備安裝調試,只有晚上帶著人推敲。他們一共寫了300多份文書。
為什么會這么多?
“每個崗位都要做,每個崗位都要有操作規程、維護方案、規范制度,還有應急方案、試驗方案,這些統統都要寫成文字。也就是說,只要你有要求,就必須寫出來,只有寫出來了,才能按照這個要求去做。我們就是:寫所做的,做所寫的。一步一動都要有規范,有依據。”
鐘文安說:“這個體系里最難的就是涉氫的操作文書。這一塊是全新的東西,沒有經驗可借鑒。也可以說,氫的部分是我們的初創,一步一步一點一點一邊摸索一邊把它變成文書。這個過程是相當熬人的。”
而所有的文書,讓鐘文安印象最深的是:測發和總體技術方案,風險分析報告……
“還有文昌發射場的人員設計,究竟是多少人合適,這也是前無古人的事情,從5個人,到80多人,再到500多人,整個文書體系的人員設計、崗位設計、責任劃分,比如發射陣地多少人,技術陣地一個連,特裝一個連。后來,覺得這樣設計對專業發展不利,又打亂,重新按專業設計,專門抽出一個排供水、供氣、供電,把原來按區域劃分,改成按專業劃分。用什么樣的編制才能把文昌發射站建起來?需要一些什么崗位?而‘長五和‘長七是兩種不同的型號,培訓方法也要用兩種,不能只用一種,一種也用不了,因為型號不同,要飛快轉換腦子。有時你會轉不過彎來,把它們弄混了。如果設定崗位多了,人沒那么多,又怎么辦?只有在管理上突破,不管在哪里,都是這些人管理。最大的問題,還是區域太大。我在西昌發射站當總師時,每天都要去陣地上轉一圈,已成習慣,而且都是步行,兩個小時基本上轉完了。在這里,你兩天也轉不完呀。這里規模大,設備設施又多。更大的問題是你不能走路,一走就出汗,全身難受,你只能坐車。想想吧,一個人不能跑也不能走,只能等車來載你,多受限制吧!”
還有發射場里那些燃料的管道,也是鐘文安帶著一幫年輕的、從沒見過液氫是何物的小伙子們干起來的。從安裝到調試,兩年多,光液氫調試就花了122天。有關這一點,鐘文安驕傲地說:“那些管道,預制新安裝,沒有出現任何問題。重新制一根管道,要一個月的時間,你想,那么多管道,一根出了問題,就得耽擱一個月。”
還有一件讓鐘文安印象深刻的事,就是整個加注系統,保證焊接沒有多余物。焊縫有幾十萬個,所有管道不能有絲毫的多余物。多余物會把發動機管路堵塞,造成點火失敗。澳星發射失利,就是多余物(他又強調了一遍)。要保證沒有多余物不難,只要按照規范和要求來。2012年10月到2014年10月,頭尾兩年時間,要保證任何一處管子不能有多余物,幾萬個焊縫,天天檢查,天天盯著,這就有點難了。
“整個低溫系統結構,還要避免驟冷,可又要做預冷。我們要經過大量計算,材料要在可控范圍。量小了,冷不下來;量大了,可能驟冷,破壞結構。一個罐子冷下來,要一天多。但我們還是順利完成了國內首次大規模液氫調試。首次大規模的調量,1500立方米到1600立方米的概念。這概念你不懂哈?就和西昌比,西昌只有200立方米。這里比西昌的量大多了,造成質的飛躍。我們要保證‘長五合練,要保證液氫系統不出問題,這也是大家最關注的一件事。我們做到了沒出問題。應該說,這幾年我們培養了幾個團隊,其中一個就是低溫加注中隊。”
據說,剛開始時,小伙子們不是太認真。鐘文安就敲打他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它的利害關系,他說:你們都給我聽好,液氫泄漏時,我這個總師是不會上去給你們接管子擰扳手的,沖上去的,還是你們。你們不要拿自己寶貴的生命開玩笑!他就把話說到這個程度,讓他們自己去思量。
“液氫調試,也是前無古人的。壓力到底多少?0.4合不合適?怎么調到1.0?1.0合不合適?大家確認,再簽字,然后再去干。他們不是都沒干過嗎?好,我教你,一點一點教。班前會,大家討論,把技術狀態交代好,把技術細節交代好,把注意事項交代好。然后,我就搬只板凳坐那兒,不吭聲了,讓他們自己去干,一定要讓他們熟練到閉著眼睛也能摸到地方。有一段時間,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搬個凳子坐著,天天盯在現場看他們干活。”
有時,鐘文安還要完成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硬任務。有一次,上級突然提要求,2014年5月30日,整個發射場必須具備驗收條件。加注系統大規模的調試,是3月初,沒有氮氣,氮氣必須開工出“氣”。這又面臨著氮氣系統自身設備是否過關。
中心在3月11日給鐘文安下了一個死命令:3月20日,必須出“氣”。
大家都覺得這不太可能。
鐘文安自己也覺得不可能,這工作量太大了,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完成不了任務。
但中心領導對鐘文安說,就這個時間,我們沒有時間了。
作為發射人,在上級命令面前,你是不能說“不”的。鐘文安只好硬著頭皮領受任務。
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在3月20日晚23點真的出了“氣”。
他帶領他的團隊又創造一了個奇跡!
“今天聽說‘獵鷹9爆炸。”
在采訪的中途,鐘文安突然跳躍性地來了這么一句,讓你覺得沒頭沒腦。要不是早上在飯桌上聽到此消息,那一定會被他這句話弄得一頭霧水。
現摘錄2016年9月3日《環球時報》一則消息:
當地時間9月1日9時許, 美國太空探索技術公司Space X的“獵鷹9”火箭在佛羅里達州卡納維拉爾角空軍中心進行發射前例行測試時發生猛烈爆炸。根據網上的視頻,“獵鷹9”火箭上部首先爆炸,形成一個大火球,火箭搭載的衛星隨即也重重地跌落地面而受損,整個爆炸持續約5分鐘。這顆衛星原本是“臉譜”公司用于向非洲發射高速網絡信號的。
《中國航空報》航空專家張寶鑫2日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美國當前已全面放開了發射市場,最近接二連三出現發射事故。這是因為整個市場正處于初期培育階段,很多公司的火箭雖然采用已經成熟的技術,但大多都是新設計的,整合需要一定的時間。這也可以看作商業航天公司正常運轉所需要交的學費。
……
雖然每個航天大國,都在各干各的事,但這些同行們隨時隨地都在關注彼此的動向,每一次成敗,都會進入各自的視野之中,因為他們既是同行,又是對手。因此,他們的每一次航天發射,都會在各自的內心中引起復雜又微妙的情緒波動。鐘文安也不例外。“長五”發射在即,他這個“歸零官”滿腦子想得最多的還是各種風險預案,做沒做到位,有沒有被遺漏的。
2015年9月,鐘文安調到技術部任副主任。他以為技術部工作會輕松一點,但不是,可把他累慘了。他的現職是“長五”總體方案設計師,技術狀態的確定、質量的把控、技術的固化,還要當好指揮部首長的智囊,提供技術支撐。
還有“長五”的合練。
合練這個詞,對我來說太熟悉了。這個詞出現時,我才二十出頭。那時,西昌衛星發射中心還沒出名,就像文昌發射場一樣組建不久,等待發射第一顆地球同步通信衛星。那時候,我們只見過發射場里面寂靜多年又悶聲不響的發射塔架,至于衛星火箭長什么樣,大多數人沒見過,就像現在“長五”大火箭有多大,好多人也沒見過一樣,只知道“長五”長得可大可大了,比想象中大多了!
后來,這個“大家伙”真來了。大家熱情高漲,歡迎熱烈。可它不夠意思,非要給大家來個下馬威,出一個大難題,在吊裝上折騰人!
有關“長五”火箭的吊裝總體方案是事先寫好的,從理論上講,它應該沒問題。可到了實際性操作時,它不靈驗了。所有在“飛”的火箭,不論是“長三”甲系列,還是“長七”,都是芯級掛助推。通俗地講,就是往一個大柱子上掛東西。而“長五”的操作流程恰好相反,是助推掛芯級,等于四個小家伙抬一個無比大的家伙。就在吊裝的時候,助推怎么都不聽使喚。第一個助推上來,掛芯級,還好,再上第二個助推,問題就來了,兩助推是空的,而芯級又很重,芯級一上去,助推就斜了,怎么弄都弄不好。怎么辦?說真的,一開始,誰都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還以為很容易,真槍實彈后才傻眼了。
可以說,簡直把大家難住了!
唐功建和鐘文安(兩個能人)一夜未曾合眼,整整熬了一個通宵,腦細胞不知損失了多少,終于拿出一套可行方案:那就是選準點,靠一個支撐點——可就是尋找這個支撐點,費老勁兒了。據說,原先設計的時候,沒考慮這么多,沒想到吊裝這么麻煩。現在要把它們準確地計算出來,哪個支撐點是最安全、最沒風險,難點就在這里。
史上最難的吊裝終于弄完了,然后是測試,仍然一關一關地過。
還算順利。
接下來,是“長五”的三次液氫加注,四次液氧加注,兩次煤油加注。這些全都是世上最難最難的活兒,大量的工作就三個字:保安全。
唐功建說,他的心理素質算是好的,但這次合練心里直發毛。他的這句話,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以前那么多次加注經歷,哪一次讓他擔心害怕過?沒有,唯獨這一次,讓他心里沒底甚至不踏實!
這又是為什么?
是因為大流量地加注?
回答:是的。
其中,液氫加注后,又要泄回來。記得預想方案中,制定了50多條風險,148項措施,全部按措施要一項一項做完。還好,這么多項做完,就出現了一個多余物。整個液氫使用完后,要泄回,最后還要點把火。哇,一片火海。點了后,還做了加注風險發射方案,比如液氫爆炸、應急措施等,只要預想方案有,都得做一遍。有的一遍還不行,就再來一遍。包括人員就位在哪里,你都要掌握得一清二楚。
鐘文安說,那幾個月可把大家累壞了!
如何保證液氫回流的安全,風險分析,“長五”合練安全的同時,減壓器又出現問題,趕緊采取應急措施。這時候我們還要幫航科集團歸零。
一共22個問題要歸零。
鐘文安說,成天開會,開會的內容全是:程序能不能往下走?能不能歸零,沒有明確的結論,程序是不能往下走的。
歸零,其實就是吵架,天天吵。
我這個技術安全組長,成了吵架組組長。
把所有的問題都帶到陣地去,它們成不成問題?問題有多大?這個問題要不要深入研究,都需要判斷。這些問題,還會直接影響某個單位的聲譽和利益。你一旦提出來,他們真跟你急。“長七”問題少些,還好說,到了“長五”,弄出了22個問題,太多了,人家也是要打分的。出了一個問題要扣2分,能不跟你急嗎?這是一把“雙刃劍”。有的單位,假如出了產品技術問題,5年不讓你轉正,跟個人利益直接掛鉤,人家能不急?所以,天天吵架,天天歸零。一見面就問歸零情況。
歸零官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有一次,和某院吵架。吊裝的支架,要穿防風壓板,厚了,穿不進去。某院認為,很簡單,抽掉一截,就能壓住了,不能算問題,就差那么一點點。這個問題還牽涉另一個單位。他們也說不是問題。鐘文安說,他就認為這是一個問題,又開始吵,吵了一天,他們終于承認這是個問題了。這個架才算真正吵完。接下來,這個問題到底是誰的問題?鐘文安又得給兩家做仲裁。后來,還好,兩家都當作問題來處理。經過詳細一算,是這個壓板的強度不夠。后來,他們都來感謝鐘文安,說這個架,吵得有意義。最后,換了強度更高的材料,這個問題終于徹底解決。
還有一次吵架,是為了一個減壓器。它是氣體管道里的一個部件,它的震動會造成火箭供氣出問題。如果火箭供氣出了問題,加注液氫以后氫氣就會冒出,影響正常供氣。但他們不認為是減壓器的問題,認為是供氣的問題。鐘文安就通過計算、分析、擺道理讓他們歸零。一歸零才發現是設計有缺陷。它的固有頻率和管道固有頻率太低,產生了共振。這一吵,又吵出技術進步來了,吵出技術質量和可靠性來了。
“‘長五合練歷時40天。這40天真難推進啊!都是沒有經驗可借鑒的,每個進程只能一步一步往下走。除按照正常任務程序推進外,還增加了推進劑二次加注、推進劑二次排放、C1級排氫燃燒實驗、液氧大流量擠壓試驗、A級零秒脫落試驗等,是我國航天史上流程最復雜、組織難度最大、安全風險最高、持續時間最長、實戰結合最緊密的一次合練。”

但這次合練出現一個故障,還是把大家難住了。
2015年2月3日,馬上就要過年。可液氧補加故障還沒歸零,說真的,哪還有心思過年?他帶著小伙子張青,直接“殺”到長春去做試驗。
做試驗任務,就是要讓故障復現。可怎么做它都不復現。如果故障復現做不出來,問題就沒辦法解決。怎么辦?只好再做試驗。一到補加,光預冷做準備就要四五天,而做這個試驗,還會面臨兩大風險:一個是凍傷問題,一個是窒息問題。要達到徹底歸零,就得模擬真實,讓故障復現。可你怎么做,故障就是不復現。鐘文安壓力特別大。從上到下,不論是見面還是打電話,人家第一句話就問:場區液氧補加歸零了沒有?鐘文安一聽,頭都大了一圈。
后來,故障終于復現了。
但不是完全復現,只是把過濾器堵上了。為什么?鐘文安認為是哪里有漏。設置了一個漏的狀態,可這個設置和場區的是否一樣?又是一個疑問。在所有的數據和崗位的數據里找,從蛛絲馬跡里發現過濾器是泄漏的。泄漏點在哪里?又從過濾器的焊縫里一個一個找,終于找到了泄漏點。國家認證規定,這個階段是不檢查焊縫的,但文昌發射場有腐蝕,又不一樣了。這樣的現象在西昌發射場從來沒見過。
找到原因以后,采取了十幾個措施,保證全過程沒問題。
上級領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鐘文安說,液氧補加再出異常,你頭上的烏紗帽,自己看著辦。
鐘文安自己也說,再出異常,我寫辭職報告!
他這個歸零官太不好當,背負的責任太重,抗壓的能力必須超強。不過,在發射場,我看到的人們個個都具備超強的抗壓能力,像天注定,生來就是航天人!
泄漏!又是泄漏!
現在,指揮部成員走進小會議室就是現場按“雙五條歸零”在“救火”。
這場“火”能救下來嗎?
我悄悄地走進會議室,找了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來,悄悄地打開錄音機。
我采訪過加注隊的溫爭榮、周金輝、何平、張興、龔順虎等人,他們都是隊里的骨干,都是第一次接觸液氫燃料和大火箭。2015年長征五號合練——就是模擬發射訓練,他們都領教過它們的厲害——有人告訴我,一次合練,相當于四次發射,因為燃料加注到箭體后,又要泄回:就是火箭吃進肚里的東西,又要讓它慢慢吐出來。這過程中的分分秒秒,加注隊的同志們都是“伴君如伴虎”,出現過“冰堵”,發生過管道泄漏。管道泄漏時,有一個新手看見它“哧哧”吐白煙,恐怖的樣子,再加上胸口上戴著的報警器嗚嗚地鳴叫,嚇得直哆嗦,下意識地喊:“班長,快跑……”他跑了幾步,回頭再看時,班長像尊雕塑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正是這位班長的堅守,臨危處置了險情,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那么,這次泄漏嚴重嗎?會不會終止發射?我腦子里不停竄出問號。
這時,古一和楊虎軍兩位航天專家,已快速趕往幾公里外的101陣地現場勘察,去摸清故障情況了。
古一1991年某大學自動控制專業畢業后來到西昌。他們這批大學生共有10個人,個個都很厲害,個個都成了技術“大咖”。但可惜的是,很多人都離開了,下海去了。
古一說,對他人生影響最大的就是1996年2月15日。那時,他是120指揮員,看著火箭起來了,歪了一下,再一看,炸掉了……“機臺上的指示燈都還亮著,最后的‘口令還是我喊的,當時,心里太難受了……”
還是1996年,古一再返回母校讀研。回來后,正好趕上實施系統工程師制度。他認為:要把問題消滅在萌芽狀態,提前發現問題,再把問題解決,這才是真正的水平。這一時期,他研究的課題“‘長三甲模擬系統”,還榮獲了科技成果獎。
古一還趕上了高密度發射。一年四發,變成一年八九發。這一階段,他提出“零窗口”發射的概念,7點發射就是7點,“提前進入,逐步逼近,準時發射”。而且準時發射,能增加衛星將近一年的壽命。
我:“為什么?解釋一下。”
“假如你是衛星,你要去北京,準時發射,你直接到北京,由于地球自轉,發早了,你可能到上海了,發晚了,你可能就到蘭州了。然后呢,你還得花錢再到北京。本來你身上只有一萬塊錢,計劃在北京住一個月,多花錢了,你還能住一個月嗎?你的錢就是衛星的燃料——別告訴我,你特有錢,你不怕!好吧,衛星可不行,它肚子就那么大!若是火星探測就更不行了,就是有人坐飛機和你會面,他只有三小時時間,你去早了他沒來,你去晚了他走了。”
這一課上得多么生動形象!
“嫦娥一號”發射時,時間差了4秒。讓他非常郁悶,但“嫦娥二號”發射要在央視直播,時間要求非常嚴格,是新聞聯播的頭條,想了一些辦法,就非常準點!
2013年,古一來到文昌航天發射場,他首要的任務就是建設“軟實力”。
古一說得頭頭是道:組織指揮、文書體系、人才隊伍、規章制度等,都精心策劃,分到人頭抓落實。比如人才隊伍、有多少崗位、要多少指揮員,重要的崗位又有多少,派出去學習人員回來后怎么考核……想了很多辦法。
古一還特別重視培養年輕的技術骨干隊伍。他們肯鉆研、能吃苦、業務精,他都特別欣賞。他還給我提供了一串采訪人員名單,其中,有“長五”火箭總設計師李東和總指揮王玨。還有技術部的骨干層朱曉樂等人。朱曉樂也是被派出到廠家跟班的學習人員,他回來后很好地發揮了技術骨干作用。
古一的聰明腦袋里也像唐功建一樣裝著兩個發射場。這次他和楊虎軍到現場查找問題去了,只有找準問題,就不難找到解決的辦法。
大家都期待著。
這時候的小會議室里,不分官階大小你一嘴他一嘴爭論得熱火朝天。此刻,你光帶一雙耳朵是聽不過來的,這里的情況太復雜,又是一個外行,能聽個一知半解就不錯了,我也只能在小本子上記下那些令人陌生又心驚肉跳的詞語:泄漏、箱底、吹除、冷、多余物、安全……
大約四十分鐘后,去現場排查的兩位專家回來了。古一是安徽皖北口音,聽上去像個河南人,但太嘈雜,聽不清他在說什么。這時,一個副指揮長提高嗓門喊道:“這樣吧,古一剛上來,聽一下情況,后面再定吧!”
安靜后,古一又將掌握的情況重復一遍:“一是檢查比對了一下, 2、4(助推)情況非常好。1、3一個是爆表,一個也超標;二是進艙檢查,主要是外觀檢查,八院的小伙子瞿德超進去的。他出來后說,兩個排氣孔,一個非常好,一個氫排管子有漏……從現場觀察來看,里面的效果沒受影響。小伙子出來時,話都講不出來。”
“里面很冷。”副指揮長說。其實他是想判斷一下箭體里面的溫度受沒受到影響。
“排故的人,一定要注意,不敢大意。”
“要不要考慮扒開?用膠帶捆綁一下,0.02很小。程序可以往下走吧。”火箭總師李東建議。他可能擔心發射窗口被延誤。
“窗口時間有余量,穩妥一點好。”
“綁它的話,容易進多余物,那更麻煩。”
“正好拐角處,也很難綁。我們的意見是不管它。”
“堵不堵意義不大。很簡單,它不會影響任務。”火箭總指揮王玨說。
“故障會不會影響任務?必須舉一反三。”另一個副指揮長強調說。
“這兩個閥門,要不要各做一次試驗?”
“我們認為沒必要做了,它不會影響任務。”航天八院再次給出結論。
“八院給出了明確結論,我們就往下走。看看幾個院長的意見。”
某院李洪院長帶頭表態,每個院長又挨個表態。
類似這一形式,就叫“故障歸零”。如果不歸零,程序絕對不能往下走。
大家似乎忘記了時間,還在熱烈討論。
發測站站長唐功建卻著急了。他做事向來沉著冷靜,碩大的腦袋全裝著大小火箭無數套方案。凡跟他共過事的人,都知道他的厲害。發射場再難的事到了他面前,都能化解。唐功建自己都記不住是哪次任務了,反正發射程序走到-3分鐘走不下去時,他卻給它返回-40分鐘。當時,現場有很多專家和領導都被難住了。得快速決策,下一步該怎么辦?唐功建又出了個主意,讓領導專家先從程序里跳出來再作決策,不然任程序往下走,就不可逆了。而不可逆麻煩就大了。
“為什么不可逆?”我曾問過唐功建。
“從‘長七合練說起吧,說完你就明白了。”
“長七”合練走模擬發射程序。推進劑加進去了,要停放。這樣的話,液氧連接器就得先脫落。事先他們沒想到海南的濕度這么高,一脫落,連接器就對接不回去了。少了連接,推進劑就泄不回去,全裝在火箭肚子里。那可是幾百立方米的燃料啊!
連夜,好多專家領導都來到現場商議解決辦法。具體哪一天,唐功建已記不得,要查筆記——反正有這么一個晚上,大家折騰了八九個小時,一直忙到深夜,等到連接器給對回去,才松一口氣,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
唐功建說,做過N多次努力,得出一個結論:“長七”的連接器脫落后,是不可能重新對回去再點火發射。只要連接器一脫落,不論你想不想打,都要打出去,沒有第二種選擇,也沒有退路。
西昌發射場也存在這個問題。一旦連接器脫落,就無法再把它對接回去。這幾乎成了航天決策者們一個巨大的心病。
為這件事,上面給過一個專項資金,做了一大堆的試驗,想了無數的辦法,結果還是不可行。
為什么不可行?在對接連接器時它在排氫,不可能在冒著排氫的風險去對接連接器。盡管西昌是個金牌發射場,發發成功,一旦遇到一次,就可能成為災難性的。就因為這個原因,才成為決策者們一個特大的心病。
唐功建說,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得改火箭設置。但這百年不遇的事,又不想再改火箭了。但要是遇上一次,那就不知該怎么辦了。
現在,領導們一直關注脫落這一環節。一旦脫落,不打出去就很難了。所以,唐功建為什么說,“我引以為豪的是,就是倒計時-3分鐘,馬上連接器要脫落,被我突然叫停,把程序拉回到-40分鐘。”
到這里,我總算聽明白了。也就是說,往下走,就會出現不可逆了,加注燃料的連接器一旦脫落,不能打也得打了,后果是什么,就可想而知了。當時,唐功建是01指揮員:“這在航天史上,特別是低溫發射史上,從沒有過的經歷。”
但愿他們永遠不要再有這樣的經歷,永遠停留在一次上。
唐功建說:“令人振奮的是,‘長五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說完這句話,他把嘴角彎起來,開心地笑了。笑容溢滿了整張臉,可見他有多開心!
這是在中國航天史上,改寫了脫落器脫落后對不回去的歷史。西昌發射場這么多年沒能做到,而“長五”做到了!
這也成了“長五”的一個大亮點。
這也是中國航天的第一次。
“那天,你沒在508有點可惜。200多人,盯著508大屏幕,安靜得沒一點聲音,全都凝神屏氣看著屏幕上的他們,怎么把脫下來的連接器再對回去,直到聽見有人喊報告:對好了!大廳里才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我能想象,那一刻多么讓人激動,肯定有人把手掌都鼓痛了,肯定還有人熱淚盈眶!這是航天史上多么大的一個進步,更重要的是,把一塊大心病摘除了。
唐功建還說:“說真的,這個項目危險性太高。合練時,上不上這個項目,還是經過很多次討論的,但大家傾向要上,認為往后實戰就沒這個機會了,一旦遇見這個問題,怎么辦?還是沒底啊,只有合練時我們才能試著做一做。有了這次的經驗,往后遇到這個問題,我們心里不就不慌了嗎?大家意見統一后,才決定上這個項目的。”
合練時,操作手們一共做了三次,上面說的是第一次。后面兩次不到一分鐘,也就幾十秒就連接上了。
為這個連接器的對接,西昌發測站還專門派了十幾個人來觀摩學習。遺憾的是西昌發測站,他們沒有這樣的機會。這也是火箭設計上造成的一個無法彌補的缺憾。
唐功建自己說:“我運氣不太好,我在西昌當01指揮員期間,遇到的事是頻率較高的一個。”
唐功建還說,對西昌的崗位,比海南的熟悉。就是現在,西昌那邊還有很多人,有什么事還經常打電話問他。就是中心領導,遇到任務上的難題,也打電話問:“這是咋回事?”唐功建說,其實這也不奇怪,當時,西昌發射場的很多方案是他制定的。
“對西昌,太過于輕車熟路了。來海南,我就是挑戰自己。不瞞你說,還真遇上了挑戰,特別是‘長七‘長五的合練,N多個挺難解決的事,都讓我遇上了。我自己也納悶,怎么會有那么多的事,一個接一個地出,幾乎是這個問題剛解決,那個問題又冒出來,簡直就是按下葫蘆又起瓢……我心理素質算好的,但還是把我弄毛了。”
唐功建是2013年9月被上級點名調到文昌發射場。2014年年底,被任命為文昌發測站站長。
此刻,唐功建提醒說:“各位領導、各位專家,還沒進入-7小時,程序是停還是繼續?”
領導、專家和火箭總指揮不約而同抬腕看表。
唐功建挨個征詢意見。
“不受影響。我認為可以歸零。”
“我同意歸零。”
“同意!”
“同意!”
別看他們反反復復,程序煩瑣,在故障復現時,這是必走的流程。這也是航天人“雙五條”的剛性要求,是確保每一次發射成功的制度保障,甚至可以說,是成功的秘訣所在。
當專家們一致同意歸零時,一個小時的寶貴時間已經過去了。這一個小時我記錄了整整6頁紙。我仿佛看見發射窗口一下窄了許多。發射窗口也的確窄了許多。
當各位要員總算回到了指控中心時,發射窗口發生了變更:請注意聽01指揮胡旭東下達口令:重置點火時間為: 19:01:00。
我在本子上還是記錄下他們的對話:
一位領導說:“上去用膠帶粘一下。人盡量少上去。如果需要我們做什么,我們全力支持。”
唐功建:“第一,進-7小時;第二,×院還是要分析一下帶來的影響;第三,窗口有兩個小時,從容往下走,不趕。人進去還是有危險的。”
“程序推了一個小時,給西昌報一下。”
又有一位總副指揮長交代注意事項:“掌握好安全問題,排故的人,一定要注意,不敢大意,程序再進入,就是液氫加注了。”
“是排氣的管子。”鮑國苗解釋說。
后來,航天試驗隊的領導和專家又圍著一臺電腦查看排氣管子漏氣情況。
“溫度沒事,那就可以。”
“合練時也有這種情況。”
“沒有危害,和箱底隔開,沒事。”
“拍一張,給首長直觀看一下。”
這個漏點,真是把人嚇得不輕。
程序可以繼續往下走了,后面一堆人又開始動了起來,像一部井然有序轉動的機器。我在走道上遇見計劃部張海波處長時才知道,由于窗口的變更,他們要給20多家國家部委和軍委各部發電文通知。一個窗口變更,怎么要發這么多電文?他很不屑地用眼角掃我一眼,說:“不發行嗎,有飛機飛過來,撞上火箭怎么辦?”哦,倒讓我吃了一驚。瞧瞧,組織一次發射,要和多少單位協調,又有多少單位需要協同配合?就像我這樣的還不算太外面的人,對這部分的工作,根本不知道,也看不見。更看不見的還有為組織這次發射,海南省要投放上萬的警力,守護發射場周邊的安全。這些人統統都隱在背后,你永遠也無法看見他們。究竟還有多少人在為這個事業默默地付出?而我,僅憑這一支筆,怎么能不掛一漏萬地記述下他們所有的人,為這一刻作出的貢獻和犧牲?我知道我做不到。
聚光燈永遠不會打在這些人身上
“有些事情不好對外講,也不好對你講。有些是擦屁股的事,有些是對外保密的事,就是上層也只有個別領導知道。我只能說,凡是到我們手里的事,每一件都處理得很漂亮。你知道為什么嗎?那是因為我們劉處長處理問題的思路太厲害了,真是讓人沒辦法不佩服他。”
給我講這段話的人,是個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大學生陳元超,一個很陽光的小帥哥,他是本地人,家在海口。把他調到文昌發射場做保衛工作,是因為他會說海南話,很多時候,當地老百姓的土話,聽不懂,需要人翻譯,他就是個翻譯。把他放到保衛處,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安全保衛,群眾工作,基本上就是和地方打交道。
比如,衛星來了,它從美蘭機場運輸到文昌發射場,經過5個大型集鎮,路線長,路況復雜,走的是老路,路口多,有100多處。這邊的老百姓交通意識也不夠強,摩托車多,路又窄,運輸車到達每個路段寬窄和高度都有要求。這一路,我們先都要按寬窄高度把路障清理干凈,才能達到運輸的要求。你想,這一路拉過來,需要多少協調單位?投入多少警力?這都歸口到保衛工作。另外,產品一到機場,就要全程跟蹤,對產品運輸的現場保衛和產品跟蹤保衛,還有重點要害的保衛,還有設備設施的保衛,還有警衛對象的保衛,等等,全都歸口到保衛部門。
還有海運過來的火箭,到了清瀾港之后,運輸到發射場,也是這樣……
“再難的事,我們劉處長都能辦下來。”
我到發射場第一次聽見一個下屬,背著領導夸領導,但能聽出來,他心里是真的佩服,不是假佩服,他也是真夸人家,沒半點拍馬之嫌。
“怎么辦呢?花錢還是請人吃飯?”
“告訴你吧,你也別到外面說,我怕別人笑話我們。人家都說我們很有錢,我沒到這個單位時,也覺得這里很有錢。其實,說出來沒人信,我到這里后,還沒報銷過一分錢,都是自己往里墊錢。我們領導也是這樣,一毛錢都沒報過。”
“沒經費嗎?”
“有,很少。我們連個對講機都買不起。到地方公安辦事,都是人家請我抽煙——我們處長不抽煙。吃飯也是這樣,到點了,人家說,你們也很辛苦,在我們這里吃飯吧,我們請你們。說起來都有點寒酸哈。我們盡管沒錢,但還是要辦事,而且還要把事辦好。劉處長優秀就優秀在這,不能不說是本事。”
我又想起宜家的創始人說過一句話:用一萬塊錢做一張桌子,誰都會;用一百塊錢做一張同樣的桌子,這才是本事。
我的胃口被陳元超吊了起來,請他給我講幾件事,也讓我“佩服佩服”。
他一口氣講了好幾件,其中有一件事是可以說一說的,那就是“特殊燃料”運輸。它從生產廠家起運,到了一個省,就會有點卡,卡在它需要人家保障安全時,沒有人來保障——這當然不能怪人家,上面也沒下個紅頭文件給人家,人家憑什么替你保障安全?總之,燃料運輸過程不是那么順暢。組織就派劉處長去協調這件事。他三下五除二就處理好,燃料很快運抵發射場了。下次,再遇上這種事,就把陳元超派去。陳元超說:“我一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去和地方公安局局長對接,人家照樣主動配合。這是為什么?這是因為劉處長上次去,不僅把事情全部協調下來,還建立了一套機制,以后就算不是劉處長自己來,不管誰來,只要按照那套機制辦就行了。他優秀就優秀在這里。”
陳元超說,有時,公安部會下發文件,有時就沒下發。劉處長厲害在哪?他就明確告訴你,我這個東西是易燃易爆品,如果在你的轄區出事或爆炸,我們都得負這個責。然后,兩家就坐下來磋商,不然,我這么一個毛頭小伙子出去,誰會給你出警車出警力把路給封起來,讓燃料運輸車一路綠燈過去?陳元超是從心底里不打折扣地佩服他的“頭兒”。
騎一輛半新不舊的電動車,人瘦高,穿著發射場的工作服,外出戴頂草帽,常獨來獨往,言語不多,眼睛不大,但有 “透視功能”,這個人應該就是劉賢智。
2014年3月9日,劉賢智從西昌發射中心調到文昌發射場,負責發射場區安全保衛群眾工作。也可以說,是合練、首飛安全保衛工作的護“箭”使者。
這邊發射場的特點是,陸海相連,點多,線長,面廣。重點保衛區域很多,但它們完全暴露在外面。外圍的安全環境也不是太好。
場區里面,剛來的時候,保衛設施還不完善,沒有圍墻,沒有欄桿,只是用簡易的鐵絲網攔了起來。這么大一個場區,怎么保衛?
首先是靠人。
采取四種方法,一是人防;二是物防;三是技術防;四是制度防。把這“四防”有機地結合在一起。
聯防聯制這塊工作量非常大。
劉賢智就靠一輛電動車跑進跑出。有時候還步行,外面溫度又高,回接待站時,經常飯都趕不上。
發射場要清理,里面有廢棄的房子,人員雜,牛羊也比較多。還有老百姓住在里面不肯搬遷的,既不能傷老百姓的感情,還要讓航天計劃順利實施,給首飛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和安全的保障,他們必須把有些障礙清理掉。
有一個村民,他死活就是不愿搬走。劉賢智只能去做他的工作,說:“老符,我們倆沒恩怨沒情仇的,之所以今天跟你見面,就一個:航天情結。你可能有自己的不滿,有自己的怨恨(他可能覺得征地補償款少了)。但作為我們,是一塊錢都不參與的,如果你有什么訴求,有什么難處,我們只能用我們的方式,跟地方政府去協調,其中有一家我們就協調得挺好,這是因為那一家人很主動,積極支持國防建設,支持我們這個事業,我們出面和地方協商,他們得到了合理的補償。”
老符說:“我不要補償,那點錢,我不要。”
劉賢智很耐心地對他說:“老符,你不能這樣啊。這個補償款是按國家政策補的,如果你現在還不拿,你不是傻了嗎?2009年8萬元,你不拿,到現在2014年,你還是8萬元,一點兒都沒漲,你錢放在那里早貶值了。如果你當時拿了這8萬元,去做點事,可能它不止8萬元了,變成10萬元甚至16萬元了。這筆賬你算一下,是不是這樣?”
老符一直搖頭。
“現在,我們和地方政府協商,給你補償到13萬元,你要是還不拿,到了2016年,還是13萬元。你現在把錢拿了,再去做點合理的投資,有可能這13萬元就會再漲上去,你自己好好算一下。”
“我跟老符講這補償款是第一點;第二點是我們來到駐地,給你們周邊的老百姓帶來了經濟發展、生活質量也相對提高了,還有文化方面是否也相應地提高?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感謝我們。對不對?那你是不是也應該支持我們的工作?”
劉賢智講的這也是實話。很多老百姓包括薛獻偉、黃宏飛也承認這一點。他們當時都不知道征這塊地是干什么用的。直到“長七”首飛后,才明白是用來干這么一件偉大的事情。
劉賢智還很耐心地給老符講了一個故事。說:“我給你講這個故事,可能不太妥當。但我還是要講。曾經在明朝,有個人叫徐霞客,有一天他到了麗江。他問土司木增:‘你們這里老百姓的收入靠什么?土司回答:‘就是靠金子,你看我的人民生活得都很好,他們手里都有黃金。徐霞客說:‘金子花完了怎么辦?土司一愣,因為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對呀,金子沒有了怎么辦?他知道徐霞客有主意,立馬跪在徐霞客面前,請徐霞客幫他想辦法。徐霞客就說,有兩個字能解決你這個問題,那就是‘文化。土司木增聽進去了。所以,麗江從古到今,都注意文化,有了文化這個底蘊后,它的旅游文化發展得很好。在文昌這個地方也是一樣的,老百姓要發展,靠什么?靠航天文化,靠航天發展這個契機,帶動周邊的文化,提高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你可能現階段拿的錢比較少,后面你的子孫后代可能會帶來福利,可能會越來越好。你不要為眼前的利益太計較,讓自己活得不快活,太不劃算了。”這一席話說完,老符還真聽進去了,尤其是“長七”首飛成功后,他們也覺得航天這個事做得好,給他們帶來一些實實在在的好處。所以,現在周邊的老百姓工作比過去相對好做一些了。
劉賢智還有一個清“釘子戶”薛英亮的故事,不妨也說一說。
有一天,薛英亮騎著摩托車,車后面架了一把大砍刀,直接進到發射場區里面來,見到劉賢智后,沒客氣:“我認識你,你那天跟地方政府、公安一起把我清出去的,你是我的大仇人,你霸占了我的地,我今天要跟你清算!”
劉賢智知道,這會兒跟他講道理已經沒用了,索性跟他直接“用法”。劉賢智說:“好!今天,你已經到了我們的場區,已經破壞了我們正常的工作秩序,按照《場區設施保護法》,你現在已經違反了××條××條法律,你是自己出去還是我把你請出去?”
劉賢智沒想到,這話還真把他鎮住了。
薛英亮故意不回話,假裝著給老婆打電話,問她:“晚飯做好了沒有,我準備回來了。”掛了電話,他還問劉賢智:“你有時間嗎?和我一起回家吧?”
劉賢智說:“好啊,我跟你走。”
我說:“你不怕人家用刀砍你?”
劉賢智說:“不怕,我相信他人的本質是好的。只是年輕人,血氣方剛。我也正想要找他好好聊一聊。這是個機會。”
劉賢智便大膽地坐上他的摩托車,真到他家去了。
薛英亮已經住進了龍樓的連排安置房。
劉賢智進到他家里后轉了轉,看了看才坐下。
“你的補償款也領過了,你現在也住上了新房,如果你是個比較聰明理智的人,你應該——如果我是你的話,就應該這樣做:我不應該天天到場區去鬧,天天吵,天天鬧有用嗎?這樣對你今后有用嗎?如果你覺得對今后非常有用,那你就這樣做下去,我也支持你做下去,可你覺得有用嗎?我覺得你這樣做一點用都沒有。你和我們場區建立了非常不好的關系;再就是也敗壞了當地老百姓質樸的形象;還有就是給政府和周圍的人留下了壞印象,對你個人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如果你把這時間和精力用在好好做事上,照顧好家庭上,你的方方面面都會好起來。你說是不是?”
劉賢智看他不說話,又勸言:“你這么年輕,應該找個工作。如果你找不著,我來幫你找。”因為發射場里面還有很多家企業都在工地干活,給他找份工作應該不難。
看他不說話,劉賢智直接問道:“你就到我們發射場里面去干活,怎么樣?”
薛英亮說:“到里面去干活,你不怕我搞破壞嗎?”
劉賢智說:“我不怕,我相信你。你去做,你明天去找我。”
結果,第二天他真去找劉賢智了。
他在發射場里面做一些臨時工,干一些粗活,慢慢也掙到一些錢。因為他還比較勤快,場區建設完了后,活也沒有了。那家公司到別的地方干活,又把他聘了過去,現在他在外面也干得比較好,給父母、老婆、孩子掙了不少錢。最主要的是他個人的變化,讓家人高興。
這算清理工作的一部分。另外,大塊的工作量,是和地方協作。
保衛工作的協作單位有二十幾家,劉賢智幾乎是靠自己的一雙腿,建立了指揮組織機構,構建了新的方案,積累了新的經驗。
地方的協作單位,有人還叫他“電動處長”。
這個綽號是怎么來的?
有一次,地方公安要到場區協調工作,讓到門口接一下,他就騎著電動車去了。人家看見他騎一輛電動車,很驚訝,問:“你不是副處長嗎?”
他說:“是啊。”
“那你怎么還沒車呀?”
發射場的建設時期,吃住行都很艱難,還想車輛保障啊!這也不可能啊!每次出行,劉賢智都騎著電動車跑。去龍樓鎮 ,騎電動車;去文昌,他還騎電動車,先到龍樓,再乘公共汽車到文昌,即使到海口市政府也好,公安廳也好,都得先騎電動車,再搭乘其他交通工具。然后,下了高鐵要么打的要么乘公交,再去省政府或公安廳。地方政府部門,好些人都被劉賢智這種樸素又艱苦的工作作風所打動。他不論到哪個單位,他們都熱情接待他,工作上更是給予配合支持。
劉賢智說:“從這一點,也可看出地方政府對我們的航天事業支持有多大! ”
“長七”“長五”發射安全疏散保衛工作,也是他們工作的一大部分。
他們的疏散工作,概括了“8點”(8個重要的地點)“8線”(8條巡邏線)“3圈”(分區分層分時進行的防護圈),這些“點”“線”“圈”看似簡單,但都是劉賢智他們跑出來的。
“液氫液氧低溫燃料,疏散的范圍擴大。”他們的疏散原則是不漏一人、不傷一人、不亡一人。這次“長五”發射,地方要投入警力1500多人。還有海警呢。劉賢智告訴他們,關鍵時候,敏感時期防范落實到位就可以了。
還有周邊的群眾疏散點,也消耗了他們大半年的時間。
整個疏散方案,看上去簡單,那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搞出來的。那也是龍樓鎮的鎮長、東郊鎮的鎮長陪同著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跑出來的,因為,你得把所有的情況都摸清楚,這個方案怎么構架,怎么寫,心里才會有數。你別小看這幾頁紙,差不多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兩年時間啊!
發射時,周邊的群眾必須要疏散。
可有些老百姓不肯疏散,問:“我為什么要疏散?”
劉賢智就跟地方負責疏散工作人員說,你們要按照法規依據做他們的工作。法規依據是什么?就是中央文件規定新的運載火箭可行性經驗報告,這是黨中央、中央軍委批復的可行的行政性文件,里面有明文要求,周邊多少公里范圍內,必須要撤離,這是法規文件,這是第一;第二個是法理,就是要確保老百姓的生命安全,你只要是為他的生命安全出發,讓他撤離,他能不撤離嗎?生命誠可貴!為了他的生命安全,他不會不理解的,他不離開這個地方,可能就有生命的危險,他為什么不走?這是以一個人生存安全為要求。只要把這兩點給他們說清楚,我相信他們不會不走。
再從大道理上說,就是要他們支持我們航天事業。不是說了嗎?我們要從航天大國向航天強國邁進,怎么邁進?如果連老百姓都不支持,怎么邁進?
還有,就是老百姓的財產,比如房屋。假如到時真的損壞了,那是要賠償的。
再就是疏散的時間不是太長,離開家大約一個下午。應該說,對他們的生活不會造成很大影響。當然,疏散的時候,要準備好食物,要提供雨具、照明的手電等,總之,要保證他們生活所需。
還有一點也不容忽視,那就是要讓老百姓養成習慣,只要火箭準備點火,他們便自覺離開危險區域,轉移到指定的疏散點。
哪些人需要疏散呢?“長七”是2.5公里范圍以內的。這次“長五”范圍擴大到3.3公里,涉及兩個鎮,33個村民小組,有4978人。
怎么疏散?
先給他們分片。發射前三天,要搞一次動員教育。發射前兩天,發放物品。再就是跟每個人(按戶)簽訂安全責任書。這個安全責任書很重要,就像合同一樣,它具有法律效應的,必須認真履行。
到最后這一天了,要求村干部再給村民作一次動員。比如中山村,村里的書記、主任分別是誰,鎮長又是誰,起碼得有三個干部負責。定下后,這個村就交給這三個人了。如果有人沒疏散出去,這三個人就得負全責。也就是說,這4978人,都得定人定位定責,不能有疏漏。
劉賢智還說,群眾疏散工作屬秘群處管。我上面說的丁斕的丈夫李軍就是秘群處的副處長。那幾天,我整天看見他戴著一頂破草帽,往發射場區外跑,曬得黑不溜秋的。他們要確保老百姓的財產和生命安全,在3.3公里處劃圈,相當于以發射塔架為中心,9公里的范圍打了181個樁,樁與樁之間是50米,然后,在群眾疏散的時候,每根樁前就是一個崗哨,每個崗哨,站一個武警士兵,他們的任務就是不讓老百姓進入危險區域,每個崗哨只出不進。如果有人硬要闖入,先要勸阻;勸阻不行,再向上級報告。
這也是為老百姓絕對安全著想。
另外,選的疏散點也是有講究的,一要考慮安全;二要視野通透;再就是交通便捷。萬一出了什么事,要便于疏散。疏散點還要有坐的地方、上廁所的地方。假如晚上,還要考慮照明,不能黑燈瞎火;而且疏散點標識要明顯,讓老百姓一眼就能看見。另外,一定要維持好疏散點的秩序,既要有鎮里的干部,還要有我們場區的干部,同時還要有民兵骨干,當遇到問題時大家團結一致群策群力。再就是要給疏散點搞好活動,讓他們在這個臨時的小聚點時間過得快一點,文化生活豐富一點。怎么豐富?放兩部電影什么的。總之,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得周全。
關于群眾疏散工作,在“長五”首發任務完成的第二天,我采訪了邵平書副主任。他告訴我,當時,推遲發射,他們是最最難受的,一點兒不知道大廳里是什么情況。時間是到了點火的時候了,只要點了火,疏散人員就可以往回撤了。可是到了點火時間卻沒有點火。老百姓就問,怎么回事呀?怎么還不點火讓它飛呢?我們就給他們解釋,點火時間是18點推遲到19點01分,再耐心地等一下。邵平書說,說這個話時,其實自己心里也很沒底氣。如果是推遲發射還好辦,要是終止發射,燃料就要泄回,一旦泄回,疏散的人們就更不能回去了。
為什么?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又追問一句。
邵平書說,燃料泄回的話,比加注時還要危險,疏散出來的老百姓就不能回去,得在外面過上一夜。
我還是有點糊涂。
邵平書進一步解釋說,2.2公里范圍的人都不能回去,萬一泄回時發生爆炸怎么辦?2.2公里的都有危險,只能在疏散點上待著。
萬一、泄回、爆炸這些詞語,讓我一下驚醒。
說是19點01分點火的,過了這個時間,還是沒點火。老百姓更急了,又開始問:怎么搞的,還不點火,我們撤不撤離?
他們又告訴說:19點30分就會有結果,再耐心等一下。
還有海上的。他們也打電話問:點火時間都過了,我們撤不撤?
邵平書告訴他們暫時不能撤。因為他們在海上,撤的時候要提前一個小時。快19點了,他們又打電話來問,撤不撤。邵平書回復不能撤,還得再等一下。
他們疏散工作領導小組,利用這半個小時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如果今晚打不成,這些撤出來的老百姓怎么辦?老弱病殘和兒童怎么辦?還得找地方熬稀飯——結果,還真找了外面沒撤離的兩個村子動手熬稀飯——有了稀的,還得有干糧是不是?夜里冷,更得有防寒的東西是不是?邵平書說,等等這一系列,都得一一考慮。
等這個方案確定下來后,又接到上面通知: 20:40準備發射。大家又開始靜靜地等待這個時間的到來…… 總之,一會兒推遲,一會兒終止,來回搞了三遍,快把人搞死了……
和他們同樣辛苦的還有公安、武警、消防、海警協同等保障人員。
消防員曾問劉賢智,他們的任務是什么?劉賢智回答說,你們的任務就是待命。萬一發射場點火時起火,如果我們自己的消防力量不夠,就得你們沖上去。
劉賢智對安全工作總結了兩句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寧愿聽到罵聲,不愿聽到哭聲。這意思就是:你罵我可以,你想罵就罵幾句;但聽見哭聲不可以,一有哭聲,肯定就有大事發生了,還有可能是你失職了。
“長七”首飛的時候,光是車子就有3000臺,你想,維持秩序要投入多少保障力量。
“長五”的首發,疏散的范圍還擴大了。
在這次“長五”首發中,有個別進場區的參觀者,因為不理解,和維護秩序的工作人員發生了一點小摩擦。因為,發射場區的所有行動,都是做了預案的,每個人都必須依照預案走。有個人一看點完火了,馬上就要走。但衛兵不讓他動。他給劉賢智打電話,他說他在這里不待了,要去某某地方,問這事怎么弄?他是請來的客人,怎么弄?不好弄!因為這會兒誰都不能動,因為這會兒首先要保證搶險人員進場,要讓每個搶險隊員道路暢通,這條路應該先保證他們。這是為什么?不用說大家也明白,塔架上假如需要救火呢?假如有不安全因素呢?萬一塔架上出了事誰來負責?這也是對觀眾負責。只有等安全問題確認后,我們才可以放行,才可以井然有序地撤出,請您理解。
點火不是延后了嗎?那位同志又給劉賢智打電話,要從508走到701去。劉賢智告訴他,這條路是不允許走人的,馬上就要點火了,這條路屬于不安全區,您可不能隨便冒這個險呀。再說,您在這條路上走,破壞了發射場整個秩序,那個范圍我們都把人員和車輛清空了,突然冒出一個人來,這算怎么回事?也請您理解。
這世上,還真有不懂事的人。一個人懂不懂事,好像跟官大官小沒什么關系。
再就是,還有一小部分人,一看發射延遲,就說不看了,要出去——從發射場區去美蘭趕飛機。
劉賢智他們也要耐心給這些人作解釋,給他講清楚為什么不能出去,就是我場區可以讓你出去,但外面(地方)你也出不去啊,地方那么多老百姓疏散在那里,都在原地待命,你里面“嘭”地鉆出一個人,這算咋回事呀?你里面的風吹草動外面誰都看得見,你一走,外圍群眾就會亂,一亂就會出現問題,老百姓有可能就沖回家去了。盡管這個任務,暫時不知道點火還是不點火,只因為不知道,就是要按點火的程序走,不能因為你一個人不看了影響了整個計劃。再就是,外圍自發的老百姓過來看發射的,車輛又多,你這邊一出去,外面是放行還是不放行?你能走,別人也能走。所以,我們在最終沒有確定發射取消之前,所有的都是按正常程序走。參觀者只能原地待命,按兵不動。這樣做,也是為確保安全。也請您理解!
劉賢智說, 這一塊的工作,不僅要得罪人,還要提心吊膽,因為一不當心,整個秩序可能就亂套。
有時,劉賢智他們還要處理突發事件。
有一天傍晚,試驗隊有一位老同志去海邊散步,走著走著,突然被一條瘋狗咬了,剛好是各醫療部門下班的時間。值班人員手忙腳亂,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據說,人被瘋狗咬,后果相當嚴重,生命只能維持24小時,過后命就難保,這就是傳說中的狂犬病。
劉賢智他們接到報警后,馬上實施救護行動,四處聯系醫療系統,找狂犬疫苗。
當人有了安全保證后,沒顧上喘口氣,又投入開展消除隱患的行動中。這一行動得到地方公安民警的大力支持,在周邊村子里找到那條瘋狗,將它處置,以防后患。
劉賢智還講了很多地方政府、公安、武警、消防等單位協同配合的故事,都非常生動感人,但我不能一一記錄了。
我記住了劉賢智最后這句話:用萬全之策應對萬一可能。就是說,為了這個萬一的可能,他們什么事都要想在前頭,防在前頭,才能不讓這個萬一發生!
我在航天戰線工作將近40個年頭,他們講的這些以防萬一而做的很多準備,對我來說,仍舊讓我感到新鮮和陌生。新鮮,是很多事情第一次聽到;陌生,是這些領域有這么多工作,我居然都還不熟悉,不了解。我真的沒想過,安全保衛這一塊,工作量是如此之大。只要發射場有需要,他們就不講任何條件地去協同配合,而且無論他們做了什么,最后都將是默默無聞的幕后英雄,聚光燈永遠不會打在他們身上,光環永遠與他們無緣。想想看,當我們從電視和媒體上關注中國的每次成功的發射,什么時候看見過這些幕后英雄的身影?在此,難道不該讓我的筆稍微停頓一下,用一點筆墨,向這些在媒體上面容模糊的群英們致敬!正是他們給發射場大環境撐起了安全又放心的一片天,他們也許永遠沒有機會站在電視鏡頭前接受黨和人民的褒揚,但他們同樣是中國首枚大火箭成功首飛的大功臣!在中國從航天大國走向航天強國的征途中,永遠少不了的一顆螺絲釘,而他們就是這樣一顆顆默默無聞、雖不發亮但不可或缺的螺絲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