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卉
文學人類學倡導的四重證據法將文物作為一種雖無言卻具有潛在敘事功能的意義符號,①楊驪、葉舒憲:《四重證據法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08-111頁。通過釋放出物的敘事能量,可揭示文字敘事背后隱藏著的大文化文本,提升文學批評的深度認知作用。
中國地理上的河西走廊自19世紀70年代末開始,便出現了由德國人李希霍芬命名的“絲綢之路”。而以研究中國歷史著稱的日本作家井上靖在其1959年創作的小說《敦煌》中,則把這條橫貫東西的貿易生命線描繪成一段有血有肉、異彩紛呈的玉石通道。小說設定的時間是北宋與西夏對峙的公元11世紀,空間地點是靈州、②古漢語中靈州一詞具有雙關語義,一是指神仙所居之處。《太平廣記》卷3引《漢武帝內傳》:“帝問東方朔 :‘此何人?’朔曰:‘是西王母紫蘭宮玉女,常傳使命,往來扶桑,出入靈州,交關常陽,傳言玄都。’”二是古州名。唐朝時的轄地約在今寧夏回族自治區靈武一帶,宋朝時期屬西夏管轄地,即今日的吳忠市,是一號男主人公趙行德的西行首站。涼州(今武威)、甘州(今張掖)、肅州(今酒泉)、瓜州、沙州(今敦煌)等地的往返途中,玉石不僅是受人崇拜的圣物,同時在特定條件下可以充當流通貨幣,具備商品買賣等價物的功能。兩串碧綠色的玉石飾物——月光玉項鏈,如同一雙現世之眼,貫穿于小說敘事的主線中,見證了4位主人公的多舛命運和悲歡離合,歷經劫難,最終悄然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具有濃厚西域情結的井上靖將深沉的歷史遐想聚焦和投射在這兩串作為西域稀世珍寶的月光玉之上,讓其順理成章地成為小說物的敘事主體,在歷史的真實和文學虛構之間穿插閃爍,奏出探尋中國玉文化之根的蒼涼絕響。
按出場先后和角色輕重,《敦煌》設置了4位主人公:趙行德、朱王禮和尉遲光為男主人公,身份依次為服務于西夏國的漢族文人、軍人和于闐商人。回鶻郡主為女主人公,她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姓,唯有兩串月光玉項鏈留給男主人公。作者在給3位男人命名時分別采用德、禮、光3字,顯然隱喻儒家的崇玉觀念。而隨著情節的推進,3人的復雜關系也圍繞著兩串俗稱月光玉的項鏈迂回展開。項鏈的初始擁有者是家破人亡的回鶻王族之女,她在甘州城的烽火臺上與趙行德邂逅,私訂終身,臨別前向對方饋贈了隨身佩戴的兩串月光玉項鏈中的一串;趙行德的上司朱王禮將軍也對回鶻王女一見鐘情,暗戀終生。在趙行德遠行西夏國都興慶學習西夏文之際,受趙囑托幫助照看佳人,從而成為另一串月光玉項鏈的守護者,結果由于丟失了項鏈而命喪疆場;出生于闐的尉遲光原本是沒落王族的后裔,在河西走廊上苦心經營商貿駱駝隊,用巧取豪奪的方式努力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他對月光玉的癡迷和貪戀如同他要恢復于闐國尉遲王朝昔日榮光的雄心壯志,幾經波折,終成夢幻泡影。
不難看出,趙行德之德,對應孔子的君子以玉比德說;朱王禮的禮,對應《論語·為政》“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復姓尉遲,諧音“玉癡”,充滿寶玉發光的感覺與想象。井上靖這樣匠心獨運的編碼命名,非一般缺乏玉文化知識的讀者所能參透。其來源直接上承曹雪芹的《石頭記》中寶玉、黛玉、妙玉、紅玉及賈瑞、賈璉等名號的隱喻編碼。一女三男的坎坷際遇形同月光玉項鏈上搖搖欲墜的蒼翠玉石,在曲折險阻的河西走廊上由冷酷的命運裹挾向前,線被扯斷,玉珠四散。回鶻王女信守承諾,等待愛人歸來,無奈迫于西夏統治者李元昊的威逼,從瓜州的城樓上一躍而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美人的香消玉殞印證了國人崇拜玉的根源,是因為它有仁、智、義、禮、樂、忠、信、天、地、德、道共11種德行。《禮記·聘義》曰:“昔者比德于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智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墜,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終其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詩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故君子之貴也。”儒家推崇的人格理想,就此完全體現在美玉之中。小說中的趙行德把月光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面對強權蠻力下定決心:就算頭斷血流,也絕不會拿出項鏈來交換。就像在世時玉不離身的朱王禮,只要一息尚存,就絕不能讓玉離開自己半步。趙行德作為“玉德”說的化身人物,告誡人們要恪守像玉一樣高貴純潔的道德行為操守,正所謂冰清玉潔,而回鶻王女溫潤的外表和堅毅的內在,縱使玉石俱焚也依然在千年大漠里煥發出不滅的靈魂之光。
華夏的原始先民崇拜祖宗神靈和天地自然,篤信人與祖宗神靈、天地自然之間存在一種溝通的媒介——玉。《周禮·春官·大宗伯》云:“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春秋之前,玉的功能經歷了幾千年從神玉到禮玉的過渡階段,之后隨著華夏中原王權政治的形成,來自西域的美玉獲得萬物之中至高無上的地位。有《山海經》表現的昆侖玉山西王母神話體系,牽動著歷來的文人想象。玉禮器在發揮尊神驅邪的禮儀功能的同時,又蘊含著一層權力地位的象征意義。而玉器流通于市場,是在玉的奉神事鬼的禮祭功能和融入典章的等級象征功能淡化后才有的現象。到了宋朝,完成了玉石的貨幣化進程。這也是小說《敦煌》中體現出的時代背景。
中國歷史上由中原政權牢牢掌控西域和河西走廊的朝代當屬唐朝和清朝。唐朝的版圖里有里海;清朝的版圖中則包括貝加爾湖。北宋時期由于黨項人建立的西夏政權割據一方,出現諸多民族在河西一帶爭雄的局面。《敦煌》展現的時間是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年)到宋神宗時期(1068年)。西夏雄霸一方,取代回鶻和吐蕃勢力,獨占河西走廊上的貿易利益,將西域運來的玉石等所有貴重物品轉口輸送到東方的宋朝和契丹。文本中對玉石的作用有多段細致入微的描寫,①井上靖:《敦煌》,東京:講談社,1960年,第60、136、153、122、264頁。突出其5種功用:一是作為天地精華、日月靈氣受到世人頂禮膜拜;二是男女之間的定情信物,回鶻王女將貼身玉石贈送心上人的舉動正如《詩經·衛風·木瓜》所謂“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三是等同于打點上下的賄賂之物,比如為了通行無阻,尉遲光率領的商隊駱駝背上馱著50擔璞玉,在路途中就為此消耗了1/5;②井上靖:《敦煌》,東京:講談社,1960年,第60、136、153、122、264頁。四是充當輕易不離身的護身符,如玉在人在、玉亡人亡的發愿和宿命:表面上粗魯倔強的朱王禮成為玉禮最佳的闡釋者,他隨身攜帶從回鶻王女那里獲得的另一串月光玉項鏈,在酣戰之際掉落。丟失了玉串,持有者的命數也走到了盡頭;③井上靖:《敦煌》,東京:講談社,1960年,第60、136、153、122、264頁。五是安撫人心、溝通友誼的重要手段,如官員曹延惠慷慨地贈予軍隊將士于闐玉。④井上靖:《敦煌》,東京:講談社,1960年,第60、136、153、122、264頁。尉遲光借著月光不時地用手扒沙子、徒勞地找尋四散的玉石,此時夜幕緩緩地降臨。不久一輪白色的月亮升起,發出紅色的光芒。⑤井上靖:《敦煌》,東京:講談社,1960年,第60、136、153、122、264頁。作者的這類描寫意在凸顯月光與玉串、天上與人間的神秘對應。
小說就是這樣通過月光玉這一物象的變遷,展現4位主人公相互交織的命運。玉石本出于自然,億萬年來一直沉睡在西域大山下的河床里。唯有夏商周以來中原國家的玉石崇拜所拉動的西玉東輸現象,打破璞玉的萬年沉睡,成為西域貿易最多也最持久的寶物(和田玉至今還充斥在電視購物的廣告里)。如果以《穆天子傳》所記周穆王西游昆侖采玉而歸算起,西玉東輸的歷史足足延續了3000多年。⑥參見方艷:《穆天子傳的文化闡釋》,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年。世界上還沒有哪一條貿易路線具有如此持久的生命力。這條路的名稱雖然被德國人李希霍芬用絲綢來冠名,又通過其弟子斯文·赫定的著作《絲綢之路》而名揚天下,但是深入研習西域史的井上靖心里很清楚,這條橫貫歐亞的絲路的中國段,應該叫做玉路。井上靖的另一部作品《樓蘭》中就出現“所謂的絲綢之路”一說:“現在的西域地區大部分在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境內,當時是中國西北部的大漠,所謂胡人聚居的胡地,屬異族地區,成為東西文化交流的走廊,形成所謂的絲綢之路。”⑦井上靖:《樓蘭》,趙峻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頁。
井上靖所構思的這兩串月光玉,原出自和田,歷經人間冷暖,幾度轉手,最終又復歸自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月光玉充當物的敘事主體的同時,也被作者賦予了襯托性的意義張力:用大自然的永恒對照人間渺小卑微的功名利祿,實有鏡花水月一般的諷喻效果。不能不說,這里折射著和曹雪芹構思《石頭記》中主人公的通靈寶玉時同樣的藝術匠心。這些都是不熟悉東方玉文化底蘊的作者所做不到的。
國人皆知世上最優等的玉石是和田玉,其產地在遠離中原的新疆昆侖山。井上靖為創作《敦煌》花費大量時間搜集研究有關西域的歷史文獻,其中包括《史記》《漢書》《后漢書》《新西域記》《武備志》《敦煌縣志》《敦煌藝術敘錄》《敦煌變文集》《敦煌佛教史概說》《王延德高昌行記》以及羅振玉的《雪堂叢刻》等。他以玉為核心意象而構思的小說,除了《敦煌》,還有一部《玉壺樽》。
回鶻女掛在纖細頸項上的玉石項鏈也在月色中搖晃著,發出清冷的光芒。①井上靖:《敦煌》,東京:講談社,1960年,第70、154頁。月光玉作為人間寶物,首先透露出玉與月亮的聯系。月亮在漢語文學中被比喻為白玉盤。據民間信仰,月亮中有玉兔。雌兔產月光兔,雄兔產月光玉。玉與兔可互為隱喻。玉字最早見于甲骨文,在《詩經》中已經備受推崇,常用來比喻人。除了比喻君子就是比喻美人。如《詩經·秦風·小戎》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詩經·秦風·渭陽》云:“何以贈之?瓊瑰玉佩。”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東漢學者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給玉的定義為“石之美者,有五德”。唐代詩人《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詩:“朝攜月光子,暮宿玉女窗。”宋代文豪蘇軾《中秋》詩云:“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另一位宋代詩人盧多遜《新月應制》詩云:“太液池邊看月時,好風吹動萬年枝。誰家玉匣開新鏡,露出清光些子兒。”金代呂中孚《春月》詩云:“柳塘漠漠暗啼鴉,一鏡晴飛玉有萃。好是夜闌人不寐,半庭寒影在梨花。”可見以玉比月成為慣用修辭模式。明代祝允明《皓月》詩云:“玉田金界夜如年,大地人間事幾千。萬籟蕭蕭微不解,露繁霜重月盈天。”這些用例表明,古代詩人墨客們的想象早已離不開玉與月的隱喻。有一種寶石名為月光石(Moonstone),是一種長石,其中以冰長石(Adularia)最多,石頭內部有無數平行的結晶薄片,“互相映射而放藍白或真珠光彩,又如秋月清輝,湛然瑩潔,故名月光石”。②章士釗:《石雅》,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114-115頁。而最美好的透閃石玉來自新疆和田昆侖山一帶,也早自先秦時代就成為國人津津樂道的常識。“你是從哪里得到這條項鏈的?我的眼光可精準得很。這可不是隨便拿來當擺設的普通玉石。在我們于闐,管這種玉叫做月光玉。以前我專門把玩玉石,像這樣的不凡品相還是頭一回看到。”③井上靖:《敦煌》,東京:講談社,1960年,第70、154頁。
公元9世紀,五代高居誨著有《使于闐記》(《高居誨使于闐記》),雖記述簡略,但在唐末混亂,內地與西域聯系隔絕,人們對西域各地情況了解甚少的情況下,高居誨揭示了唐后期、宋以前西域之路南道的變遷及大寶于闐國的歷史概況。于闐,玄奘書稱作瞿薩旦那(梵語的意思是“大地的乳汁”),可以說于闐是絲路上的一顆明珠。該地早在漢代就已經是“城郭諸國”之一,有專門的玉石加工行業。于闐還是中國境內最早佛教化的地區,西玉東輸的數千年運動也自然拉動了西佛東輸的過程。
漢班固《漢書·西域傳》載:“于闐之水,西皆西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河源出焉,多玉石。”《北史》載:“于闐城東三十里,有首拔河,出玉石,山多美玉。”《梁書·于闐國傳》載:“有水出玉,名曰玉河。書則以木為筆,以玉為印。”《唐書》載:“于闐有玉河,國人夜視月光盛處,必得美玉。”
位居昆侖山北麓的于闐是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中轉站,它像一顆璀璨晶瑩的明珠,鑲嵌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南緣,照耀著玉石之路上東來西往的使節、商人、香客們行進的道路。《冊府元龜》曰:“貞觀六年,于闐國王尉遲密遣使獻玉帶。”
公元10世紀后晉政權建立,統治于闐地區的是李氏王朝,國王名叫李圣天。據研究,于闐李氏王朝實際上依然是唐代尉遲政權的繼續。所謂李姓,實際上是唐王朝所賜封。尉遲家族政權與中原唐王朝關系融洽,迄李氏政權依然如此。唐天寶年間“安史之亂”爆發后,吐蕃人(藏族的先民)占據隴右,西域同內地交通中斷。李圣天便同河西走廊一帶的漢人曹氏家族關系曖昧,李圣天曾娶曹義金的二女兒為妻,而其女又嫁給了曹義金的孫子。后晉王朝建立后,李圣天風聞此事,急于同中原交往。《敦煌》文本中對此有所提及。晉朝建立后3年,李圣天便派遣馬繼榮為使臣前往中原進貢紅鹽、郁金、牦牛尾、玉石和毛氈等物品,為了籠絡周邊諸侯,同時也是為了顯示自己是中原正統的派頭。后晉統治者馬繼榮一行朝貢同年,即公元938年冬,冊封李圣天為大寶于闐國王,并派張匡鄴與高居誨前往封敕。由于當時河西諸地大部分仍在吐蕃的控制之下,因此高居誨他們輾轉繞道,歷經兩載才到達于闐境內。李圣天對于后晉使者的到來以及封他為大寶于闐國王的殊榮十分高興。
天福七年(942年),高居誨等人東歸后晉之都。可以說,他的西使于闐達到預期目的。后晉使者東還后,大寶于闐國即派都督劉再升攜玉石、玉印、降魔杵等往晉朝進貢。不久,后漢繼后晉而立。李圣天又于乾祐年間遣使者朝貢。此后,直至宋朝建立,于闐同中原諸朝之間的交往聯系一直沒有中斷。
公元10世紀初這次后晉使節西行的前因后果,以及途中經歷,高居誨悉心留意,并記錄下來,后人將此稱作《高居誨使于闐記》。不過,這一行紀的原本散失,現在所見僅是摘要,收載于《新五代史·四夷附錄》中。據該書記載,從甘州(今張掖)城往西的路途極為艱難。西行500里至肅州城(今酒泉),由此渡過金河(冥河),來到春風不度的玉門關。玉門關,相傳西域玉石運到中原,首經此地,由此而得名。它一向是西域同內地的分界,是中原士大夫視為畏途的地方。從玉門關至于闐這條通道,環境險惡,路途難行。《大唐西域記》記載:“沙則流漫,聚散隨風,人行無跡。”高居誨展示了一幅10世紀于闐地區社會經濟、風俗民情的真實圖畫。
據《五代史·于闐國傳》:于闐“其地有三河,東曰白玉河,西曰綠玉河,又西曰烏玉河……三河皆有玉而色異,每歲秋水涸,國王撈玉于河,然后國人得撈玉”。于闐的玉石以品種繁多,產量很高,質地優良而聞名于世,早在漢代乃至更早一些時,玉石已經作為特產在東西商道上流通。不過,它雖出于河水之中,然而并非河中生產,而是巍峨挺拔、雄峙于闐南部的昆侖山和喀喇昆侖山的饋贈。《千字文》曰:“金生麗水,玉出昆岡。”玉石深藏于這些崇山峻嶺之中,每年夏季,山洪爆發,將山上玉石沖入河中,待到秋天,河水落淺,村民們便沿河采撈玉石。
“群玉之山”出產玉料眾多,最有代表性、品質最佳、最被世人青睞的,當屬古代稱于闐,如今叫做和田的這個地方所產的和田玉。《五代史》載:于闐國王李圣天遣都督劉再開以“玉千斤及玉印降魔珠”等,向晉高宗獻供。《宋史》記宋徽宗時,于闐國王歲歲朝貢珠玉,甚至一年兩次。為什么要借著月光在水中撈玉?清代陳性《玉紀》中載:“產水底者名仔兒玉,為上;產山上者名寶蓋玉,次之。”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也記有:“玉有山產、水產兩種,各地之玉多產在山上,于闐之玉則在河邊。”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附有一幅《采玉圖》,表現了古時人們于月光之夜在河中撈玉的情景。華夏的先民認為美玉乃日月韶華、天地精氣之結晶,成于大地,性當屬陰,故常常在月夜采玉,“月光盛處,必有美玉”。還傳說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在河中采到美玉。
在西域美玉輸送中原國家的數千年歷程中,河西走廊一帶的各個少數民族發揮著重要的中介作用。《敦煌》中所表現河西地區多民族關系較為復雜,非常真切地展現了華夏玉文化所驅動的玉石貿易所帶來的多民族文化認同作用。
尉遲光生父為于闐人,母親是漢人。如果要問:這位馳騁在西域商旅之途上的混血族裔的中間商人,其駱駝隊每次從西域運輸到中原國家的貨物是什么?這也就等于對被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所命名的“絲綢之路”的再發問:為什么把這條文化與經貿的大通道用絲綢來命名?對此,井上靖在小說第5章有一次明確的交代:“即便如此,行德還是弄清了這支商隊準備運往東方的東西,有玉、波斯織錦、獸皮、西域各國的香料、布匹、種子,以及其他各色各樣的雜貨。”①井上靖:《敦煌》,劉慕沙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87、151頁。
回鶻也好,吐蕃和黨項也好,這些西域民族都曾經在西玉東輸的歷史中扮演和田玉進中原的“二傳手”作用。古老的絲路上貿易往來的最主要貨物即玉石,由此現象積淀出“化干戈為玉帛”的華夏人的民族團結理念。
再回到文本上來,雖然趙行德、朱王禮、尉遲光這些主人公的名字是虛構的,但是作為敘事主角的月光玉夾在真實與虛構、歷史與文學之間,催生出虛實相生的藝術效果。趙行德身在西夏軍旅之中,卻心懷大宋王朝,認同華夏文化的正統。可是趙行德同時又是一位另類的文人,是懷抱著強烈的西域情結的華夏讀書人。他在大宋都城開封府的一次接觸異族女子的機遇,就讓他對西域邊塞向往不已,并以此方向為自己的人生目標。井上靖就是這樣把自己的西域情結投射和灌注到他創造的主人公身上,讓其在理智和情感之間發生巨大的張力,并最終被西域情結所驅使,毅然決然地放棄返回大宋家國。
古代華夏征戰疆場的無數英雄豪杰,大多都有戰死邊疆的豪情壯志,不過趙行德舍命邊疆的想法和他們有很大不同,他是因為戀上一位西域女子才引發精神上對西域的迷戀。若沒有回鶻郡主的出現,他的人生軌跡會完全不同。回鶻郡主離世的那一刻,居然成為趙行德銘心刻骨的記憶,畢生揮之不去。直到小說結尾處,還在主人公心底閃現。②井上靖:《敦煌》,劉慕沙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87、151頁。至于她留給他的那一串月光玉項鏈,成為作者濃墨重彩加以反復刻畫的一種圣物,讓3位不同民族的男主人公魂牽夢繞,并且都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永遠廝守,永不放棄。回鶻郡主沒有等來失約的情侶趙行德,被俘后,不愿屈尊為西夏國君李元昊作妾,便從城墻上跳下自盡,凸顯其忠貞與剛烈。她生前從自己頸項解下的兩條月光玉項鏈,分別由趙行德和朱王禮保管。自從尉遲光得見此項鏈就垂涎三尺,要據為己有,可是屢遭趙行德拒絕。
對于華夏文化而言,美玉代表的是世間的最高價值,素有“黃金有價玉無價”和“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流行說法。自回鶻郡主死后,兩位漢族男主人公守玉如人,堅持不懈地把懷戀之情寄托在月光玉上。而于闐人尉遲光則深知這一對用頂級和田玉材料制成的項鏈的經濟價值,出于商人的本能想得到它們。小說中的4個主要人物形象都因為和月光玉發生關聯而構成敘事的整體。最后,井上靖妙用漢語成語“香消玉殞”的寓意方式來安排小說的結尾。兩串項鏈先后在戰亂和爭奪中不知所終,隨之而來的便是兩位主人公的喪命。
先丟失的是二號主人公朱王禮所佩戴的那一串玉。作者把這個場景安排在趙行德的夢幻之中,顯得虛實難辨。
忽然,朱王禮的眼神柔和下來,對行德說:“我本有樣東西想交給你,可怎么也找不到。就是那位回鶻郡主的項鏈,看來是在激戰中弄丟了。這么寶貴的東西都會丟,看來我氣數已盡,不可能斬下李元昊的首級了。雖遺憾萬分,又有什么辦法?”①井上靖:《敦煌》,劉慕沙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166、171頁。
朱王禮,這個名字還可以從諧音上去理解,那就是:誅(西夏國)王李(元昊)。如果他的這一志向能夠如愿的話,中國歷史將隨之改寫。與宋朝分庭抗禮的西夏國或許會隨著李元昊的死而不復存在。當然,歷史小說的作者要尊重歷史真實,就不能讓朱王禮的宏愿得逞。于是讓他先失去佩玉,隨之失去性命。英豪將領朱王禮的死,讓其下屬趙行德也失去生活的意義。接下來要丟失的是一號主人公趙行德所佩戴的那一串玉:
朦朦朧朧中,行德覺得尉遲光扯開了他衣服前襟,拽走了掛在脖子上的那串項鏈……行德死命抓住不放,趁著尉遲光因騎兵隊分心的機會,霍地站起,伸手去奪他手中的項鏈。他抓住了項鏈一端,另一端卻依然握在尉遲光手中。剎那間,那條項鏈繃緊成一條直線,幾顆玉珠搖晃著,閃閃發光。②井上靖:《敦煌》,劉慕沙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166、171頁。
恰在兩人為月光玉而爭執不下的時刻,西夏軍隊的鐵蹄風馳電掣般逼近過來,兩人各執一端的項鏈斷裂開來,玉珠也隨之四散消失。第一串玉的丟失,直接引發朱王禮的死;第二串玉的丟失,伴隨的是趙行德身受重傷,在狼煙四起的戰場上陷入昏迷。作者不忍再直接寫下主人公的悲慘結局,在作品的最后一章,調轉筆鋒,敘述的是西夏占領沙州(敦煌)之后,歷朝歷代的歷史變遷情況,以及鳴沙山千佛洞里藏經的下落。這一批劫后余生的珍寶,終于成為繼月光玉之后,留給后世的永恒文化瑰寶。
敦煌,曾經以其西邊著名的玉門關為華夏邊界,那是新疆和田玉東進中原的第一站海關。玉門關以玉命名,體現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國話語,充分體現出中原國家所看中的西域珍貴物資是什么。如今的敦煌獲得“世界藝術寶庫”的美譽,是因為“西玉東輸”帶來的“西佛東輸”,使得河西走廊西端的這個文化中轉站保存下大量的佛教經卷和壁畫。而在周穆王西游昆侖山采玉時,直到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時,佛教東傳的事業都還沒有拉開序幕呢。要問2000多年以前在敦煌一線傳輸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那還是非“昆山之玉”①劉向:《戰國策·趙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06-609頁。莫屬吧。就此而言,作為第四重證據的玉石,在小說《敦煌》中發揮著引領歷史想象和激活文化特性的關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