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樞元
30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與德國美學家赫伯特·曼紐什(Hebbert Mainusch)①赫伯特·曼紐什(Hebbert Mainusch),德國美學家、教育家。德國明斯特大學教授、美國匹茲堡大學客座教授,曾隨聯邦德國外交部長根舍訪問中國,致力于中德文化交流。代表著作有《浪漫主義美學》《歐洲喜劇》《懷疑論美學》等。有過一些交往,一度被拖進他的美學研究領域。事情的原委是這樣:1988年春天,明斯克大學美學教授赫伯特·曼紐什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文化書院以及北京大學講學,經遼寧人民出版社王大路先生、李可可女士介紹,曼紐什教授順便來到鄭州大學、河南大學做了兩場關于懷疑論美學的學術報告,同行的還有中國當代美學家滕守堯,全程由我陪同,由我的研究生張月充任翻譯。曼紐什的演講深入淺出、詼諧生動,聽眾情緒高漲,現場氣氛熱烈。事后,我撰寫了一篇隨筆《曼紐什在玩藝術?》發表在《文藝研究》雜志。1990年,曼紐什的《懷疑論美學》中文版由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書后附錄了我的那篇文章。也許由于這個原因,我被邀請參加了該書在北京舉辦的高規格的新書發布會。參會的除了出版界的首長,還有哲學界、美學界的宿儒張岱年、馬奇、蔣孔陽、敏澤等人。
據當年《中國圖書評論》發表的綜述報道,我在會上側重講到這本書和生態的關系,認為曼紐什實際上關注的是人類的精神生態狀況,即如何升華、豐富人類內在的精神需求。那么,曼紐什懷疑論美學果真與生態美學有關嗎?
曼紐什在他的書中其實并沒有直接涉及生態問題,但由于他的懷疑論美學始終把目光投放在自然與人、存在與認知、人的天性與理性、藝術與科學這些同時也是生態美學所關注的領域,這就使得他的懷疑論美學與生態學、尤其是與曾繁仁先生創建的中國當代生態美學具有許多相通之處。
同時我還在想,“生態美學”與以往其他流派美學的不同之處在于:生態美學具有像大自然一樣更寬闊的包容性。生態美學自其誕生以來就吸納了許多不同的哲學觀念,如馬克思主義哲學、法蘭克福批判哲學、海德格爾存在哲學、懷特海有機過程哲學以及分析哲學、實證哲學、身體哲學、基督教神學等。中國當下占據主導地位的生態存在論美學,就是曾繁仁先生在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異化論哲學基礎上,吸納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的精華以及中國古代傳統哲學的要義而創建起來的。
我不清楚曼紐什在當今世界上的學術地位,除了他的這部《懷疑論美學》,我也不曾看過他的其他著作,而且至今也不見國內學術界對其有過更多的研究。30年后復讀他的這部書,我仍然感覺曼紐什的美學懷疑論思想還是能夠為生態美學提供諸多參照與啟示,概而言之有以下幾點:
其一,拒斥理性主義,承認人的認識能力的局限性,“懷疑態度”體現了人性的自由與人類的謙卑,是規避種種災難的前提。
啟蒙運動以來形成的理性主義,是立足于人類中心與人類至上的認識論。人類的自以為是與自高自大固然有力地推動了現代社會的發展進步,但同時也釀成了今日蔓延于全球的生態災難。于是,理性主義也就成了當前生態運動抨擊的對象。
《懷疑論美學》開篇明義:“人的認識是有片面性的,絕對真理和絲毫不容更改的確定性是不可及的。”①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4、10、51頁。所謂的規律、定律、法則、公理都不過是人類知識結構的產物,并不總是符合宇宙、自然的真實。自認真理在握,不容他人質疑,把自己的信念強加于人,那就是專制的“暴行”。回顧地球上的生態災難,不難發現人類對待自然界的專制與暴行久矣!而面對專制與暴行,首先需要的就是懷疑。“懷疑態度的貧乏,乃是導致人類種種災難的主要原因。”②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4、10、51頁。現在看來,地球生態災難就是這“種種災難”中最慘烈的災難之一。
在曼紐什看來,“藝術是懷疑主義的展開,它產生于人類對確定性開始懷疑的時刻”。③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4、10、51頁。打破了固有的確定性,懷疑便意味著自由與自主。他還說,懷疑包括不再滿足于成為自己之信念與見解的奴隸,懷疑意味著天天“向自己開火”,這更是體現了人類的自省與謙恭。④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4、10、51頁。正如曼紐什的精神導師夏夫茲博里所說:“只有對如何揭示自己的瘡疤和罪惡的方式有一個深刻的了解,才能構成對善行的足夠保護。一個能做到這一點的民族,將會繁榮興旺。”⑤夏夫茲博里:《關于“狂熱病”的一封信》,轉引自滕守堯:《中國懷疑論傳統》,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2頁。這樣的社會才能夠持續發展。
在曼紐什看來,藝術還具有“造反功能”,這是因為懷疑主義的“藝術”,其“典型功能就是揭示出一切確定性和穩定性的東西的虛假性質和自我欺騙性質”。⑥滕守堯:《中國懷疑論傳統》,第18頁。熟悉的生活并非總是正確的,藝術對于庸常生活常常是一種“干擾”。在生態批評界,也曾經有過一種說法:生態學是一門顛覆性的學科。這里所說的“顛覆”,也不過是對人類日常生活中諸多舊習和成見的審視與破解,這自然也是要由“懷疑”的心態來啟動的。
其二,藝術與審美屬于人類的天性與本能,藝術創造與欣賞都是人類內在資源的開發,藝術的根本價值不在于美化日常生活,而在于豐富與完善自己的生命。
如果說曼紐什將“科學”視為人類后天的、習得的、外向的一種認知能力,那么他更傾向于將“審美能力”“藝術創造能力”看做人類先天的、自發的、內向的一種天性與本能,一種“自然力”。但曼紐什同時又反對“天才論”,他不同意將人的藝術能力、審美能力視為少數個人的“異稟”和“專利”甚至特權,而認為那是“所有人都具有的一種天賦”“不僅騎士能得到,農民也可得到”,審美能力是人人都具有的“自然稟賦”“自然對人人都是公平的”。①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75、85、83、169頁。他強調:“懷疑論美學的出發點是:每一個人都是藝術家。”②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75、85、83、169頁。在藝術面前人人平等,為此他還引證尼采的話說:“當人被人崇拜時,就會給文化造成巨大災難。”③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75、85、83、169頁。
藝術能力與審美能力既然是每個人生命中擁有的內在資源,這種內在潛能的開發利用注定將會成為人類幸福生活的源泉,即優美情感的交流、良好心態的調諧、崇高精神的培育。在生態時代,這種內在的精神資源甚至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著名生態哲學家歐文·拉茲洛(Ervin Laszlo)曾經指出:“詩歌能有力地幫助人們恢復在20世紀在同自然和宇宙異化的世界中無心地追逐物質產品和權力中喪失的整體意識。所有偉大藝術也一樣:美學經驗使我們感覺與我們同在的人類,感覺與自然合而為一。”④拉茲洛:《布達佩斯俱樂部全球問題最新報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129頁。
遺憾的是,進入工業時代以來,技術與市場成為支撐人類社會的平臺,人們的精力與能量只是用來針對外部世界的開發與征服,把自身的幸福完全寄托在對物質、金錢的占有上,藝術與審美也概莫能外。曼紐什在他的這本書中對日常生活的“美化”持明顯的批判態度,他說“美化”成了一個“流行”“時髦”的詞匯:“現代人周圍的環境和事務的確已變得越來越美了!從家具、衣服、機械到開塞鉆、開果鉗等等都無不如此……凡是把‘美學’和‘審美’當做一種技術性字眼的人,差不多都把藝術當作是一種奢侈的消費品,結果只能毀了它。”⑤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75、85、83、169頁。這種審美消費化、奢侈化在揮霍大量外部資源的同時,又是很容易淪為審美低俗化、粗鄙化的,看看市場上泛濫成災的“包裝藝術”,便不難得到證實。我常常猜想:正是現代人類這一審美傾向的偏斜,在損害地球自然生態的同時也喪失了人類自身天性的飽滿與精神的充盈。我把生態時代的理想生活表述為“低物質損耗的高品位生活”,而要實現這一目標,致力于開發人類潛在的內部資源則是一條便捷的渠道,其中就包括提升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藝術能力、審美能力。
其三,藝術與科學是人類兩種并行不悖的能力,科學的要義是確定性與功能性;藝術則是懷疑與幻想。情感與認知的平衡有益于社會的和諧與健康。
現代科學是啟蒙理性的結晶。我們常說科學就是力量,科學力量的確是威力強大的,但人類社會發展進步的事實證實:幾乎任何一種科學技術的發明與應用,都會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與潛在危險。科學并非萬全之策,但人們對于科學以及技術的推崇卻與日俱增。對于科學與技術的盲目崇拜,已經成為人類生態災難的另一個陷阱。
對此,馬克思曾經指出:“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隨著人類日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卑劣行為的奴隸。甚至科學的純潔光輝仿佛也只能在愚昧無知的黑暗背景上閃耀。”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78-79頁。
海德格爾更將問題引向現代人的精神領域:技術時代的真正危險還不是由某些技術引出的那些對人類不利的后果,比如原子彈、核武器;真正的危險在于現代技術在人與自然及世界的關系上“砍進深深的一刀”,在強大的技術力量統治下,社會的精神生活與情感生活被大大簡化、齊一化了,日漸富裕的時代卻又成了一個日趨貧乏的時代。
曼紐什顯然認同他的這些德國同鄉們的見解,他在《懷疑論美學》中指出:從柏拉圖到培根、黑格爾,全都張揚理性、推崇科學,輕視感性、貶抑藝術,把科學捧上天,把藝術踩在地。②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頁。而在曼紐什看來,理性與科學追求的是世界的確定性、功能性;感性與藝術關注的是世界的幻象與神秘、復雜與無解;科學秉持的是實證與推理,藝術堅守的是懷疑與想象。科學與藝術,理性與感性代表了人類兩種并行不悖、相輔相成的能力,缺一不可。但世界各國掌握大權的一些領導者并不這樣認為,曼紐什抱怨說,在他們那里,“科學發展的下一個目標,要比一首新詩一首新曲重要的多”。③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頁。
曼紐什引用懷疑論哲學家夏夫茲博里的話說:“任何人類科學,假如不關心人的利益和人的問題,就比無知和愚昧還要糟糕!”④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頁。如今我們只需將“人的利益”擴展為“生物圈的利益”,此言就可以化為生態批評的名句。曼紐什強調:對于瘋魔的唯科學主義“最好的抑制素便是藝術懷疑主義”。⑤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頁。
其四,審美是對話,藝術是參與,創造者與欣賞者互為主體;藝術家、藝術品、鑒賞者、批評家構成一個“旋轉的球體”,以專家自居并將自己的信念強加于人就是暴行。
在文學藝術問題上,曼紐什的《懷疑論美學》徹底否決了藝術與生活、創作與欣賞、作品與批評、作家與批評家二元對立的傳統理論模式,而強調它們之間是互為主體的關系:應該“取消藝術家與批評家、藝術與批評、藝術品與欣賞(接受)之間的區別”,⑥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頁。“一個真正的讀者必須是作者的延伸”,⑦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頁。接受與參與并不總是對立的,“如果我們真正讀懂了一首詩,自己也就成了詩人”。⑧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頁。批評也是理性的自我批評,批評家也應該是藝術家,“對藝術的恰切評判,其本身便是一件藝術品”。⑨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頁。
在曼紐什看來,藝術品是復雜的、模糊的、多義的,人類的藝術活動是一個復雜的有機體,一個無限變化的過程,一個雙向運動循環上升的過程。曼紐什把這個過程喻為一個“旋轉的球體”或“旋轉圈”。在我看來,這個“圈”是具備生態哲學意味的,有些像是“生物圈”,當然是精神生態涵義上的“生物圈”。后來我在撰寫《生態文藝學》時,把人類的文學藝術活動看作整個地球生態系統中的一個“子系統”、一個循環運動的“精神圈”,或許就是受到曼紐什的啟示。①參見魯樞元:《生態文藝學》,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
與審美活動過程中的“互為主體”相對應,曼紐什同時強調“對話”是極為重要的,“對話不應當僅僅出現在文學中,它應當是一切藝術的主導形式”。②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45、176、175、2頁。對話就是協商,對話與協商,意味著互諒互解、共存共生,這也是一個生物圈內平衡、和諧的前提。曼紐什指出,與“對話”相反的是“說教”與“訓誡”,包括專家的“教導”、權威的“專斷”。“再沒有其他東西比這種‘教誨’論更能威脅藝術的創造力量了。”在審美領域,“熱衷于把自己的見解和信念強加于人,實則是一種‘暴行’”。③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45、176、175、2頁。
曼紐什也反對短視的審美功利主義,反對蓄意將藝術當作“宣教”的手段:“將戲院變成一個倫理性的機構,致力于用戲劇教誨人和改造人,因而對國家和社會做出貢獻,卻只能造成永恒的平庸。”④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45、176、175、2頁。正因為如此,曼紐什反對美學的“專業化”, 主張審美是每一個人的自由選擇;他反對藝術的“大眾化”,卻主張大眾中的每個人都應該擁有藝術化的人生,即“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其五,鐘情東方古典文化,認同老子、莊子哲學中的懷疑論精神,這實際上已經為西方懷疑論美學與中國當代生態美學的交流互補做出有益的鋪墊。
曼紐什的《懷疑論美學》的哲學依據來自古希臘懷疑主義哲學家皮羅(Π?ρρων Pyrrōn)和近代英國美學家夏夫茲博里(Shaftesbury),同時他又對中國古代的老莊哲學充滿敬意、引為知己。他在該書的“導言”中就明確地將皮羅與老子共同奉為“懷疑論哲學”的鼻祖:
在歐洲,最早的懷疑論學派出現于公元前300年的雅典的艾利斯,其代表人物是古希臘哲學家皮羅。大約與此同時,中國的老子也寫了一部《道德經》,這其實是一部涉及范圍更廣的哲學懷疑論著作。其要旨是闡述人類理性的局限性,以及人類中種種價值和道德的相對性。自老子和皮羅之后,懷疑論在東西方世界中就一直保持著它的重要地位。⑤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45、176、175、2頁。
通觀全書,曼紐什引證老莊的話并不多,但假如我們對照一下曾繁仁先生建構其生態美學時對于老莊哲學思想資源的借鑒,就會感覺到這些思想在曼紐什的書中同樣存在著。比如,關于懷疑論美學對于“認識論”的質疑,曾繁仁先生的《生態美學導論》也曾指出:“老莊還有意識地在自己的理論中將作為存在論的道家學說與作為知識體系的認識論劃清了界限。”⑥曾繁仁:《生態美學導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34、238、245頁。懷疑論美學對“精神自由”的維護體現在生態美學中,莊子的“逍遙游”成了“憑思想自由馳騁而體悟萬物”的“真正的精神自由”;⑦曾繁仁:《生態美學導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34、238、245頁。生態美學中以道家“無用無不用”“無為無不為”思想警示現代人類:“如果過分追求‘有用’的經濟和功利目的,濫伐資源,污染環境,最后必然走到資源枯竭、環境惡化的‘無所用’的境地。”⑧曾繁仁:《生態美學導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34、238、245頁。曼紐什也曾在書中寫道:王爾德一篇談批評家也是藝術家的文章的副標題是“尊論‘無為’的重要性”,而“‘無為’二字是引自于中國莊子的著作。說明王爾德對這位中國古代哲人已有一定的研究,這一副標題及其在文章中的闡述展示了王爾德本人的獨特思想方式,即做任何事情都要順其自然,無為而為”。①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142頁。曾繁仁先生的《生態美學導論》中還曾揭示莊子“天均”“天倪”的觀念,“所謂萬物,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其中已經包含了基于有機整體、普遍聯系的“生物鏈”思想。②曾繁仁:《生態美學導論》,第246頁。由此我們也不難聯想起曼紐什把人類藝術活動過程視為一個“旋轉的球體”、一個首尾相銜的“旋轉圈”的比喻。
可以探討的話題還遠不止這些。繼曼紐什的《懷疑論美學》面世之后,在遼寧人民出版社王大路先生③王大路(1949—2004年),中國當代杰出出版家。曾任遼寧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線裝書局總編輯、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副秘書長、《中國圖書評論》雜志社社長兼總編輯。一位熱情爽直、心不設防的東北漢子,竭力推介中外懷疑論美學,惜其英年早逝,筆者希望將此文獻給大路先生。的鼓動下,滕守堯教授出版了《中國懷疑論傳統》,將老子標舉的“反者道之動”視為中國懷疑論的綱領,“明道若昧”“進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這種批判式的反向思維使中國哲學完成了對中外世俗哲學的超越,以至于讓曼紐什無比敬仰的奧斯卡·王爾德發出如此的驚嘆:“那些對中國文化略知皮毛的人如果認真地讀一讀《莊子》,就會吃驚得發抖!”④滕守堯:《中國懷疑論傳統》,第3頁。
《懷疑論美學》的中譯本先于德文本在中國出版發行,在該書扉頁的作者肖像下邊,曼紐什題寫道:“不了解中國就不懂得藝術,我愿把本書最先奉獻給親愛的中國朋友。”曼紐什鐘情東方古典文化,認同老子、莊子哲學中的懷疑論精神,雖然他可能尚未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倒也已經為西方懷疑論美學與中國當代生態美學的交流互補做出有益的鋪墊。
相對于世界的復雜、大自然的無限以及人性的幽微,懷疑論哲學絕非憑空而來,懷疑論美學則為探討自然界的無限性、世界復雜性、人類社會多面性、人心人性深邃性開辟了有效途徑。而這些同時又是生態美學關注的課題。懷疑論美學對于當代中國生態美學的建設與發展或許可以起到一定的補充作用。
最后,我想對曼紐什的《懷疑論美學》提出一點質疑,這恰恰也是為了表達我對曼紐什倡導的“懷疑精神”的認可與尊重。
曼紐什在他的書中曾反復講到一個觀點:
遺傳發生過程不能將人與動物區分開來。人通過藝術而成為人,藝術是一種只同人有關的特殊現象。因為不管是上帝還是動物,都不可能成為藝術家。⑤赫伯特·曼紐什:《懷疑論美學》,第10頁。類似的文字又見該書第20頁。
曼紐什的意思是:人與動物之間在生物性上是不能分割的,但藝術與審美卻成了區別人與動物的嚴格界限,只有人類才具備藝術創造與審美活動的能力。當年我是同意他的這一判斷的,只是后來當我從事生態批評一段時間后,才發生了轉變。拋開關于上帝的命題不論,動物沒有審美能力嗎?不會從事藝術創造嗎?曼紐什既然把審美與藝術活動認定為人類的“天性”與“本能”,同在一個生物進化遺傳鏈條上的動物就絲毫不具備這些本能嗎?孔雀發情期的五彩繽紛、百靈發情期的婉轉歌喉、獅子發情期的威武雄壯,與人類戀愛時刻意的梳妝打扮、花言巧語相比,更是由內心深處發自本能的審美和藝術活動!著名的法國印象派詩人保爾·瓦萊里(Paul Valery)有一天在海邊的沙灘上散步,偶爾撿到一個美麗的貝殼,為貝殼那晶瑩的質地、奇妙的造型、旋轉的花紋、變幻的色彩深深打動。人類也許能夠憑借先進的科學技術制造出這樣一個類似的“藝術品”,然而自然卻可以在渾然無知的情況下造就它。瓦萊里說:比起大自然創造美的能力,人類的藝術活動“只不過是小孩子們的把戲”!①李普曼編:《當代美學》,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6年,第348頁。
不僅動物,還有植物,如色香味俱佳的玫瑰花、嬌嫩柔弱的含羞草、傲然挺立的松柏、婀娜多姿的楊柳,都具有展現其自然美的“本性”。即使物理世界中的高山峻嶺、江河瀑布,也無不存在著“自在之美”。關于這個美學理論的難題,我在《生態文藝學》中曾嘗試著運用懷特海的有機哲學以及格式塔心理學的“異質同構”理論加以解釋,也不過是初步的探索。
說得重一些,曼紐什的懷疑論美學還沒有跳脫“人類中心”“人類至上”的藩籬,而這些傳統的成見對于生態美學來說卻是大忌。可以諒解的是,在曼紐什撰寫他的這部《懷疑論美學》時,西方發達國家的生態批評也才剛剛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