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凌云
音樂是電影聲音中最抽象、最富于情感和感染力的因素,在難以用畫面或人聲、音響等造型語言表達情感深度和廣度的時候,比如在故事情節的高潮部分,在背景氣氛需要渲染的時候,在角色情感引發觀眾共鳴的時刻,使用電影音樂會收到事半功倍之效。法國電影藝術理論家皮埃爾·貝托米厄說過:“電影蘊含的真諦和永恒,是要靠音樂來保證的。”音樂的天賦就是抒情,所以,導演往往對它情有獨鐘。本文主要結合經典的電影音樂案例探討電影音樂的抒情功能及其呈現方式。
電影音樂的抒情具有明確的指向性,音樂抒發的感情是電影中的特定感情,從器樂的選擇與組合到音樂的曲調與節奏等等,都要與電影內容相契合。為此,就要牢牢把握住音樂的情感指向,電影要表達的情感如同音樂的“神”,把音樂限定在特定的色調和光譜之中。審美主體也根據音樂的色調與光譜,把音樂與劇中人物的情緒相關聯,感應人物心靈的呼聲,情感的起伏。
“音樂是作為一種心理對稱介入的,目的是給觀眾提供一種元素去幫助他們理解影片段落所具有的那種與人有關的音調”。電影《紅高粱》中的民族樂器——嗩吶激越高亢、鼓聲咚咚,搭配一望無垠的紅高粱,展現了舊中國邊遠鄉民充滿野性的生存境遇和獨特的審美心理,凸顯出男女主人公與命運抗爭的吶喊和激動的心聲。法國新浪潮代表作《四百擊》中,問題少年安托萬一個人在家時,是伴隨音樂的,他媽媽一回到家,音樂就戛然而止。媽媽對兒子流露出一絲愛戀時,音樂又響起。他一上街就感到自由,輕松活潑的音樂也伴隨而起。他發現巴爾扎克畫像以及在教室里抄寫巴爾扎克的句子時,又有了令人激動的音樂,音樂的有無,表現了不同天地給孩子的不同感受。
美國電影《西部往事》中,導演為每個人物都設置了一個主題音樂,使音樂成為人物的一種象征。代表復仇者——口琴客的主題音樂是“Man With A Harmonica”,口琴聲孤絕凜冽,由不和諧的音程構成,這位隨身攜帶口琴的流浪客,懷著不為人知的復仇意圖,口琴成了他的象征,口琴的運用手法蒼涼蕭瑟、神秘詭異,十分獨到,冰冷不安的情緒蕩漾開來,讓人不寒而栗。導演成功地將音樂由陪襯變成角色的象征;代表匪徒——夏安的是怪誕滑稽的合成音色或音效,以鋼琴和班卓琴來彈奏的主題音樂既刻畫了他的粗暴,也刻畫了他的驕傲與浪漫,使人物更立體;代表弗蘭克的主題音樂是充滿殺氣的電聲音樂合奏,旋律黑暗深沉,充滿不安的氣息,情緒張力十足;代表吉爾的主題音樂以豐富宏大的管弦樂合奏為背景,配合女高音深情款款的演唱,召喚出西部廣闊的天地,抒發了一種凄美絕倫的感傷和令人心碎的悠遠,充滿了濃郁的懷舊感。再如電影《天下無賊》,片頭音樂節奏清新、曲調悠揚,音樂意境契合主人公的情感、性格和命運,片尾是一首改編的山西民歌,曲調哀婉,準確地表達出劇中人物的情感,引發觀眾對人物命運的深刻同情。
電影《末路狂花》中,塞爾瑪搶劫了超市,義無反顧地變成“瘋女人”,在陽光下一路疾馳,她們大口喝酒,恣意地放歌,奔放的搖滾樂營造了一種狂歡的氛圍。音樂還與電影中的人聲、音響組合,形成了一種嶄新的抒情結構。此時此刻,路易斯問塞爾瑪:“Then you found your calling? ” 塞 爾 瑪 說 : “ Maybe,maybe.The call of wild.”她們煥發出自己軀體中掩埋的狂野,這種找到自我、釋放生命的感覺宣泄了壓抑已久的情緒,以至于身負重罪依然感覺“我現在很開心”,表達了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奮起反抗男權壓迫的精神。
在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中,表現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情節畫面時,主題音樂沉悶,節奏單一規整,許多音節都重復出現,契合了二戰時期令人壓抑沉重、暗淡悲傷的情感基調,展示出二戰時期猶太人地獄般的生活,更突顯出辛德勒解救猶太人的英雄壯舉,從而使人物命運所反映出的時代悲劇震撼人心,達到了反思和批判戰爭的目的。
運用電影音樂抒情,往往不像獨立的歌曲一樣要求音樂具有完整性。它受到電影劇情、人物、題材的限制,因而常常呈現片段化、零碎或間斷出現。情節、人物、環境不同,音樂的呈現也有所不同,這種片段性音樂的呈現方式主要有:
同一音樂反復出現在電影中,就形成一種復沓式的結構,將情感一次次推向高潮,有力地深化了主題。散文化電影《城南舊事》中八次出現驪歌《送別》:第一次是片頭,凄婉哀愁的旋律為整部電影確定了總的基調;第二次出現在英子一家搬家,她坐在車上,音樂響起,離情別緒疊化在《送別》的旋律中,小英子回眸的瞬間輾轉出一種沉重的嘆息,滋生出一種纖美而又憂傷的詩意;第三次出現在小偷弟弟的畢業典禮上,同學齊唱《送別》,它象征著兄弟離別,一種哀慟油然而生;第四次出現在小偷被警察逮捕時,伴隨英子眼中涌動的淚水,《送別》再次響起;第五次《送別》作為變奏和弦出現在影片中,英子含淚別離了善良的小偷;第六次與第七次在她爸爸的墓地里,《送別》音樂響起,將離別的主題推向高潮;最后,當宋媽告別小英子一家,騎著小毛驢回家時,小英子趴在馬車后座上,《送別》又響起,小英子揮別了童年的生活和精神家園。這八次驪歌反復使用,不斷強化著人物情感,將對失去的親友的懷念、對流逝的光陰和美好童年的懷念淋漓盡致地抒發出來。
美國好萊塢電影的成熟之作《卡薩布蘭卡》中,黑人歌手山姆演唱的《時光流轉》的樂曲反復出現了四次:第一次,里克的昔日情侶伊爾莎來到酒店,讓山姆唱這首歌,里克聽到后力圖阻止,卻意外遇到伊爾莎,二人四目相對,為以后對愛情的回憶埋下伏筆;第二次,里克要求山姆彈唱,回憶巴黎時光;第三次和第四次都是以主題音樂的形式出現。復沓式的音樂呈現強化了人物的內在情感節奏。
電影《公民凱恩》中有幾個不同的音樂主題,根據場面的氣氛以低調或者不同節奏出現在情節中。例如,在凱恩和愛米莉共進早餐的段落,婚姻的解體和音樂的變奏相對應,先是以一曲輕松浪漫的華爾茲凸顯二人的親密關系,其后的每次轉變中,華爾茲的主旋律不變卻越來越緊張,隨著兩人關系的變化,管弦樂出現不協調,最后一個場面二人都沉默不語,只有音樂主題的變奏。這里的音樂就成了二人情感由親密到疏離的象征。
音樂和畫面交相互滲更能增強影片的抒情效果,這正是電影音樂的魅力所在。電影音樂的這種交叉感染性基于電影音樂不是單純的解釋畫面,而是和畫面綜合作用,同構共振。越南電影《青木瓜之味》中,音樂和畫面的表達就是在不知不覺中相互融合,相得益彰。影片音樂婉約悠長,深沉又耐人尋味,彌漫著越南的鄉土氣息。影片開始,隱隱約約的音樂優美又有些神秘,契合了梅初到主人家幫傭時的些許驚慌和懵懂好奇。梅長大后去了新主人家,音樂變成劇中人鋼琴家的演奏,民樂的聲音夾雜其間,風格酣暢而又奔放,契合了梅在暗戀的人身邊忙碌的幸福與滿足。民樂與鋼琴的結合,既傳統又現代,卻不突兀,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一刻心緒的延續,埋沒了苦難,平息了激情,日子永遠溫馨平靜。電影視聽形象交互感染,使聲音與畫面難以分割,審美主客體的界限也被突破、被化解、被消融,頗符合后現代主義的話語——“邊界的模糊”。電影的情緒感染力來自于審美主體、電影音樂和電影畫面的交融共生。音樂與畫面交互感染的方式有以下四種:
影片中歌曲與畫面同步加強了畫面的真實感,提高了視覺形象及人物情感的感染力。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的插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由劇中人演唱,曲調動聽優美,充滿少數民族地域特色,歌頌了純潔的友誼和愛情。在電影《小城之春》中,劇中人物戴禮言的小妹戴秀為章志忱唱歌,隨著妹妹的歌聲,鏡頭隨周玉紋而移動,她走到戴禮言床邊,章志忱卻用余光看著周玉紋。鏡頭搖回,章志忱依舊望著周玉紋。周玉紋給戴禮言吃藥。鏡頭再度移動,此時章志忱仍忘情凝視周玉紋。戴秀提醒章志忱聽她唱歌,戴禮言走到章志忱的邊上,拍拍他的肩,唱歌結束。這段歌曲長1分40秒,配合畫面中人物的走動,場面氛圍和人物心理被描畫得絲絲入扣。更為巧妙的是,除了唱歌的小妹,其他三個人,始終沒有出現在同一個畫面中,當鏡頭對準戴禮言和周玉紋時,章志忱則處于畫框之外,而在戴禮言拍章志忱肩膀時,周玉紋則走向后方為戴禮言鋪床,這就含蓄地暗示出三人微妙的情感關系,而情竇初開的小妹卻毫無察覺,她一直對著章志忱傾情歌唱。
畫面內沒有聲音聲源,或在同一時空中,以音樂作為鋪墊,與畫面內的人或物產生某種聯系。在電影《馬路天使》中小紅演唱《四季歌》時,畫面配合音樂依次出現:春天的美麗景色,繼而“一陣無情棒”,出現炮火連天、人們逃難的畫面,接著,人們背井離鄉來到江南,卻日夜思念故土。最后,大姑娘為戰士情郎送寒衣,“血肉筑出長城長”。畫面的景象是劇中人由歌生情產生的聯想,把人物的情感脈絡表現得絲絲入扣。
聲畫對位是非常主觀的聲畫處理方式,音樂和畫面不是按照現實邏輯配合,而是意念上相呼應的關系,或是現實與心理的呼應關系,這種呈現方式往往能表達更深的內涵,獲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著名的美國電影《現代啟示錄》,飛機轟炸的場面配的是歌劇的音樂,畫面和聲音之間就產生了很奇妙的效果,凸顯了施虐國族和受虐國族之間的巨大心理感受落差。中國電影《戰地之星》中畫面鏡頭依次搖出戰場上的尸體、彈坑、殘甲、焦土,音樂是志愿軍高音喇叭對美軍播出《藍色的多瑙河》。這一強烈反差,意在傳遞這樣的情感:中國人民熱愛和平,但是,和平是用正義的戰爭換來的。
歌曲與畫面獨立為兩個時間、兩個空間,觀眾可以根據給出的信息建立聯系。畫面所表現的可以是敘事時空中正在進行的動作,聲音所表現的則是另一時空中所發生的動作。反之亦然。聲音和畫面是兩個時空軌道,分頭敘事,但又能使觀眾建立相應的聯系,表達出一種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感傷,抑或人生世事難料的喟嘆。《卡薩布蘭卡》中,黑人歌手山姆應里克的要求,第二次演唱《時光流轉》的樂曲時,隨著音樂的緩緩流淌,里克回憶起昔日美好的巴黎戀愛時光,由此勾連起此時與彼時,此空間與彼空間,這種歌曲與畫面錯置,不僅打開了里克愛情的閘門,也使他陷入困惑與不解、怨恨與嗔怒,極富情感張力。
由此可見,抽象的音樂恰到好處地匹配上具象的畫面,就能起到烘托和輔佐畫面的作用,深化視覺印象的同時抒發出更豐富、更深廣的情感。
總之,電影音樂與人聲、音響和畫面的有機結合,在電影特定情感的抒發和表達上是非常深刻和有效的。但是,電影音樂的抒情功能及其表現特點不是千篇一律的,具體到某一部影片中或者某一片段中有不同的特點。當把一段音樂納入電影中,音樂必須跟隨電影主題和故事、人物命運的走向來決定它的旋律與基調,并且與其他電影語言元素和諧同構,觀眾在觀看電影時,才會更準確地理解體驗電影音樂所要抒發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