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巖清
清代藝苑中“詩書畫”三絕的大家寥寥無幾,石濤即其中的鳳毛麟角。作為明宗室靖江王后人,石濤早年從佛,晚年道袍加身的離奇經歷,給他的身世增添了幾分傳奇色彩。石濤逝世(1707年)至今已有三百多年,隨著時光滔滔不息,石濤生平思想鮮為人知,但流傳下來的書畫作品卻愈加貴重,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留給后世相對系統完整的繪畫理論,奠定了他在中國藝術史上相當重要的歷史地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學界對石濤藝術思想展開了進一步的系統研究,近幾十年來已經積累不少研究成果。
“蒙養”“生活”是石濤繪畫思想中重要的概念范疇。早期學者對“蒙養”與“生活”的認識解釋大體相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學界觀點不一,開始出現爭議。1961年出版的鄭拙廬《石濤研究》與1962年出版的俞劍華標釋《石濤畫語錄》基本都將“蒙養”視為“修養練習”,“生活”解釋為“體驗事物”。1963年出版的黃蘭坡《石濤畫語錄釋解》也認為“蒙養”即“技巧修養”,“生活”為“生活體驗”。這三位學者是從技巧修養的角度解釋“蒙養”,又從體驗外物的角度理解“生活”。一個側重于技藝積累的學養,一個側重于心物關系體驗的內在過程。
此后,孫世昌先生《石濤藝術世界》中把“蒙養”解釋為自然山川渾然一體的本質特征和內在的生命神韻;將“生活”解釋為自然山川生動多樣的生命形態。楊成寅先生《對石濤“蒙養生活”內涵的再分析》一文認為:“蒙養”即自然審美對象和繪畫形象的內在生命力、內在美;“生活”是指“蒙養”的外在具體、生活多樣的形象表現[1](P195)。葉朗先生在《中國美學史大綱》中更是直接批評早期“修養練習、體驗生活”的解釋是望文生義,不符合石濤原意[5](P541)。他要求追本溯源,回到石濤作品原文中尋找恰當的解釋。“蒙養”一詞首先出自于《周易》,為蒙昧不明之義。再由《清相大滌子畫跋》中“蒙者因太古無法,養者因太樸不散”的解釋聯系其整體藝術理論可知“蒙養”強調的是宇宙自然的本然狀態。“生活”之解也不同于一般的“生活體驗”之說,其原文有言:“山川萬物之具體,有反有正,有偏有側……有豐致,有縹緲,此生活之大端也。”[4](P41)可知其中“生活”為山川萬物千姿百態的生動形態具象。由此可見,這里“蒙養”“生活”的釋義強調更多的是外在的客體世界,世間萬象姿態形色。
不難看出,早期論述多從審美主體角度出發,以人為中心得出“修養練習、生活體驗”之說;后來學者則側重于審美客體——外在的宇宙乾坤、天地萬物。雙方各執一詞,實則忽略了主客本為一體,不應將兩者割裂開來看待。
返回到石濤本人的整體哲學觀,他一向融貫佛道哲學,以思辨性著稱。其思想本就深奧艱澀,加之文言寫作雖似言簡意賅,卻始終帶著模糊朦朧的色彩,素有曲折不盡的自性。要想全面解讀“蒙養生活”的真實內涵,不僅需要全方位研究石濤《畫語錄》及其題畫詩跋,理解其整體藝術思想,還須得有一定的藝術理論修養,才能真正深入習得其中精髓要點。
“一畫論”作為石濤繪畫理論的核心,具有如老子之“道”一般重要的本體地位。就如同老子《道德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樣,石濤在他的畫論專著《石濤畫語錄》中開篇就論述“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即“一畫”作為物質存在的本體,為眾相顯現的根源。俞劍華標釋《石濤畫語錄》中將“一畫”的基本含義解釋為一筆一畫,認為一畫就是一幅畫的開始,也就是一切畫法的開始。天地間一切事物都遵循著由簡單到復雜以至于無窮的規律,故此“一畫”可以成為繪畫中萬象的基礎。總之,這種“萬象歸一”的樸素本體論思想貫穿了石濤的整個藝術理論。
“蒙養”與“生活”就被統攝在“一畫”說的理論體系中。據有人統計《畫語錄》中“生活”一詞單獨出現6次,“蒙養”一語使用13次。[2](P288)“蒙養”與“生活”首先出現在《石濤畫語錄》第五篇專論“筆墨”的部分:“墨之濺筆也以靈,筆之運墨也以神,墨非蒙養不靈,筆非生活不神。”由此我們可知,“筆墨”與“蒙養生活”互為聯系。其中,“墨”相對“蒙養”,“筆”相對“生活”,二者首先兩兩對應,相互闡釋。
關于“筆墨”,石濤提到“墨受于天,濃淡枯潤隨之;筆操于人,勾皴烘染隨之”。(《石濤畫語錄了法章》)此處石濤并未拋去前人已成形的筆墨之法。筆墨同樣都操運于人,也都出自天然,墨尤其顯現造化之色。一般擁有一些繪畫常識的人都能理解,“墨”的濃淡枯潤對應著“色”;“筆”的勾皴烘染在于點線之“形”。形色是為筆墨之本質,亦是天地萬物的基本元素。
顯然,石濤畫論體現了石濤的宇宙觀、自然觀,其“蒙養”與“生活”概念明顯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老、莊哲學最高概念“道”的基本特性是尊自然,順應天性,自然而然,不牽強而為。石濤提倡效法自然,崇尚自然。不難看出,其由道之理而逐漸悟出畫道的精神內核。中國古人以為,水墨濃重玄黑,本身負荷其它色彩,因而具備表現復歸自然,體現道之自然性。因而“墨”與“蒙養”相比其它繪畫元素更能象征自然、純然。
在審美關系之中,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同時存在,并行不悖。“蒙養生活”除了強調客體的宇宙萬千形色,也同樣包含著內在主體對于外在客體的認知把握和表現。自然在先,無所不包,所以“搜盡奇峰打草稿”,但又絕不是單純地模仿自然風物的表象,不能固執于成見,耽于自然表象,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石濤畫語錄一畫章》)。它強調主體的存在,“夫畫者從于心者”(《石濤畫語錄一畫章》),畫不能違背主體的本意,不能背離自然理法。因而“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石濤畫語錄山川章》)。我與自然山川神遇共鳴,因而我在山川中,山川亦有我的意念,二者合一。但無論多好的具象、多高超的技法,始終不要忘了主體核心靈魂的存在。“我之為我,自有我在”,“我自發我之肺腑”(《石濤畫語錄變法章》)等等,方能超脫外在桎梏,自成一家。如此可以逐漸達到“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石濤畫語錄絪缊章》)的境界高度。
法國文藝理論家丹納說:“天才的作品正如自然界的出品,便是最細小的部分也有生命。”[7](P446)不可否認的是山水生于自然,取法自然、效法自然。自然自始至終都是一切美與一切藝術最根本的源泉、范本。大抵藝術的目的不過是欲將這起滅無常、轉瞬即逝的對外在世界美的印象,依憑著主體的人世代積淀的藝術形式留存下來,使它普遍化、永久化。所以著名的法國雕刻家羅丹說過這樣一句話,照片說謊,而藝術真實。藝術能表現“動”,照片不能表現“動”。“動”是自然的“真相”,因而照片不能完全替代藝術的原因就在于此。宗白華先生說:“藝術家要模仿自然,并不真是去刻畫那自然的表面形式,乃是直接去體會自然精神。”[8](P101)感覺那自然憑借物質以表現萬象的過程,然后將自己的精神、理想情緒、感覺意志,貫注到物質里面制作萬形,使物質精神化。作為主體的人,即使肉身脆弱、生命短暫易逝,但個體的精神意緒因這抽象的藝術形式能與天地萬物圓融一起,達到主客一體,天人合一。
“蒙養”“生活”的相關研究已然相當豐富,但其成果要么偏重主體內在的體驗修養,要么片面強調外在的客觀世界,其實割裂了主客一體的存在。宇宙天地萬物自然客觀獨立存在,但在藝術創作中,筆操作于人,墨亦是運作于人,人作為主體的存在不言自明。人在天地山川之中生長受蒙,又將這自然造化在藝術世界之中再放光芒。若置身于其中又如何分辨主與客、天與人?其實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