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永根
三雄弟走了整整一個月了,這些日子里我每每想起他,腦海里總覺得他像又回一次美國或是去了更遠的地方,他還是要回來的。可是現實活生生告訴我,三雄弟在他的人生驛站終點下車了。他走得如此倉促,連一句告別話都沒跟我說。但我與他的心靈感應告訴我,他有滿肚子話想說,或許他真的不再想說任何一句話了,因為在平時生活里他把該說的話都已說盡了。把他在人間要做的一切事都已辦妥了,故而他從容放心地去了。
三雄弟在我們兄妹中排行老三,父母因連生了三個男孩,故給他起名三雄,大名華三雄。1968年他初中畢業,時逢上山下鄉運動。那時我已插隊到昆山巴城公社,我跟三雄弟說你下鄉跟我一起到昆山插隊吧,他卻說我要去農場的。當時農場是兵團建制每月有十多元工資。我說,父親有政治歷史問題的,你出身成份不好,去不了農場,他告訴我已與學校支左的軍代表講好了。不久他果然批準去了蘇北海安農場,沒過幾年,一次父親的老友幫忙,他被調到兵團駐地淮陰市農場醫院學習牙科,工作不久又被安排到蘇州第一人民醫院口腔科實習半年,成了一名牙醫。隨后不久上山下鄉的知青根據政策可以返城了,他頂替我父親到蘇州口腔醫院工作。
他在口腔醫院工作時,拿出兵團時勤勞、肯干的工作作風,又悉心鉆研技術,醫療業務水平蒸蒸日上,一下子成了醫院的技術骨干,多年后即當上蘇州口腔醫院副院長。他生性耿直,脾氣倔強,平時總“一本正經”辦事,但做事認真地道。在醫院里有口皆碑。他對待病人卻另一副樣子,外冷內熱,一片誠心。為了減輕病人拔牙時的痛苦,他在醫治過程中,還常說些笑話。做到手到病除,一次一個實習醫生,在拔牙過程中病人術后大出血,一時慌了手腳,三雄弟知道后馬上主動上前采取急救措施,病情得以控制,病人得以寬慰。他得知病人是近郊農民,主動送到家中,從此他倆成了一對好朋友。經過他醫治的病人都對他留下良好的印象,大家都親切地叫他“華院長”,他在醫院里認真工作,取得了卓越成績。上級領導對他關懷備至,推薦他當市政協委員,多了一份參政議政工作。多年后他已到退休年齡,但仍留在醫院,作為“高級專家”繼續為人民服務。他一生的工作經歷,沒有像奔騰歲月那樣上上下下地來回,總是那樣順風順水。經過自身努力,最終成了一名事業有成的人民醫生。
幾年前,三雄弟一家獲得去美國定居“綠卡”簽證。去了美國洛杉磯,在那里安家落戶。但他常跟我說:我人在美國心總在蘇州,老想回家鄉過日子。三雄弟在蘇州愛好燒菜,手藝超群,一些家常菜點,在他手下都變成美味佳肴。回蘇州他時不時還去麻將館搓搓麻將,那里有許多他的“麻友”,有時跟三五個好友吃飯、喝茶、聊天,生活有滋有味。到了美國舉目無親,言語不通,除了做些家務,看管小孩外,唯一讓他舒心的是抽煙,因而他的煙癮十足。這幾年他們一家在美國、中國多次往返。我常說,你們賺些錢不易,都交給航空公司了。
今年三月初,三雄弟從美國洛杉磯回蘇州了,沒等幾天他打來電話,要到我家來看我。那日傍晚他如約而至,他叩開我家大門尚未見面時,喊了一聲“老兄呀”,那聲調中帶著一絲憂傷。我迎上前去,見我三雄弟容貌清瘦,頭發稀少,我打趣道,你怎么快成禿子了?落座后我給他沏上一杯碧螺春新茶,他吃得津津有味。他訴說在美國家中的一些往事,說到外孫樂樂已上小學了,頑皮、天真,還講些美國英文時,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們還相約月底一起去掃墓祭祖。
臨近月底,正逢我的新書《蘇州吃》發行,一天我在“慢書房”簽發新書,一些網站、報刊發布信息。三雄弟知道后定要幾本,他還特地通知我明日一同去上墳掃墓。那晚他發一條信息給我,寫道:“明日帶幾本書給死。”那個“死”字觸目驚心。我讀此信息,想到三雄弟一定是寫錯了,應該是寫“帶幾本書給我”。此事我也沒放心上,就這樣過去了。
那日去掃墓,我帶上幾本書簽上名送給三雄弟,他滿心歡喜,那愛不釋手的樣子一直留在我腦海里。掃墓結束后,我們兄妹幾家人同去鎮湖豪門酒家吃飯。那日中午,酒店老板為我們安排菜肴非常豐盛,菜點制作又十分可口,滿是蘇州味道,特別是太湖三白、經典紅燒甲魚,傳統的美味醬方、時令馬蘭頭等野菜。三雄弟多時在美國,很久沒吃到如此風味家鄉菜肴,吃得樂開了懷,我們兄弟幾家難得聚在一起,都吃得心滿意足。
掃墓回來后,隔天傍晚,我妹妹打來電話,急促地說:三雄今日病倒了,清晨出現不適,頭暈惡心,并執意不肯去醫院。病情拖到傍晚已十分嚴重,神志漸漸不清,已不能走路了。我當即說,馬上叫救護車送醫院。在弟妹等人幫助下,把三雄弟送至醫院,醫生當即診斷為突發腦梗,開始了搶救程序,醫生說你們送來可能已晚了一點,現在已無特效藥物可救治。
那幾天,三雄弟一直躺在搶救室的病床上,處于昏迷狀態,靠著插管吸氧輸液維持生命。過了十多天終因醫治無效,撒手人寰。他突然發病,走得如此之快,叫所有親朋好友都難以接受。有的朋友還等著他一起去太倉吃飯,有的已約好一同出去旅游,他回蘇州后常去的麻將館的人“三缺一”等著他呢!誰都不相信他真這樣走了。
三雄弟走后那些日子里,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眼前浮現,有時我也自責沒有把他留住,若父母在世真難以交代了。前幾日,翻開手機看到他發給我最后一次信息,那句“帶幾本書給死”時我恍然大悟。冥冥之中他告訴我離死期可能不遠了,或是那時他真的已魂不附體給我的暗號,這是當時的一切,我沒有想到這點上來,也不可能想得這么多呀!
在我靜下心來時,時不時耳邊又響起他那聲“老兄呀”的叫聲,現在細細辨來,他的聲音是那樣無助,又像要訴說什么,或是想要求助我什么,只是當時我渾然不知。
現在回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多像是他有先知先覺,總想關照我什么。人生無常,天意如此,兄弟情深,怎得知音?他棄我遠行,駕鶴西去,我只能泣涕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