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云堂散論（五）

言恭達

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筆法、線條和詩律韻致的交響，這是經歷人世滄桑后禪修外化為鮮活的生命，既豐富又簡約。禪是心境，是生活態度，是對純凈與智慧的追求。尤其詩書中留白造虛的玄妙，以人文的本真，還原為對美的原始沖動和對世界的善待，呈現出樸素的大美。詩書合一的生命感悟，錘煉到終端的就是那充滿個性的墨線與詩韻。看似靜穆卻張揚，看似平淡卻濃烈。當世界華美的葉片在熱鬧中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

書家與書匠最根本的區別就是書家有思想，有個性，有風格。嚴格地說，真正的“書法家”必定是一位藝術思想家。思維淺薄，見識低劣，只懂技巧，賣弄“小機關”，僅書匠而已。書家應執著地追求自己的藝術個性，“面面俱到”的“求全意識”，必然導致“一無是處”。正如有高峰必有深谷，與人類現有博大的知識匯集總和相比，任何偉大的天才都會遜色。書家要有大家子氣，經過“極限訓練”后，敢于大失，才能大得。要沉得住氣，耐得寂寞，甘于淡泊，不必急于好名，不必早求脫化。凡藝“大器晚成”者居多，能沉下去將基礎打得扎實一些，則他日自不可限量。

書法創作者的氣質、閱歷、學養的不同和對書法理解的差異，有利于書法創新的多樣化。既師承傳統又銳意創新者，他們的聰明在于以自知、自信、自主的心理狀態，將傳統的藝術精神潛化為藝術個性的創造；在于懂得博取約收，融會化合在創新中的效能；在于懂得“書外功夫”，懂得對生活、對時代的感悟，以自我的性情、氣質，努力捕捉傳統書法中與自己內心共鳴的藝術語言與表達方式。新立異”，贏得評委與觀眾眼球刺激，失去了藝術對人們心靈的感動。聚焦于“個性風格”，忽視了人文情懷，改變了價值觀念，必然成了“展廳的仆人”“市場的奴隸”。再如“丑書”現象。一種在當今書藝創作中凸顯的時尚潛意識心理動機，借此欲超越或改變傳統經典的審美參照，玩弄概念，變態物象，狂怪離奇，無度張揚的“新解構主義”，其核心是違背了藝術創作的內質與秩理。

又如時俗漫延。展覽的“好色”“善拼”，一味講究工藝制作精良，用材新穎奇異，甚至任筆亂涂抹，聚墨成新形；可視不可讀，出奇用新招；只求裝飾美，淡漠人文性；津津于“時尚”流行，落落乎“新潮”爭艷……這些搶奪眼球、失去賞心的現象讓我們看到：書法已遠離了生活，遠離了文化，遠離了本真，僅滿足于一己功利欲的膨脹，卻犧牲了書法藝術追求的真正目標。另有批評失語。不能否認，以上這些亂象，導致書法沒有門檻，藝術失去標準。藝術評論與書法批評在市場失察和管理者失責中愈顯人情化。“紅包評論”導致了偽批評現象的泛化，而書法作品市場價格與藝術價值的錯位正反映了市場文化的缺失與評判機制的漫畫化、滑稽化。批評“失語”“媚俗”與“變味”，驅使書法批評的道義精神與理性選擇在不良風氣的影響下逐漸稀釋，其人格建構與學術倫理也逐漸被放棄。藝術批評的某種失語與失信，反映了中國書法文化當下批評標準的缺失，呼喚著在全球化語境下中國書壇構建真正的審美評判體系的緊迫性。

詩書藝術創作的心理體驗是書家詩人的心靈與人類精神交融，是對宇宙生命與自我生命的雙重感悟。因此，一件書法的文字內容決定了作品的人文內涵，它是藝術語言與視覺圖式感人的前提。“文章宜養性，氣節重修身”“閑齋坐冷參書透，古硯磨穿悟道真”“沉醉書林，文心添錦繡；鵬飛瀚海，筆底起波瀾”……將詩書融會貫通，暢其胸臆，散其懷抱，以己之感直抒性情，這是傳統文化的守望者，是當代生活的體驗者，更是社會擔當的實踐者。

書家當以作品來說話，以不斷的吐故納新來維持自己的藝術生命。他的存在價值是創造—否定—再創造，假如你的作品規范程式化了，那你的藝術生命即將終結。

確定當代中國書法的文化身份是文化自覺的需要，是構建書法藝術核心價值體系的需要。關于書家身份的困惑在于這么多年來人文精神的失落成為一個普遍現象，書家身份的自我定位的迷惘滑落導致藝術商品化、同質化的泛濫。應該客觀地看到，在市場經濟蓬勃發展的商品時代，書法產品所擁有的商品屬性為文化產業驅動做出了應有的貢獻，書法市場流通與交易也給書家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經濟利益，這是很好的事情，也是時代的進步，但問題是我們必須十分重視書法藝術的精神屬性。在任何時候，每位書家都必須牢記：我們是中華民族精神的傳承者、引領者，也是中華民族生活方式的創導者、傳播者。書家不是追名逐利的市儈商人，書家也不是純形式的技巧玩弄者，書家首先是文化人！我想，這就是對當代書家身份追問的回答。

我們正面臨著三種不同的文化價值指向：一是以儒釋道為主流的傳統文化，在社會發展中擁有根深蒂固的影響；二是西方后現代主義思潮，所謂的崇尚非理性，解構真理和理想，追求游戲狀態已有一定市場；三是以現代化的追求為旨歸的藝術思想，即尊重理性、個性及人格，崇尚平等、民主，倡導科學精神這一現代化的價值指向。顯然，“現代化的價值指向”是我們追求的目標和理想。要構建當代書法創作審美評判體系，我們必須進行以下四項理性思考：(一)當代書法創作審美定位的歷史背景，社會審美心理；(二)當代書法創作審美的參照體系；(三)當代書法核心價值與現代文化特征；(四)當代書法創作審美的評判機制。

應該看到，伴隨著中國文化的大發展大繁榮，當代中國書法走進了展覽時代，從傳統書齋藝術進入社會化展示。在“全民書法”的熱潮中，我們不能不認真反思諸多文化現象，如形式至上。“形式主義”的審美機制構建于獵奇新鮮的抽象表現所帶來的感官刺激，以人為本、以文為重的書法內質降落為形式至上的技術游戲，扭曲了傳統書藝的本質屬性，書法從重文化性直入形式化的誤區。只求“純美”，剝離“真、善”。制作式的技術崇拜致使片面追求形式“爭奇斗艷、標

中國書法是一個既通俗又玄奧的文化存在。漢字結構的先天要素、工具材料的特殊性能、藝術心理的哲學思辨，使原本簡單審美的文字書寫提升到“道”的深層藝境。審查當今書壇，時人往往將書藝視為競技，一味關注書法的表層形式與社會反響，而少能登堂入室，剖析形式內涵，提升學術含量，故求其技法稔熟、形式可觀者易，而求其內蘊豐厚、韻味悠長者則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