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時期(公元1418年—1450年)是朝鮮王朝文化欣欣向榮的時期。這個時期,性理學成了國家的統治理念和老百姓生活的道德規范。朝鮮王朝初期也有佛教崇拜的習俗,但仍是以儒教為中心理念制定的各種制度。以這種思想背景為基礎,以儒教方面造詣很深的士大夫為中心,形成了王權與文治主義相結合的政治形態。
世宗時期以文治為基礎。世宗2年(1420年)設立了集賢殿a,提拔年輕有為的學者讓他們專心做學術研究:
左議政樸訔啟:“請選聚文臣于集賢殿, 以振文風”。[1]
上又曰:“曾有設集賢殿之議, 何不更啟?其擇取儒士十余人,日會講論可也。”[2]
他們的研究成果很快就反映到了政策上,這從集賢殿學士的文學觀和世宗的統治理念有密切的關系便可見一斑。這一時期在中國和朝鮮選出最好的文章之后,抄錄編集,讓儒生們學習寫作,提高了科舉制度的水平。
世宗20年(1438年)《韓·文注釋》, 世宗21年(1439年)《諸家注韓·柳氏集》刊行。 通過杜詩注解和韓愈、柳宗元的文集可以看出世宗的文士崇尚思想。上曰: “若《杜詩》則吟風詠月, 非儒者正學, 然亦不可不涉, 若等尤加勉學。如《杜詩》、韓、柳文等書, 靡不熟看可也。”[3]
此外, 集賢殿的學士對周、漢、唐、宋的文物也有深刻的理解。學士們認真研究歷代典籍和制度,為王朝文化藝術建設提供有效方法。這種時代下,世宗朝代強烈的古典主義傾向成為主流。
朝鮮王朝是韓國美術歷史上的進步時期。朝鮮王朝初期開始,設立了圖畫院選拔優秀的畫員,以欣賞為目的的繪畫以及以記錄為目的的繪畫相融合。不僅如此,人物、肖像、山水等主題繪畫也同時發展。在朝鮮初期,高麗時代收藏的中國繪畫作品流傳到朝鮮王朝。因為王權和平交替,朝鮮王朝建立后,與明朝的外交文化交流積極開展。通過使臣往來,兩國的繪畫作品也進行交流。派遣至中國和日本的使節團成員中,不僅包括寫字官、醫官,還有畫員。在選擇使節團使臣的時候,選派精通兩國文化藝術的人才已成常規。所以書畫方面有才能的仕也常常受命。以朝鮮為例,1445年來往京都的副詞姜希顏(1417—1464)和1463年他的兄弟姜希孟(1424—1483)都在使臣之列。
明朝時期,金湜(1436—1480)b擔任使臣,1464年5月到朝鮮作竹畫,然后作詩寄予朝鮮士人樸元亨(1411—1469):
正使金湜畫素竹屛風,幷制詩書其上,贈樸元亨,元亨以啟。上命畫工摹其畫著彩,又命文臣依韻和之。湜能詩,又工于書畫,亦善八分篆隸。[4]
另外,金湜從世祖收到朝鮮的繪畫,然后對畫這樣評價:“此乃絕世之畫。過于郭熙遠矣。”[5]
《朝鮮王朝實錄》上提及趙孟頫的記錄共12次(世宗3次,文宗2次,端宗1次,世祖6次,成宗8次),實錄分別以“趙孟頫”、“趙子昂”、“松雪”、“松雪翁”、“趙學士”稱呼趙孟頫。此記錄中提及較多的是關于“賞賜品”、“書法教材”及“評判標準”三類。
朝鮮王朝世宗時期,開始提及趙孟頫。世宗15年(1433年)宴席過后世宗賜給大臣們趙孟頫著書的復本:
賜《歸去來辭》簇軸于宗親及群臣,趙孟頫所書刊本也。[6]
世祖5年(1459年),世祖給日本各國賞賜。當時賞賜品的目錄上有趙孟頫寫的《證道歌》是賜予日本國王和大內多多良公的[7]。15世紀的日本處于戰國時代,各地方統治的王有自己的勢力。跟朝鮮有外交關系的是對馬島主宗貞盛(1385?-1452),以及九州北部和本州西部地區的盟主大內家族等。朝鮮賜給京都幕府和大內多多良公趙孟俯的《證道歌》如下:
朝鮮國王奉書日本國殿下。秋涼,想起居佳勝為慰。弊邦與貴國壤地相接,世講鄰好,迄至于今。自予卽位五年,于茲屢遣信使,用致殷勤。肆遣僉知中樞院事宋處儉赍所求《大藏經》及注解諸經幷土宜,聊答厚意,領納為幸。海波遼闊, 致耗良艱,愿益敦舊好,日以尤新。余冀為國珍重。付別幅禮物:《大藏經》一部、《法華經》二部、《金剛經》二部、《金剛經十七家解》二部、《圓覺經》二部、《楞嚴經》二部、《心經》二部、《地藏經》二部、《起信論》二部、《永嘉集》二部、《證道歌》二件、趙學士書《證道歌》二件……
禮曹判書洪允成奉書日本國大內多多良公足下:
足下以系出我國,不忘先世,屢致誠款,殿下嘉之,特賜白細綿紬十匹、白細苧布十匹、黑細麻布十匹、《法華經》一部、《金剛經》一部、《金剛經十七家解》一部、《圓覺經》一部、《心經》一部、《楞嚴經》一部、《地藏經》一部、《起信論》一部、《永嘉集》一部、《證道歌》一部、趙學士書《證道歌》一部、《高峯禪要》一部……[8]
世祖10年(1464年),一位都承旨(王的秘書長)盧思慎(1427—1498)獻給世祖趙孟頫親筆的屏風。“都承旨盧思慎進趙孟頫親跡屛風,回賜內廐馬一匹。”[9]這樣的事情,世祖之后的朝鮮中期也常常發生。“上黨府院君韓明澮,為其孫景琦,請印法貼,仍進文宗御書及趙學士真筆。”[10]“上命求趙孟頫真跡,達城君徐居正進屛風一事,行司直金紐進書簇一軸。”[11]“副司猛辛殷尹,獻趙孟頫真筆簇一雙”[12],“尹孝孫進中朝購得《活民大略》《續資治通鑒綱目》、趙孟頫書簇二雙”[13]。根據這些記錄可知,在朝鮮王朝和民間收藏的趙孟頫真跡數量不少,為編制教材提供了條件。成宗則因個人喜好而收藏了很多趙孟頫的真跡。

圖1 高士觀水圖 5.7cm×23.4cm 15世紀中期姜希顔 國立中央博物館

圖2 獨釣圖 86cm×132cm 15世紀后期 姜希孟 東京國立博物館
趙孟頫的作品不僅可作為賞賜品,更是以其作為書法教材。端宗2年(1454年),通過在筵席上端宗(魯山,1441—1457)與臣子的對話,我們可以知道王也以趙孟頫的書法為帖練習文章:
己亥,侍講官河緯地于經筵啟曰:“大抵學書,非獨楷法,亦不宜觀非法之文。臣見殿下所書大字,有淸凈玄虛之語,此非經傳所載,意必佛書。”魯山曰:“予所見法帖,乃趙孟頫所書,非佛書也。”仍出示之,乃孟頫所書,其文義似《老子》。緯地更啟曰:“孟頫所書若《東》《西銘》,乃可法也。且殿下觀射,與大臣共之則可矣,不宜只與宦官觀射。”魯山曰:“當從卿言。”[14]
以趙孟頫和王羲之的文章作為范本的成均館獲得了高評價。世祖命令在政府機關收藏的書法作品也要印刷送到成均館作為范本:
傳于鑄字所曰:“校書館所藏《集古帖》,趙孟頫《證道歌》《真草千孚》《東西銘》, 王羲之《東方朔傳》《蘭亭記》、雪庵 《頭陁帖》,永膺大君琰家藏趙孟頫《赤壁賦》等本,印送成均館,令學生用為楷范。”[15]
1457年,世祖傳旨印刷并發布趙孟頫的《證道歌》《紫芝歌》。“傳于校書館曰:‘趙孟頫所書《證道歌》《紫芝歌》木板, 立簿藏之, 印出廣布。’”[16]“傳旨禮曹曰:‘予欲多印法帖,廣布國中,如進趙學士真筆、真草《千字》等書者,從愿厚賞,又如書屛簇、法帖,摹刻后還主。以此曉諭中外。’”[17]為了制作趙孟頫字帖,世祖還公開收集其真跡,并對貢獻者加以賞賜。
趙孟頫的書法在朝鮮早期還作為評價書法的基礎。兩國外交使節團的交流時,我們可以看到以趙孟頫的書法為標準評判書法的優劣。1450年首陽大君(后來是世祖)接到明使臣的時候,使臣贊揚安平大君李瑢(1418—1453)的書法:
首陽大君代行溫斟宴于太平館。及安平大君行酒,使臣曰:“敢請妙筆,傳諸中國。”后大君書數十幅,令宗簿判官黃義軒與使臣,嘆賞不已曰:“國朝陳謙以書名天下,遒勁精彩,殊不及此,真得松雪翁之三昧者也。”各賦詩以謝。松雪,趙孟頫號也。[18]
安平大君的文章當時有許多的話題。明皇帝對比趙孟頫的作品對他進行高度評價:
鄭善詣闕,上迎于勤政門內,入思政殿,行茶禮。善請上坐交倚于北壁,自坐無足床于東壁。贈善毛衣一領,命右承旨鄭而漢、宦者洪得敬,饋頭目于賓廳。善啟曰:“前日進易換馬,皇帝喜甚,又倪謙、司馬恂,赍安平手書以獻,皇帝曰:‘甚善。正是趙子昂體也。’稱贊不置。”[19]
遺憾的是,現在流傳下來的真跡不多。1452年文宗逝世,世人認為他喜歡趙孟頫和王羲之的書法。所以向他們學習的記錄也有留存:
上日侍世宗左右,機政之暇,講論經史,亹亹不已,《易》《禮》皆世宗所授也。旣通性理之學,發為文章,凡敎命皆操筆立書,略無礙滯。嘗偶書木尺曰:“此尺庸何物,用之矯枉,直是知天下政無私,誰不服。”其度量如此。又好趙子昂書,雜以王右軍法,或于燈下臨之,精妙入神,得寸簡只紙者,如重千金。[20]
1457年世祖打開王羲之和趙孟頫的書帖,討論書法。聽到大臣的評價之后決定用王羲之和趙孟頫的書法作品作為字帖,公布向他們學字的法令。自此二人的書法成為朝鮮王朝學生的學習模范:
上出王羲之、趙孟頫書帖示之,因議書法。麟趾曰:“本朝人書法皆俗,殊不如古。”上曰:“廣布法帖,則當有善書者。”遂賜麟趾織生絲團領。[21]

圖3 雙鉤竹圖 絹本設色 151.3cm×83.3cm明 金湜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4 關于金湜的記錄 世祖10年(1464年)5月20日 世祖實錄第33本
通過朝鮮初期王朝對國王、大君與大臣的記錄的梳理可以了解上層社會對中國書法的認識。通過世宗、文宗、端宗、世祖、成宗的文化政策和收集目錄,作品的印刷、頒布、送禮等活動可以了解中國書法作品對朝鮮王朝初期的社會影響。引領朝鮮王朝最高文化復興的世宗展開的多樣并且龐大的編寫工作成為提高朝鮮王朝文化水平的基礎,通過對文化與思想的整理,鞏固了政治制度的基礎。在這一過程當中,各種為編寫工作的資料收集并沒有停止。尤其是趙孟頫的作品,是朝鮮王朝初期的王家和士人必須擁有的收藏品之一,而且在編寫工作里也是必須的收集目錄。他的書法不僅超越了學習對象的范疇,甚至被作為書法的評價尺度。
根據史料來看,世宗的四位兒子均收藏了趙孟頫的作品,從后來成為文宗的世子李珦(1414—1452)對他的評價上,可以確認他研究過趙孟頫的文字。首陽大君、世祖李瑈(1417—1468)把趙孟頫的大量作品印制為帖,讓趙孟頫的書體傳播于成均館和民眾當中,使得趙孟頫書體走向大眾。與趙孟頫的書法水平不相上下的安平大君亦收藏了大量的趙孟頫作品。申叔舟(1417—1475)的《保閑齋集卷第十四畫記》上記錄著安平大君收藏趙孟頫的作品數量和對其的評價可以窺探一二:“趙孟頫。書畫絕倫。今有行書二十六。墨竹二。”“絕倫”二字給了簡潔卻有深度的總結。最后,世宗最喜愛的永膺大君李琰(1434—1467)贈予了世宗最珍愛的收藏品。此外,高麗大臣李齊賢益齋(1287—1367)跟趙孟頫個人交流的故事給正在準備著崇儒抑佛政策的朝鮮提供了雙重信息。他雖然是提出理想性目標的模范,但并非為崇拜的對象。世宗的那種想要超越高麗所擁有過的一切的雄心,沒有被在成均館上述的對益齋祭祀的文信所允許,由此他的想法被揭示出來:

圖5 歸去來辭(局部) 紙本長卷46.7cm×453.5cm 元代 趙孟頫 上海博物館

圖6 證道歌 1316 雕刻碑帖 藝術--殿堂 趙孟頫 首爾書法博物館(右)

圖7 《夢游桃源圖》的跋文 絹本水墨淡彩 38.7cm×106.5cm 1447 安平大君
益齋,文忠公,李齊賢,挺生其間,以奇偉拔萃之資、正大高明之學,北朝燕京,南游吳、會,得與中國名儒若姚公、閻公、趙子昂、元復初輩,磨礱切磋,所見益高,所造益深,推明道學之正,開示性命之理,辭為文章,行為道德,始以古文之學倡焉,而詩書之澤,洋溢東方;禮樂之興,侔擬中華,我國文學之盛,自此始也。故湯炳龍,中國之名儒,而贊之曰:“光岳其鐘,為儒之通。存心以忠,臨政以公。”李穡亦曰:“身居海東,名溢域中。道德之首,文章之宗。”非溢美也 ……
明于天下者,孔、孟之功也。孔、孟之道,行于東方者,三子之功也。然則報功之典,不可不舉,故歲在己亥,司諫院請以權近從祀廟庭,又于癸丑,司成臣金泮,亦以三子之從祀啟請……
不允。[22]
從朝鮮王朝初期實錄中對趙孟頫相關文獻的分析整理可知,朝鮮王朝對趙孟頫的研究由來已久,世宗及其后代統治者對趙孟頫作品的吸收和利用既懷有繼承流傳的思想追求,又不無創造性理想。后者體現在借用趙孟頫作品的思想精神夯實乃至構造朝鮮自身的文化遺產。由此可見,朝鮮王朝初期,統治者對趙孟頫的認識既是一種學習性的,也是在學習中不斷去除其不利于自身王朝建設而加以克服的。
注釋:
a 朝鮮初期在宮中設立的學術研究機構,世宗統治時期為文化振興進行了擴展。世宗2年3月集賢殿在宮中設立,即任命了十個全職學士, 此后, 學士人數有所增減。世宗18年(1436年)為二十個學士。集賢殿的最大業績是創制合作《訓民正音》,編纂《訓民正音解例本》。此外 《高麗史》《農事直說》《五禮儀》《八道地理志》《三綱行實》《治平要覽》《東國正韻》《龍飛御天歌》《釋譜詳節》《月印千江之曲》《醫方類聚》等的書籍編撰出版,形成了朝鮮王朝文化思想的黃金時期。但是世祖2年(1456年),復位端宗運動的主要勢力(所謂死六臣:成三問·樸彭年·河緯地·李塏·柳誠源·俞應孚)和世祖反對派主要人物是從集賢殿出來, 后被世祖廢除。集賢殿的書籍都搬到藝文館保管。
b 金湜,字本清,初號太瘦生,晚號朽木居士,鄞縣(今浙江寧波)人。正統六年(1441年)舉人,以善書授中書舍人。后遷太仆寺丞,督山東、河南馬政。憲宗即位,敕賜一品服出使朝鮮,頒登極詔。使還,致仕。詩多逸韻。見杜慧月,詹杭倫,《明代金湜、張珹出使朝鮮與《甲申皇華集》述論》,《蘭州學刊》,2008年 4月,第1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