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我明白你

曾珍

至今，盡管快三十年過去，我仍然能清楚地記得，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天的樣子，那天，她一如往常起床給姐姐和我（哥哥退學了，以前是準備三個人的）準備早飯，準備我們帶到學校的中午的飯盒。媽媽那天特別溫柔，做的早飯也特別好，我和姐姐一人一個雞蛋，還有白米豌豆稀飯，這在平時是很難得的。我們出門，媽媽叮囑哥哥，把妹妹照看好。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是媽媽的臨終遺言。

下午大概三點多的時候，我被班主任叫到教室外，哥哥和姐姐已經等在那里，然后，哥哥帶著我們瘋狂地朝家奔去。家外，已經圍了很多人，媽媽被蓋了一張床單，躺在門板上，早沒了聲息。此時，哥哥15歲，姐姐12歲，我9歲。

爸爸去世

在媽媽去世前三年，爸爸去世了。爸爸是出的車禍，被一個大卡車撞了，當場身亡。那個媽媽躺的門板，在兩年前，也停過爸爸。

我們一家5口原本非常幸福，雖然不富裕，但是，熱鬧，溫暖。爸爸和媽媽都不到40歲，年輕有力，家里家外都被他們收拾得井井有條。爸爸的死，直接就抽了這個家庭的脊梁，無疑是滅頂之災。

媽媽帶著我們兄妹三人艱難度日。我們三個孩子都上學，爸爸在時還好，爸爸去了，媽媽就顯得力不從心了。哥哥雖然在爸爸去世時才十二三歲，但仿佛一夜間就長大了，一放學就幫著媽媽干很多男人干的體力活，話也不像以前多，只招呼姐姐和我做事的時候說幾句，別的時候，就是沉默。

哥哥主動跟媽媽說不上學了，要回家幫她干農活。媽媽不同意，哥哥多說幾次，媽媽就滑下扁擔要打哥哥。媽媽對我們三個說，哪個再敢說不上學的渾話，就打哪個。但是，在重壓下，媽媽的臉在迅速地晦暗下去，聲音也變得粗糲，動作越來越重，像個男人。

媽媽要再婚

時間很快，爸爸已經去世兩年，哥哥14歲，馬上就要上初三了。哥哥的成績很不錯，按照老師的說法，當時是很有希望考上中專的，可以“跳農門”吃國家糧。

一天晚上，哥哥在飯桌上鄭重地和媽媽提出：“我不讀書了！”媽媽愕然，因為，家里早有規矩不準說退學這事的。但哥哥還是提出了，看樣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媽媽把碗朝面前一推：“你給我再說一遍！”哥哥就又說了一遍。

那天，哥哥挨的那一頓真是慘，一把掃把都被打成了光把子。哥哥的背上、腿上、手上全是累累的血痕。但是，哥哥不哭不叫，仍然堅持退學。媽媽累得攤在地上，眼淚撲簌簌流。我和姐姐扶在媽媽兩邊，姐姐罵哥哥，你是混蛋，你會要了媽媽命的，你為啥要退學？

看媽媽流淚了，哥哥才有些松動，對媽媽說：“媽媽，我回來幫你干農活，你就不需要再嫁人了吧！我不想被改姓，我不想要后爹！”說完，剛才挨打都不哭的哥哥，這陣卻號啕大哭起來。

哥哥說完，媽媽驚得目瞪口呆。原來，哥哥不知道從哪里聽到風聲，有男人看上了媽媽，找媒人撮合。男人還趁趕場或干活的時候和媽媽偶遇，幫媽媽做些事情。作為家里唯一的男丁，哥哥對外來男人有天生的敵意，他要捍衛爸爸的領地，不準別的男人搶走媽媽。他天真地認為，退學回來守到媽媽，別人就沒有機會接近媽媽了。

媽媽答應不再嫁。哥哥繼續上學。

媽媽自殺

這件事情過去后，大概過了半年，哥哥已經上初三了，在學校住校，進入緊張的沖刺階段。

媽媽仍然頑強地種著5個人的地。有一次，媽媽在收割水稻時，昏倒在水田里。被好心鄰居抬到樹陰下，好一陣才醒過來。媽媽醒來后，鄰居就勸她雇個幫手吧，不然，你累得沒命了，孩子也不會好。

媽媽覺得有道理，就請了個人收水稻。這個人個子高高大大，是個干活的好手，有一些爸爸當年的氣魄，很大氣，不計較，不是給多少錢干多少活，而是看見什么活干什么活。巧的是他也是一個人帶著兩個兒子，妻子幾年前病逝了。兩個同病相憐的人，慢慢地顯得很默契。那段時間，我們漸漸看到媽媽臉上有了久違的笑容。我和姐姐叫他“李叔叔”。

媽媽讓我們不要把有關李叔叔的任何信息透露給哥哥。我和姐姐照做，因為，我們喜歡看到媽媽笑的樣子。李叔叔也給我們帶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他的到來讓這個家增添了很多活氣。

可惜的是，哥哥沒多久就知道了。這頭倔驢堅定地認為媽媽要改嫁了，這個家不保了，毅然決然地退了學，老師勸同學勸誰勸都沒有用。

哥哥就這樣退學回到了家。李叔叔有次說來看看我們，哥哥握著兩把菜刀沖出去，要跟人拼命。然后，李叔叔就再也沒出現過。媽媽臉上剛剛閃現的活氣，就被哥哥給趕跑了。

現在想來，哥哥的退學應該是壓垮媽媽的最后一根稻草。同樣倔強的媽媽，曾經堅定地認為自己可以把兒子養得出人頭地，結果，因為自己的“緋聞”，毀了孩子一生。

然后，就發生了那凄慘的一幕。

媽媽特意選了一個晴朗的天，把我們送出門后，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對哥哥說有些頭暈想上床躺躺。然后，她摸出早就準備好的農藥，決絕地喝了下去。

成長是一個憂傷的明白

爸爸沒了，媽媽也沒了，剩下三個孩子。最年長的哥哥成了家長，他也很頑強，接過媽媽的擔子，向幺爸和所有鄰居學習種莊稼和做小生意，照顧姐姐和我，并且像媽媽一樣，我們誰敢說為了減輕家里負擔退學的話，他就會拿起掃把打我們。

他早已經不是小孩。

幸運的是我和姐姐上學都很努力，成績也很優秀，我們不僅考上了高中，還考上了重點大學。

哥哥的艱辛可想而知，早早就被熬成了小老頭。但他很驕傲，他說，別人家祖祖輩輩出不了一個大學生，我家出兩個，還都是他供出來的。

哥哥是在我大學畢業后才娶的嫂子，快三十的年紀，在農村已屬相當晚婚。哥哥也很能干，憑著自己的勤勞和聰明，基本上包攬了我們那個縣城的一次性打火機業務，十多年打拼下來，在城里買了大房子，大鋪子，還有了一兒一女。

前一段時間，七月半，哥哥、姐姐、還有嫂子，一行四人去給爸爸媽媽上墳。這么多年來，從來不哭的哥哥，在媽媽墳前放聲大哭。我和姐姐都覺得意外。

哥哥一邊哭一邊說：“媽媽，我錯了，是我逼死了你，我太不懂事，全都是我的錯，我不是人。當時，我要是稍微聽你一點話，都不會把你逼死的，我為什么那么混蛋啊！”

哥哥聲淚俱下的哭訴，讓我們知道，這么多年來，哥哥一直被愧疚牢牢地囚鎖。

哥哥說：“為什么要30年我才明白媽媽？為什么這種明白來得這么晚？為什么當時，我就那么害怕媽媽改嫁？”

“害怕挨打唄，我們小時候，很多人逗我們，后爹打人很兇的哦！”姐姐說。

哥哥搖搖頭，很痛苦地說：“不是，我是覺得媽媽改嫁丟人，好女不嫁二夫，媽媽改嫁就是不節，就是丟人。而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保衛家庭的光彩是我的責任……”

“三妹，我很混賬是不是？你看還有誰有我這種思想？我中的遺毒為啥就那么深，那么頑固，生生把媽媽逼死。我是真不孝啊……”說著，哥哥更加泣不成聲。

我安慰哥哥：“媽媽不會怪你的，你是媽媽最愛的孩子，因為你是男孩，一家之主。”

哥哥說：“我知道媽媽不會怪我，我把你們努力供上大學，讓你們有個好的未來，就是在向媽媽承認錯誤，在贖罪。‘照顧好妹妹這是媽媽最后跟我交代的。”

“現在，我要當著你和你，”哥哥指指姐姐和我說，“還有媽媽，對卓子（嫂子）交代一個事情。萬一哪一天，我有個什么意外，像我爸一樣突然死了，卓子不用受任何人阻攔，趕緊找一個能讓你過好的人。”

我和姐姐面面相覷，嫂子驚得叫起來，“掌嘴掌嘴！你這個臭嘴巴，當著媽媽說這種不吉利話。”

哥哥說：“我是認真的，你們記得就行，媽媽也會支持我的，這是她教會我的道理，只是我明白太遲了。”說完，哥哥又哭了。

接下來，我們一起坐在媽媽墳前，說了好久的話，談我們的家庭，談我們的孩子，讓媽媽聽到我們的聲音，感受我們的今天。

媽媽若是泉下有知，應該早就原諒了她那個愚頑的兒子吧？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