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秦
15歲那年7月,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重點高中,父親破天荒地“請”我和母親在一家高檔飯店吃午餐。席間,他們商量好了一般,同時拿出一份“大禮包”遞給我:是雪藏了幾個月的離婚證書以及兩個沉甸甸的紅包?!胺品?,以后你準備跟誰生活?”兩人異口同聲。我瞬間懵了。
悶聲吃完“最后的午餐”,待服務員款款走來,父親指了指母親,歪著頭點了一根煙:“她付!她有錢。”說完,瞇著眼睛悠閑地吐出一個煙圈。母親狠狠剜了父親一眼,鄙夷地輕“哼”一聲,默默付了賬。
母親打包好所有屬于她的東西,不過一個行李箱。父親哼著小調坐在電腦前蹺起二郎腿看球賽。母親央求般地看著我:“菲菲,跟媽走吧!你跟著他會受苦的!”她刻意抬高的聲調嘶啞而無力,仿佛每一個字都扯著心血。我云淡風輕地說:“這里是我家,我哪兒都不去!”說這話時,我意味深長地望著母親。
母親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回望了我一眼,我強忍淚水低下頭。母親的眼神終于暗淡,無奈地跨出房門。我跑回房間,把自己扔在床上,抱著枕頭嘩嘩流淚,耳畔不時傳來父親的喝彩聲:“好球!”

父母的爭吵伴隨我整個童年時代。母親是大伙公認的“厲害女人”,性格直爽,做事風風火火。她在一所民辦中專做教導主任,業余時間與人合伙辦了很多培訓機構。父親是一家國企的車間主任,因企業效益不好停薪留職后做些小生意,虧錢的時候居多。母親看不慣父親游手好閑,常常數落他,父親不依不饒,于是家中硝煙彌漫。
我讀初中后,父親常常夜不歸宿,偶爾回來便鉆進書房反鎖房門研究股票。我在房間溫習功課時,常常聽見杯盤碗碟墜地的劈啪聲,母親高聲吼叫:“那東西是你能玩明白的?虧多少錢你能收手?我省吃儉用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你就一直虧錢毫不心疼!”又一場翻天覆地的爭吵卷土重來。
我想,父母的婚姻或許早就走到了盡頭,大約是怕影響我學習,這一紙離婚協議才在我中考之后公布。
母親搬走兩個月后,我來市區看望她。她臨時租了一間公寓,房間雖小卻干凈整潔,窗臺擺了兩盆綠蘿。我嘖嘖贊嘆:“媽,還是你這兒舒坦!”母親氣色不錯,她把油手在圍裙上抹了一把,嗔道:“那你還不跟我走?”我無比委屈:“媽,你不了解女兒?我還不是想留下來給你當‘眼睛!”
我連珠炮般把兩個月來的所見所聞講給母親,越講越激動,越講越生氣,最后竟捶著桌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母親搬走第二天,父親就把一個年齡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妖精”接回家:“蘭婷,你叫蘭姨”。此后,兩人你儂我儂,毫不在意我凌厲的眼神。更可氣的是,這女人竟然把父親使喚得團團轉。從前兩手不沾陽春水,一心只知看球賽的父親竟然在短短兩個月學會了全套家務,心甘情愿當起了“老黃?!薄?/p>
蘭婷迅速整理出5個麻袋的“破爛兒”丟進垃圾箱,隨即購置大批新家具把里外裝飾一新。那晚,她倒在沙發上嗲聲嗲氣地說:“老公,累了一天,肚子好餓?!备赣H聽罷,樂顛顛地系上圍裙:“我馬上做飯,想吃點啥?”說罷一腳踏入廚房。那女人倒也不閑著,手把手地指導父親:鍋里的水干了才能放油,米飯淘洗兩遍,淘米水要留著洗臉有養顏之用......
“媽,你知道嗎,那女人喜歡吃面食,我爸現在都會蒸饅頭了!那饅頭又白又軟,特香!”我恨恨地說。母親輕輕“哦”了一聲,陷入沉思:“我聽到風聲的時候,他倆在一起都兩年了。”母親扯扯嘴角,鄙夷地說:“他那種人,除了虧錢沒別的本事,還有資格搞外遇?這些年,我容他一天,都是看在閨女你的面子??窗?,我等著他露宿街頭那天放掛鞭炮慶祝!”
我聽得怔怔的,懷揣的那點讓父母有朝一日復合的念頭被徹底扼殺在萌芽中。
然而,事情并沒有按照母親的預測來發展。沒過多久,父親大擺筵席,把蘭婷正式娶進門。蘭婷出資在繁華地段開了個小旅館。父親兢兢業業給新妻子打工,忙里忙外,不亦樂乎。球賽不看了,股票不玩了,連抽煙都被嚴格限制,每天不得多于5根。有天黃昏時分,父親騎電動車趕回家,扎上圍裙下廚房,蘭婷抱著剛滿月的小弟哼唧著:“寶貝啊,爸爸回來給咱娘倆做飯嘍!走,親親他去!”
晚飯后,父親叮囑我收拾碗筷,自己匆匆跨上電動車準備趕回旅館。我在樓下瑟瑟秋風里扯住他的袖子:“爸,你覺得現在的生活——累不?”父親怔了一下,哈哈大笑,他仰起頭,望著二樓陽臺抱著小弟向下張望的蘭婷,意味深長地說:“從來沒這么舒坦過,覺得活得特有勁兒!”我的手慢慢松開,心好似被澆了一盆冷水,冰涼徹骨。
父親的變化以及再婚之后的幸福讓最初對他頗有微詞的親友刮目相看,也宣告了母親過往十余年的付出和努力一文不值。母親郁結于心,更加拼命地工作,讓自己沒有時間胡思亂想。
大一暑假那年在火車上接到小姨的電話,說給母親物色了一個合適的對象,她卻不同意相親,讓我勸勸。當我推開家門,母親戴著深度近視鏡埋在雜志堆里翻揀,看到我,抹了一把汗:“快幫媽找一下,有篇論文原發雜志找不到了,單位要上報?!蔽铱吹阶琅砸煌敕奖忝婷爸鵁釟?,無奈地搖頭。我打開電腦:“發表的文章都可以在網上搜到。老媽,你要與時俱進,不能總活在過去出不來?!蔽乙徽Z雙關。
老媽喝著方便面湯,洞悉一切地望著我:“翅膀硬了,教訓起媽了?”我被嗆住,嘿嘿地笑,張口結舌:“我就是覺得你一個人挺苦的,小姨她說......”
老媽推了推眼鏡,清清嗓子:“我恨不得把一分鐘掰成兩半用,哪有那個閑工夫?”她盯著我笑意盈盈:“倒是你,在大學有沒有人追???”
“哪有?我無才無貌的。”我實話實說。突然,靈機一動,改口道:“不過,我在追別人?!?/p>
老媽馬上放下手頭的工作,命我詳細交代。
我胡謅起來:“他特帥,打籃球超棒。我省了兩個月生活費,給他買了最新款安卓手機。他說,他只用蘋果。我不放棄,每天在教學樓下等他,在自習室給他占座,情人節給他發520元的紅包,天天打電話騷擾他......”
“夠了!”母親的臉瞬間蒙上了一層黑黑的霜:“還有沒有一點女孩子的矜持!當初我不顧父母反對非要嫁給你爸,還不是圖他長得帥!男人長得帥能當飯吃嗎?女人生來是用來疼的,婚前主動婚后被動!媽這輩子已經錯了,你不能走我的老路!”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訓斥起來。
“媽,痛快哭一場吧,這些年,夠你受了?!蔽冶ё∷?,跟她一起放肆地哭。“人生苦短,女兒嘴笨不會勸人,但是真心希望你后半生幸福。剛才是故意編故事騙你的,就像你心疼女兒一樣,女兒也心疼你。你一天困在過去走不出來,女兒一天不嫁人?!?/p>
母親細碎的拳頭落在我的后背:“臭丫頭,盡說傻話!”母女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鼻涕眼淚抹了個夠?!按饝畠?,不要活在過去了,往前走一步,找個真正懂你愛你的人相伴余生,好嗎?”我緊緊攥著母親的手凝望著她。母親仰起頭,讓最后一滴眼淚在眼角風干,然后,輕輕甩甩帥氣的短發,嘴角掠過一抹淡淡的微笑,輕輕點點頭。
成年以后,我才漸漸讀懂母親。她對過往的放不下,其實是在追悔自己青春年少懵懂無知錯愛了人,恨自己十余年的委曲求全卻未被理解和珍惜。過往如密閉的牢籠般把她的心死死困住,一絲陽光都透不進來。只有打開一扇心窗,走出去,勇敢地迎接未來,才能收獲她本該擁有的幸福和美好。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