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帥
一個人對一座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的愛能有多深,才值得他始終懷著一顆赤子之心反復書寫呢?
他有一種噴薄的欲望,他會把要寫的那個事情,用一種隨意的口吻和你講述,他的講述葷素搭配,泥沙俱下,紅塵滾滾,特別具有現場感,帶入感,聽者無不叫絕,認為他講的故事真是特別好的小說素材。
有時候我想象他就像舊時代人影錯落的茶樓里的說書人,醒木一拍,叫一聲看官,且細聽分說。說書人講俠義,講公案,講忠奸,講郎才女貌、江山風雨、歲月山河。他不講這些,他講少年心事,講市井的鮮活,講底層的高貴,講沒落的藝術情懷和茫茫世間的奇聞掌故。
他講的沒有章法,隨意性也很大,但表述得激情澎湃,吐沫飛濺,時不常還插一句:“我講的這個事,你不行寫!”版權意識瞬間覺醒。好吧,我不寫,你寫。在遇到寫作困惑的時候,他總是想到大文豪高爾基說的那句話:寫,只有寫才會寫。于是,他寫了一系列的以城市生活為題材的小說。這些作品結集出版,用其中一篇小說的名字定了書名《亞力山大伯爵的巴揚》。
在創作過程中,他說他甩掉了寫作的技巧,但如果你閱讀了他的作品,就會發現,他實際上是遵循了說書人的傳統,敘事主體無論男女長幼,都像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帶路者,帶你悄悄殺進他的銹跡斑斑的記憶里,那像是一個和當下生活有別的時代,那是一個在他生命中尚未長大但已經成熟的時代。
面對今日世界的蕪雜亂象,他更愿意留戀記憶中那個美好時光,即使那個時代物資匱乏,思想禁錮,顏色單調,但那里的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有那么一段生命中的好日子,他們可以是旁若無人地招搖過市,也可以低調含蓄地窺視異國女孩彈琴,甚至用生命的代價擊斃民族仇恨中的敵人,所以“他們”成了他筆下的無數個“我”,說相聲的馮大全,舉止怪誕的老靠,拍攝紀錄片的布考斯基,小混混、小馬仔、馬子、馬達姆,在充滿生命氣息的舞臺上面目清晰地輪番走過。他在對城市舊時光的追溯中完成了個體處于時代之中的生命體認,無論是街頭巷尾的小人物還是改變歷史走向的關鍵人物,在其筆下都有清晰而鮮活的生命,那些細節真實讓人物立體化,通俗點說是立住了。
法國的文藝學學者丹納在分析作品的時候,會考察作者和作者生活的時代,他認為作者、作品和時代共同構成了作品體現出來的時代精神。相比各種文藝流派的寫作者在文本中表現出的各種炫技式的寫作,他的作品實際上并不玩花活兒。但說書人的傳統在寫作中又何嘗不是一種技術化的處理?
這是一個具有獨特氣質的城市,它的歷史雖然短暫,至今我無法準確概括這個城市的基本特征,但那條連接中國和歐洲的鐵路的修建,讓這個松花江沿岸的小城迅速崛起,并很快成了在世界上知名度很高的國際性城市。城市一旦形成,也就產生了城市的基因,代代相傳,城市生活的諸多方面,都可以溯源到他的原初基因。比如他對音樂、電影等藝術的熱愛,對美食、美酒、美女的追求,不僅僅是一種欲望的表達,這些在當下城市生活中被視為欲望的怪獸的家伙,反倒在他的筆下呈現出這頭怪獸的可愛的一面。
在他的小說《維羅妮卡的吉他》中,吉他這種樂器是他聚焦的重點,他還寫過一種叫巴揚的樂器,不僅能演奏出美妙的音樂,還能用巴揚鍵盤的敲打的節奏,發出密電碼,把情報傳遞出去。吉他、巴揚以及在小說中反復提及的老電影,甚至在小說中大段引用紅色經典電影中的臺詞,都可以視為一種解讀這些小說的密碼。
而在他2016年發表于《北方文學》的小說《擊斃1909》中,他對安重根刺殺日本首相伊藤博文這個公共題材進行了重新書寫,采用了一種類似記錄的手段,切入角度十分獨特,一臺攝影機的記錄,讓人們得以通過影像資料復原當時的情景,營造出逼真的場面,刻板的歷史人物有了血肉,安重根在火車上讓一個吉卜賽女人算命,不僅僅是一種宿命的昭示,還有著小說家駕馭歷史和虛構故事的展現能力,他讓細節更具有真實的感覺,可以說他在敘事中打破了虛構的邊界,營造了內心最大的真實感。這種同樣的逼真效果也出現在他其他的作品中。
他有時候很較真兒,也很偏執。別人用大腦和電腦寫作,用一個也許不太恰當的說法,他還是一個用身體寫作的人,他為了求證一個將要寫進小說中的細節,他會去用腳步丈量小說人物曾經走過的路線,一邊走一邊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小說人物,以揣測人物的心理活動。他也會利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和音樂家探討樂器成為諜報工具的可能性。這是一種偏執的愛好,就像他是一個熱愛收藏的人,他玩的并不是古玩玉器的收藏,也不是郵票錢幣汽車小玩具的收藏,他熱愛一切印刷品,各種小人書,電影海報,已經快被人遺忘的文學期刊和歷史資料。最后,因為寫作,他還成了城市故事的收藏家,他把那些被人在茶余飯后談論的往事,以及行將淹沒的歷史在風塵中打撈出來,收藏進了他的作品。
他叫申志遠,人群中那個城市說書人,他用一種對敘事文學的敬畏和真誠,寫下了他記憶中和生命中的好日子,給這個城市和讀者貢獻了《亞力山大伯爵的巴揚》。熟悉的人還是更愿意聽他講書,說的比寫的好,說的就是他這種人。實際上他寫的也很好,但就是有點用力過猛的感覺,不如他說的那么輕松愉快。說書人有時候打開個場面之后,也要讓故事自己講,說書人心態放松,嘎巴嘎巴嘴,比劃兩個動作,就齊活兒了。
臺下一片掌聲!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