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亞平
2014年5月,我接到老家村委會李書記的電話,我媽在鎮種子收購站偷煤塊,被監控拍下,這不是她第一次干這種事了,讓我趕緊回去處理。
我叫李玉麟,出身農家,有一個小我五歲的妹妹玉琴。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我們縣教委。工作第三年,我認識了陸萍。陸萍在縣里一家國有工廠上班,她父母是中學老師,我們很快就戀愛結婚。三年后女兒小雅出生,我媽過來幫忙帶孩子。小雅一歲時,我調到市教育局任職,陸萍也跟著調到市里的工廠。
母親一直照顧小雅上小學三年級才回老家,可媽媽回老家沒多久,爸爸就突發心梗去世了。
父親去世后,我讓媽媽跟我一起生活,但她堅決不同意。當時,妹妹已嫁到鄰村,在鎮上的水廠上班,妹夫做點小生意,他們離老家很近。我拜托妹妹有空多回家看看。我隔段時間就回一趟家,給媽媽留下足夠的錢,到秋季,就給媽媽備好過冬的炭。
2014年,我當上了市里一所職業技術學院的院長,女兒也順利考上重點高中。生活逐漸順遂,可媽媽卻出了事。在物質上我從不讓媽媽短缺,我想不通媽媽為何會干出這樣的事。我向李書記賠罪,并代媽媽保證不會再發生此事。這次,我堅持要帶她去市里跟我同住,但她說什么都不同意:“小雅上學,你們倆上班,門一關,就跟蹲監獄似的,不去。”我只好打電話給妹妹,囑咐她一定要常去媽媽那里看看。
小半年過去了,李書記又給我打來電話:“您母親在家放火,差點連鄰居家都燒了!”我急匆匆往家趕,打電話給妹妹,責罵她照顧老人不用心。妹妹也怒了,在電話里大吼:“那你把媽接走啊!”妹妹哭訴道:“大哥,你是不知道媽有多氣人!前不久,天氣好,她想拆洗棉襖,棉襖明明在她眼前,她硬是找不到,還一口咬定是我拿了!上周,她找不著藏起來的錢,又指責我,連家門都不準我進。”我的心一沉:媽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到家時,妹妹和妹夫已經到了。我進小院一看,用滿目瘡痍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我帶著妹妹給左鄰右舍道歉,向鄰里了解清楚了情況。前兩天,我媽去捯飭草木灰,說給我在院子里種植的花草囤積肥料。不料,草木灰沒燒透,半夜里引燃了小院側面的木柴。我一聽,眼睛就紅了。小時候家里買不起化肥,媽媽燒草木灰當肥料,伺候家里那幾塊地,如今生活好了,我多次勸她別再去燒草木灰,又臟又累又危險,她就是不聽,非說草木灰對我的花草好……
那天,我和妹妹清理了小院,又做好了午飯,喊媽媽吃飯。她看到我時,愣了愣神,一拍腦袋:“玉麟,你回來了?咋沒提前說一聲?我馬上給你做飯去。”
看著她往廚房一路小跑,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心里隱隱覺得,媽媽可能病了,是阿爾茨海默癥之類的病。這次,我把媽媽的行李打包,直接“押著”她上了車,強行將她帶回了市里。
第二天,我跟媽媽說單位組織體檢,所有家屬都得參加,將她騙到了市人民醫院。我拿到診斷書的那一刻,雙耳轟鳴,頭皮發麻:媽媽確診患上“阿爾茨海默癥”,唯一幸運的是,她病情不算太嚴重。
我們一家住在教育局的家屬小區,整個小區都是教育系統的熟人。因我和陸萍都要上班,小雅住校,因此我特意帶媽媽跟小區其他老人認識,拜托老人們帶我媽一起鍛煉,聊天,好有個照應。
沒幾天,我接到了轄區派出所的電話,說我媽偷了東西,讓趕緊過去配合調查。我一聽“偷東西”這三個字,腦袋就嗡嗡作響。一進派出所,我就看到我媽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沖著警察罵罵咧咧。我費了老大勁兒將媽媽安撫好。跟警察一聊才知道,這天下午,媽媽一個人游蕩到小區后面的一家服裝超市,將店門口女模特的衣服給扒了。考慮到媽媽的病,警察讓我把媽媽領回家了。
很快,我媽偷東西的消息傳遍了小區和教育系統。事發第二天,好幾個相熟的老人就上門,跟我和陸萍討要說法:“從前,我們早鍛煉從未丟過東西,自從你媽來了后,我們開始接二連三地丟東西。我們老早就懷疑,但礙于面子,又怕有誤會,一直沒追究。”
我和陸萍費力將各位老人一一送出家門。回到家一檢查,只見我媽臥室里床底下桌子底下塞滿了東西:馬扎、奶瓶、紙盒、垃圾池的破袋子,還有一把太極劍。眼見陸萍和小雅都不高興,媽媽低著頭悄悄問我:“玉麟,我是不是又做錯事了?”我心如刀割。看來,那些大媽所言非虛,我只得硬著頭皮一個個上門去道歉并解釋。
媽媽把我拉下了德高望重的神壇,陸萍也常被人指指點點。媽媽動輒胡亂發脾氣,讓小雅受不了,即使周末放假,小雅也不愛在家里待著。
為了延緩媽媽的癥狀,我帶媽媽去醫院拿藥,陪她做延緩腦部萎縮的運動,比方說,數豆子。沒想到,媽媽傷心地說:“你可真是孝順,你哪里是讓我來享福的,這是騙我給你們撿豆子賣錢。”說著,她的眼淚掉下來了。我急忙給她解釋這是治療的一部分,和陸萍無關。她不信:“你別哄我了。娶了媳婦忘了娘,我知道你和你媳婦是一伙兒的。”
從這天起,她開始針對陸萍。陸萍穿一件鮮艷的衣服,她會向我告狀:“你媳婦兒穿成那樣,你可要看緊點兒啊。”陸萍回娘家,她擺一張臭臉:“這里哪有你娘家好,娘家都是讀書人。”陸萍委屈得直掉淚。
陸萍怕媽媽做飯忘了關煤氣,從來都是做完飯再上班,不管白班還是夜班。可媽媽的顛三倒四,終于將她壓抑的情緒點燃。有一次,媽媽在我面前說她沒飯吃,陸萍沖著我媽吼道:“你天天沒吃,饅頭、菜、米飯,誰吃的?”然后,甩門而去。
我趕緊打電話給岳父,承認錯誤,請他幫忙勸陸萍。岳父沒好氣地說:“我會勸她,但你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那些老同事恨不得湊到我臉上來問,你媽是不是小偷!我清高了一輩子,碰上這樣的親家!”因為我媽,爭吵成了日常。慶幸的是,吵過了,我們也平靜了。該伺候時,陸萍也從不假手于人。日子就這樣磕磕絆絆地往前過。媽媽偷拿人家東西的次數漸漸減為零。只是,她的記憶力卻一潰千里。經常忘記鎖門,在小區里都能丟,嚴重的時候,食物能吃不能吃都分不清。
2016年冬天,我和陸萍下班回家,家里臭氣熏天,從衛生間到客廳以及媽媽的房間,全都是嘔吐物和糞便。而媽媽則倒在沙發上,不省人事。廚房里,冰箱門大開,一碗生肉餡被扒拉出了一個大洞。媽媽肚子餓,吃了生肉餡!我嚇壞了,趕緊將她送到醫院去急救。我們發現,媽媽一個人在家已經很不安全了。我和陸萍商量雇個保姆。但合適的保姆,沒那么容易找。在找保姆期間,陸萍上班不在家,我只好把媽媽帶到學校。學校是封閉的,就是走失也好找。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們一個學生在家里的地窖和他爸爸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學生的母親帶人拉著橫幅,鬧到了我辦公室,討要說法。那天,我一整天都在處理這件事。等我忙完才想起我將媽媽帶來了學校。我嚇得直冒冷汗,趕緊打電話給保衛科,又打電話給陸萍。一幫人在偌大的校園里找到深夜,才在睡蓮池后的走廊上,找到了凍得發抖的媽媽。
自從連續出事后,我們上班都提心吊膽,只好加價找了一個阿姨過來照顧媽媽。但是,女兒已高三,轉年要高考,加上學的是藝術,到處要花錢。我們也只是普通的工薪階層,找保姆的費用,讓我們夫妻倆都很吃力,不得不開始節衣縮食。
2016年年底,媽媽的病情急劇變壞。她常常一個人發呆,有時連我也不認識。有一次半夜,她闖到我的臥室,對著我和陸萍一陣亂打,說要上公安局告我們。折騰了半夜,才讓她安靜下來。等到第二天,媽媽睡醒,昨天的事她卻渾然不覺,完全忘記自己的出格行為。更可怕的是,她開始自說自話,如果晚上我不在家,陸萍常被嚇得毛骨悚然。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個月,一場冷空氣,媽媽感染流感,大小便失禁,行動開始吃力。雇傭的阿姨嫌工作量加重,辭職了。我們四處尋找合適的保姆,可沒有人愿意接這個活兒。
我和陸萍陷入了絕境。家里必須有人,我是家里的經濟支柱,必須得工作。陸萍單位雖不景氣,但再干幾年就能退休。最終,陸萍決定只上夜班。
陸萍每天下午七點離家,凌晨四點再回家。天寒地凍,陸萍騎著電瓶車差點出車禍。我只好每天凌晨三點半起來開車過去接她下班。因為媽媽,我倆連要高考的女兒都快顧不上了。
臘月里最冷的一晚,我去接陸萍下班。回來的路上,感覺這黑夜漫無邊際,永遠都走不完……我終于無法控制情緒,將車停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號啕大哭。陸萍什么都沒說,抱住我,眼淚直往我脖子里灌。“老婆,我們把媽媽送去養老院吧。”陸萍哽咽著說:“好。”我和陸萍將市里公立、私立的養老院都看了。出于經濟考慮,我們只能選擇公立養老院,等過兩年家里經濟條件好點了,再考慮把媽媽送去條件相對更好的私立養老院。
春節過后,我和陸萍給媽媽收拾東西,打算盡快將她送過去,這樣我們也有精力陪女兒高考。然而,看著幫媽媽整理好的大包小包,陸萍的臉上卻毫無喜色:“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同事小楊嗎?她公公在養老院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我心里一驚。
“我特別害怕,媽萬一在養老院去了,我該怎么跟你繼續生活。媽雖然經常針對我,但她是病人。這幾天,我常想起媽之前的樣子。以前我從單位帶回的那些搓地布片和碎太空棉,媽給我們一針一針,縫成了褥子……”說著,陸萍就哭了。看著陸萍,看著逐漸呆傻的媽媽,我不知該如何安慰陸萍。
父親心梗,幾分鐘就離世,沒給我機會去盡孝。若媽媽在養老院,萬一加速死亡,我也無法原諒自己。萬般無奈之下,陸萍決定內退,由她來做媽媽的“專職保姆”。
每天早晨,我們都起得很早,一起給母親換洗尿片、擦身、洗衣。一開始母親還可以自己吃飯,后來只能用勺子喂飯。我將能推的飯局和應酬都推了,每天下班就回家幫陸萍。半年過去了,女兒很順利地考上了大學,我也摸清了照顧媽媽的規律,協助陸萍,為她空出了下午的時間。我建議陸萍學電腦,用微信,加入同城一些社群,和大家聊天,免得整天在家悶壞了。
網絡為陸萍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也讓我和她了解到更多有關阿爾茨海默癥的數據。2017年秋天,她建了一個群,把小楊等經歷過這種痛苦的人都拉了進來。大家一起交流,在精神上相互支持。
微信群里,有網友贈給母親一輛二手的進口輪椅。自從有了輪椅,媽媽可以曬曬太陽,陸萍也可以推著她一邊做飯一邊聊聊天。盡管媽媽腦袋糊涂,也有語言障礙,但有時候,她似乎能聽懂陸萍的話,會像小朋友牙牙學語一樣,回應陸萍。
在我們的悉心照顧下,媽媽挺過了寒冬,安然活到現在。而我和陸萍,也從人生的挫折里,逐漸挺了過來,并會活得更加清醒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