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華
文化適應論認為,文化與生物一樣具有生態性。文化生態具有與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兩種基本生態相適應特征,既體現了人們對自然界的態度又具有人文創造屬性。斯圖爾德在《文化變遷論:多線進化方法論》中提出:“文化與其生態環境是密不可分的,它們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互為因果。”“環境適應的概念構成了文化生態學之根蒂。”方李莉認為:“文化生態學揭示了各種文化之間結成了一張動態的生命網,任何一種文化的消失都會對整個文化生態系統造成影響。”鄧先瑞認為:“研究地域文化的生成與發展,必須從孕育、滋養其文化的環境及其變化入手,揭示人及其文化與周圍環境的關系。”研究地域文化及其文化生態的生成與發展,傳統村落空間文化系統中的要素構成更具代表性。因為傳統村落文化生態體系蘊含著豐富的自然、社會及人文方面的結構因素,從文化生態學角度對其探究,揭示人與自然、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共生”關系,對于傳統村落整體性保護和發展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胡彬彬說:“小村落,大文化。”傳統村落沉淀了“一種特殊的地方知識和民間智慧,一種特殊的文化表達類型和范式”。聚落空間是文化存續的外構形態,文化生態則是傳統村落的內核和靈魂。
現代意義上的傳統村落文化生態研究,主要針對各種環境變化對“原生態”結構的影響及文化變遷中各種因素的相互關系;研究文化生態發生變遷過程中普遍存在的規律及組成文化系統的內在結構特征,同時,重視不同地域村落人文特色及其表征。這種規律和結構特征一般表現為傳統村落所具有的地域性和民族性雙重結構:一是不同地域的自然資源稟賦直接決定了適宜人居的聚落空間態勢和多樣性規劃形制;二是從區域社會和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上,又折射出不同人文精神與審美趣味。就傳統村落的建筑空間生態而言,“一方面強調了有效利用資源,提高生產力和人類生活水平,并在此過程中維持和提高環境質量;另一方面對資源的獲取和利用進行有效的分配,從而形成社會結構的優化和可持續發展”。在文化心理層面,以漢民族為主體民居建筑空間,始終遵循“慎終追遠”“長幼有序、尊卑有別”的儒家禮制精神,并以倫序關系組織村落空間布局,這種布局是由一個個血親關系此接彼連的一處處獨立院落,進而又從村落整體空間上形成了和諧統一的建筑群落。受制度文化的影響,這種建筑空間的審美功能又明顯體現出禮樂秩序的文化心理,如“中為堂,左為尊,右為次”“東階為主,西廂待客”的等級秩序。由此可見,傳統村落“共生性”存在于客觀環境和人文精神這一復合型文化生態系統中。
“中國歷史文化名村”朱家峪村位于濟南市章丘區東南近郊,與古城章丘南北相望。朱家峪在600多年歷史文化積淀中形成了一個由環境空間、社會空間與人文心理空間組成的相對閉合的生態系統,特征主要表現為自然環境和人文精神的高度融合。
通過對朱家峪聚落空間、院落空間、心理空間三方面的梳理分析,表現出傳統村落自然環境和人文精神和諧的文化生態體系。
朱家峪先人通過審視山川形勢、地理脈絡、時空經緯等地理特征確定了“枕山面屏、環水聚氣”的村落布局。從其整體空間形態看,村落狀如一把“太師椅”,東面馬連山、長白山像似“青龍”連綿起伏;南面太平頂、胡山諸峰作為“案山”有面屏之態;西面筆架山踞“白虎”之勢;北面開闊田野是村落“生地”所在,南北走向的沖溝流溪為它提供豐沛的水源給養。所謂“人與天調,然后天地之美生”得以充分體現,這樣的聚落空間布局迎合人與自然環境和諧相處的原則。
以老莊思想解釋朱家峪地理空間、心理空間和資源利用的對位關系,可理解為:一是對聚落空間的認識超越了人與天地的對立性,如“雙軌古道”上的文昌閣與文峰山頂魁星樓在地理空間上南北呼應,實現心理空間上“同天一”的物化境界;二是根據農耕社會的生產情況,選擇能滿足基本生存空間和聚落發展的需要,合理組織生產和生活需求的自然資源,如對農田、坡地、沖溝、泉溪的合理利用滿足了自給自足的生活需求。“空間分割既順應了周邊的自然環境,又重視人在聚落空間的生命體驗,使人獲得物我兩忘的精神自由”。說明朱家峪聚落空間具備了自然環境和人文精神和諧同構的特質,同時表現出了“因天材,就地利”的理性思考。
傳統聚落里的鄉村建筑不是以單體院落建筑取勝,往往具有集合式形態。這種集合形態是以街巷“線性”特征的貫通流動將其分割、串聯起來,形成聚落空間縱深延展的序列,使鄉土建筑展現出起、承、轉、合的節奏感。就如同中國山水畫所講究的“經營位置”,要“先立賓主之位,次定遠近之形,然后穿鑿景物,擺布高低”。朱家峪古村落所處自然地形條件決定了其建筑群落與街巷空間共生的關系。建筑群落以“雙軌古道”及并行的沖溝為軸線,可分為東、西兩個區域,村落建筑依據地勢高低沿古道兩側有機分布。其中,民居、樓閣、宗祠、廟宇、戲臺、影壁、古橋、古井等要素,被“雙軌古道”及其支系街巷有機串聯成點、線、面的有機整體。這樣一種建筑群落與街巷空間的和諧共生,主次分明、脈絡清晰、疏密開合、錯落有致,成為朱家峪聚落空間文化生態系統的主要特色。
我國古人早有“相土嘗水、象天法地”的文化智慧。《詩經·大雅·公劉》記有“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理想的空間形態。清《陽宅十書》又載:“人之居處宜以大地山河為主,其來脈氣勢最大,關系人禍福最為切要。”古人重視山形地勢,往往把人類居住“相土嘗水”的小生境契入“象天法地”的大環境之中。因為它關乎兇吉禍福和子孫后代延續生存的大問題。倚山臨水而居一直是人類最理想的選擇,也是聚落選址因循客觀環境、因地制宜思想的本源。如果說朱家峪空間形態巧妙地利用了地形,則不如講朱家峪先民務實地選擇“觀其流泉”的水生環境。
“朱家峪主要街道基本上與水岸平行拓延,村落空間形態又取決于沖溝的走向。沖溝自西南向東北延伸,而民居多建在沖溝的東南側,其目的是避開山洪的襲擾”。這些因素又決定了建筑群落沿街巷布局,形成平直、轉折、屈曲、錯落、集散形式多樣的空間形態。
水,向來是“靈性”的象征。朱家峪優良的水生環境激發了人們的文化心智。朱家峪水系生態有著豐富內容和形式,從水體形態上看:有瀑布、井泉、流溪和水泊;從流動附體上看:有屋檐、石階、石巷、街道、橋涵和沖溝;從文化心理上看:水流為龍脈之氣,水口是“明堂”納吉,屋檐泄水有“四水歸堂”之功;從審美價值上看:“壇橋七折”“圣水靈泉”“石壁流淙”等多處景觀曲水流觴、清秀靈透,從而使村民體驗到精神自由、心靈釋然之美;從實用價值上看:井泉用于飲用、淘米、洗衣,溪流的水用來養魚、放鴨、灌溉農田、滋養植被,供孩子戲水游樂。大凡這些地方皆利用天然地形鋪設青石板或卵石,給村民提供相互交往的親民性公共水生態空間。朱家峪聚落水源、水路、水網、泉井空間的構成呈現環抱態勢,自然形成具有自我凈化能力的水生態系統。這不僅是聚落道路系統規劃的依據,還是建筑布局、景觀構建和村落小氣候循環系統重要的物質基礎。
自朱家峪被列為第二批“中國歷史文化名村”以來,引起了各方專家學者的高度重視。根據朱家峪現狀風貌特征和保護規劃原則,將27處明清建(構)筑物、民國時期建筑定為重點保護對象,并把集中反映鄉土建筑特色的22處建筑列為文化遺存。這些物質文化遺產對研究山東本土建筑風格、建造技藝具有重要價值。與此同時,實施古建筑空間功能轉換,得到保護和利用。比如山陰小學四進院落轉換成“民俗博物館”,明經、進士故居轉變為“中國科舉制度博物館”,其他古建筑空間也相繼轉換功能,如“石刻歷史文化藝術博物館”“民間木雕博物館”“民間青花瓷博物館”及“文革物品博物館”等。
不可否認,這種功能的變化對建筑外觀的保護起到重要作用,但就其建筑空間原本所承載的文化內涵是否得到有效保護和傳承,值得思考。如“山陰小學”和“女子學校”本身就是教育文化的場所,為什么不統一設立“鄉村教育博物館”?如果是這樣,就可以與“中國科舉制度博物館”承前啟后、相得益彰,形成一套完整的教育文化保護體系,又不失文化“原生態”的割裂。
筆者以為一些未被列入重點保護單位的“破舊院落”更能體現“鄉愁”的原點,甚至先于“重點保護建筑”文化的起源,因為在整個古村落變遷和發展過程中,它們曾經起到過人文“基因源”的作用,就如同“黃石洞”的“神圣”地位,同樣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價值。所以,應該將其視為“重點保護單位”的一個整體加以保護,不應以“影響古村落整體風貌”全部予以清除。因此,可以將已經廢棄的“空心村”建立“傳統村落文化遺產(遺址、遺跡)生態公園”。具體做法是:保持原狀,整飭巷道、平整院落、修葺樹植、空地種草、引入溪流,收集石礎、石柱、石梁、門枕石、石構件等嵌入“殘垣斷壁”中,作為一種“文化標識”,重塑其價值。
總之,只有保護好完整的原真性聚落文化遺產,才能真正實現傳統村落文化生態的可持續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