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絲長情思苦

◎文/寒巖

微風拂煦，斜陽映照。我徜徉于護城河旁，覓得一方石凳落座。眼前游人如梭，不時伴以歡聲笑語。鬧中取靜吧，一人獨坐，靜享年華。

信手翻閱著懷中的詩集，間或伴以默誦、低吟。驀地，雙手像注鉛似的挪移不動，雙眼也像磁鐵似的被緊緊吸住，細看，再細看：

曾逐東風拂舞筵，

樂游春苑斷腸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

已帶斜陽又帶蟬。

這是晚唐詩人李商隱的悼亡詩《柳》。

是他在安葬愛妻不久，仍未從極度悲痛中解脫出來的喋血之作。

數日來，我午休過后連續到此閱讀，讀到的詠柳詩確屬不少。最早的當屬《詩經·小雅》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那人們熟稔于心的名句。而唐代以來的詠柳名篇更是數不勝數。且不說王維的“客舍青青柳色新”，賀知章的“碧玉妝成一樹高”，難掩詠春的喜色；而詩仙李太白盡管初撩愁思，輕吟“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仍難掩內心詠春的基調。反觀眼前李商隱這首《柳》，卻大不盡然。同樣是詠柳，但這哪里是吟唱？分明是在悲哭，是無聲的號啕，無淚的凝噎。

李商隱的詩歌作品，一般都源于他現實生活中的親歷所感。尤其是他的愛情、悼亡詩，意蘊幽深縹緲，給人以引奇入勝的享受和難以自抑的聯想，被譽為他詩歌創作的最高成就。面對這首《柳》，我會情不自禁地進入到他純美凄苦的情感世界，感受到了他早年苦戀的癡情和煎熬，尤其是他與愛妻相濡以沫的忠貞與深情。

李商隱早年為求取功名，只身來到汴州，向集達官與名流于一身的令狐楚拜師行卷。在備考期間，曾隨詩友涉足酒肆青樓，參加令狐府的家宴樂舞，其間認識了身為樂伎的河內同鄉柳枝姑娘。初次相識，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隨著交往，日久生情，乃至情篤義重如膠似漆。后因事發突然，回原籍為情同生父的堂叔診病、治喪，之后又去袞州令狐幕府任職，一晃數年過去，詩人無時不在思念常駐心田的柳枝姑娘。而失聯的這位癡情少女更是焦慮萬分，終于大病一場。病愈后，柳枝決定只身去京城玄云觀，為母親還愿并矢志束發為道。此時，李商隱隨令狐楚入職京城，曾多次去玄云觀探詢，均遭冷遇。還是一位年長的道姑見他心誠面善，悄聲告知：柳枝姑娘道名雙木子，已隨公主去玉陽山修道講經去了。面對道觀的高墻，面對眼前隨風飄搖的柳枝，詩人頓生酸痛，悲情難抑，低聲緩吟：

含煙惹霧每依依，

萬緒千條拂落暉。

為報行人休盡折，

半留相送半迎歸。

當然事情遠未至此。多年后詩人陪母親去濟源靜養，令人憂中生喜的是，玉陽山就在濟源的遠郊。為此，東玉陽山的靈都觀，西玉陽山的清都觀、西母宮，不知留下詩人多少次苦尋無果的蹤跡。真乃蒼天不負有心人，在一次造訪中終于得知：雙木子就在清都觀，幫助住持整理經稿。喜出望外的詩人，軟磨硬蹭見到了清都觀住持。自報家門后，只見住持低聲緩氣道：雙木子已去江南云游，歸期未知。又道：雙木子行前留言，“吾不識來訪者，故拒見；若義山（李商隱字義山）及進士第來訪，乃吾兄長。”聞此言，詩人熱淚縱橫，掩面而泣。是日夜晚，面壁呆坐，良久，鋪紙蘸墨，揮筆而就：

相見時難別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

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

青鳥殷勤為探看。

盡管感情受挫悲痛難抑，但李商隱的純樸與勤奮，使令狐老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正是她老人家牽線搭橋，讓他結識了王七妹并與之完婚。七妹是節度使王茂元的幼女，識書達理，舉止得體，容貌亦十分嬌美可人。婚后夫妻二人琴瑟鳴和恩愛有加，不久又喜得嬌子袞師兒。一家人日子清貧卻盡得融融之樂。

孰料詩人步入了婚姻的愛河，卻同時陷進了仕途的漩渦。李商隱是令狐楚的得意門生，又是王茂元的乘龍快婿，而這兩位，恰恰是牛李黨爭中水火不容的兩派各自的中堅。為此詩人背盡了罵名，受盡了屈辱。盡管自恃清白，形端影直，仍屢遭報復、排擠乃至碾壓。好在這些年間，七妹不時關照詩人家鄉的老母，呵護膝下的嬌兒，苦心經營著一家的生計。日月不繼，甚至當盡了自己的婚嫁首飾。由于長期過度操勞和煎熬，七妹的身體每況愈下，不久即與世長辭。

愛妻的離世，讓詩人痛不欲生，他心神恍惚，命若游絲，多天以后，在樂游原的柳蔭里，一首感天動地的悼亡詩《柳》誕生了。

我反復品讀，可以觸摸到詩中的意境和情感。詩人依然運用了《夜雨寄北》中那種“以哀境思樂景愈顯其哀”的時空倒置手法，由當下深秋的柳枝、斜陽、秋蟬聯想到當年的楊柳春風、喜筵繁花，比照之中盡顯時下境遇的悲苦和內心的憂憤。同時，擬人化的描述更是力透紙背。一個“逐”字，賦予柳絲以生命，盡顯春柳的主動與深情。一個“帶”字，喻示著歲月的無情以及詩人的無奈與悲凄。眼前，秋風蕭瑟，日暮西下，苦禪哀鳴，這不正是已過不惑之年的詩人四處奔波命運無著的凄苦寫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