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得義1 王校羽2 劉麗麗2
(1.河北民族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河北 承德 067000;2.河北民族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北 承德 067000)
梁武帝是一位以極度崇佛而著名于史的古代帝王,在其執政期間,史有明文記載曾先后三次舍身寺院,多次舉辦無遮大會,大肆造立塔寺,熱衷崇飾金像,親自領受菩薩戒,下詔斷殺生戒酒肉,組織高僧翻譯佛經、編纂典籍闡揚經論等。總之,在梁武帝這個“熱烈之佛教信徒”(湯用彤語)領有天下之時,南方佛教大盛,佛法空前興隆。這一時期,出現了許多著名的精通佛法的大師,如并稱梁代三大法師的莊嚴僧旻、開善智藏、光宅法云,以及寶志、慧令、慧約等。這些高僧,多是深受皇帝推崇的佛教領袖人物,他們不但深解佛理,辯才無礙,而且注意化俗,與當時著名文士多有交游往還,也善于創作風格多樣的文學作品來教化信眾。在梁代諸多的“佛門龍象”中,草堂寺慧約法師雖然傳世文學作品不多,但影響較大,本文擬在介紹慧約生平之后,就慧約與著名文人沈約的書信往來和慧約的詩歌創作兩個問題展開討論。
《續高僧傳》卷六收有《梁國師草堂寺智者釋慧約傳》,據此可知慧約之生平梗概。釋慧約(452—535),俗姓婁,字德素,東陽烏場人,為名門望族之后。年七歲便求入學,十二歲時游于剡,遍禮塔廟,多究經典,時有謠“少達妙理婁居士。”劉宋泰始四年(468),慧約時年十七,于上虞東山寺落發出家,師事南林寺沙門慧靜,年踰一紀。后竟陵王蕭子良坐鎮禹穴,聞風相邀。汝南周颙為剡令時,于鐘山雷次宗舊館造草堂寺,請慧約屈知寺任。太宰褚淵、太尉王儉亦禮敬慧約,褚淵嘗請慧約開講《凈名》、《勝鬘》經,王儉亦請講《法華》、《大品》等經,且褚淵從慧約稟受五戒。后二親喪亡,慧約還歸服喪,駐鄉宣法。之后返回京師,還住本寺。隆昌中少傅沈約出都赴任,攜慧約同行,不久隨著沈約返京任職,二人一起還都。此后二人經常文章往復,感情融洽(詳下文)。之后慧約專心研讀方等經典。天監十一年(512),梁武帝敕命引見,尊稱為“智者”,允許他經常出入皇宮之中。作為一個史上極度崇佛又親身參與佛事活動的皇帝,梁武帝于天監十八年四月八日發宏大誓愿,慧約為武帝授菩薩戒。自后皇子、王姬以及道俗士庶,紛紛請慧約為師。慧約后于大同元年(535)九月入滅,時年八十四歲。后葬于鐘山獨龍阜異僧寶志墓之左,下敕立碑紀德,詔命著名文人王筠為文。慧約受武帝之優渥禮待,難有匹者。
慧約是古代少見的高壽僧人,一生跨越南朝宋、齊、梁三代,在齊代文人褚淵、王儉、周颙常向慧約學習佛法,而從齊之梁,慧約一直跟沈約情兼師友,交往頻繁。《續高僧傳·慧約傳》中記載了二人往還的過程:
少傅沈約,隆昌中外任,攜與同行。……及沈侯罷郡,相攜出都,還住本寺。恭事勤肅,禮敬彌隆,文章往復,相繼晷漏。……臨官蒞職,必同居府舍,率意往來,未嘗以朱門、蓬戶為隔。齊建武中謂沈曰:“貧道昔為王、褚二公供養,遂居令仆之省。檀越為之,當復入地矣。”天監元年,沈為尚書仆射,啟勅請入省住。十一年臨丹陽尹,無何而嘆,有憂生之嗟。……俄而沈殞。[1]183-184
從南朝蕭齊末年開始,慧約便和沈約便有著非同尋常的密切接觸,且他們的交往直持續到天監十二(513)年沈約去世才告結束。《梁書·沈約傳》載:“隆昌元年,除吏部郎,出為寧朔將軍、東陽太守。明帝即位,進號輔國將軍,征為五兵尚書,遷國子祭酒。”[2]是在隆昌元年(494)之時,沈約出都知東陽郡事,攜慧約同行。同年齊明帝即位,改元建武,征沈約為五兵尚書,沈約便與慧約同返建康。經此一行,二人感情更加契合,常有文章往來。在長期的交往過程中,二人書信不斷,今傳世二人書信一份,可考見其往還之一斑。《廣弘明集》卷二十八載沈約《與約法師書》,文云:
周中書風趣高奇,志托夷遠,真情素韻,冰桂齊質。自接釆同棲,年逾一紀。朝夕聯事,靡日暫違。每受沐言休,逍遙寡務。何嘗不北茨游覽,南居宴宿,春朝聽鳥,秋夜臨風。匪設空言,皆為實事。音容滿目,言笑在耳。宿草既陳,楸檟將合。眷往懷人,情不勝慟。此生篤信精深,甘此藿食,至于歲時包篚,每見請求,凡厥菜品,必令以薦。弟子輒靳而后與,用為歡謔。其事未遠,其人已謝。昔之諧調,倏成悲緒。去冬今歲,人鬼見分。石耳紫菜,愴焉興想。淚下不禁,指遣恭送,以充蔬僧一飯。法師與周情期契闊,非止恒交。覽物存舊,彌當楚切。痛矣如何,往矣奈何。弟子沈約和南。[3]
清代文獻學家嚴可均將此書信輯入《全梁文》卷二十八沈約名下,題作《與約法師書悼周捨》。標題中“悼周捨”三字,《廣弘明集》中無,當是嚴氏根據書信內容推測所加。按,周捨為梁代文人,據《梁書·周捨傳》,周捨于梁武帝普通五年(524)過世,而沈約卒于天監十二年,沈約理當不能在其死后十二年寫書信給慧約來悼念周捨。則此信中所說“周中書”當非周捨,嚴氏失考。
那么此“周中書”究竟所為何人?沈約信中雖然沒有直接點明身份,但書信中有關周中書行為習慣的描述,為我們透漏了不少關鍵信息。信中說“此生篤信精深,甘此藿食,至于歲時苞篚,每見請求,凡厥菜品,必令以薦。”藿食,以豆葉為食;苞篚,也可寫作包篚,借指為饋贈之禮品。沈約說周中書每次見他,都要請求給他提供蔬食。由此可知,周中書愛好佛教,喜歡蔬食。沈約說“弟子輒靳而后與,用為歡謔”,還曾因周中書有這樣特殊的嗜好而取笑他。讀到這里,我們就會自然想到齊代名士周颙。《南齊書·周颙傳》謂其曾官中書侍郎,喜好佛教,有蔬食愛好:
(周颙)清貧寡欲,終日長蔬食。雖有妻子,獨處山舍。衛將軍王儉謂颙曰:“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鹽,綠葵紫蓼。”文惠太子問颙:“菜食何味最勝?”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4]732
又《周颙傳》言齊時有何點,亦為信佛居士,周颙給他寫信“勸令菜食。”可見周颙信奉佛法,厭惡殺生,喜愛蔬食之程度異乎常人。考周颙曾官中書侍郎,時人自可稱之為“周中書,”且非常喜歡蔬食,與沈約所描述者絕類,則周中書當為周颙。此一證也。
又沈約信中說“法師與周情期契闊,非止恒交。”《續高僧傳·慧約傳》中就記載了慧約與周颙的交往經過:“齊中書郎汝南周颙為剡令……于鐘山雷次宗舊館造草堂寺,亦號山茨,屈知寺任。……颙嘆曰:‘山茨約主,清虛滿世。’”[1]183考《南齊書·周颙傳》,周颙曾于宋元徽初年出為剡令,所以,周颙和慧約在劉宋末年就已經建立了聯系,的確稱得上“情期契闊,非止恒交”。簡言之,周颙與慧約交往密切,此二證也。
而周颙的卒年,史書中并無具體記載,而《南齊書?周颙傳》中云:“颙卒官時,會王儉講《孝經》未畢,舉曇濟自代,學者榮之。”[4]734稽之《南齊書·王儉傳》,王儉卒于齊武帝永明七年(489),所以有觀點認為周颙也卒于是年。實則此判斷有誤,蓋因誤解《南齊書·周颙傳》文意所致。原文是說周颙在臨終前,因王儉死后講《孝經》之事停輟,故推薦曇濟繼任。雖有這層關系,然王儉和周颙并非卒于一年,《出三藏記集》卷十一《略成實論記》記載了永明八年周颙還曾作《成實論序》:
齊永明七年十月,文宣王招集京師碩學名僧五百余人,請定林僧柔法師、謝寺慧次法師于普弘寺迭講,欲使研覈幽微,學通疑執。……八年正月二十三日解座,設三業三品,別施獎有功、勸不及。上者得三十余件,中者得二十許種,下者數物而已。即寫《略論》百部流通,教使周颙作《論序》,今錄之于后。[5]
僧祐親身參加了這次法會,他所言當屬可信,則是周颙在永明八年尚在世。劉躍進分析認為:“周颙的卒年當在永明八年冬天以后,永明末年慧約還都以前。”[6]劉先生認定此書信是沈約在慧約回家鄉這段時間寫的,論述甚為有理。周颙卒于齊代,沈約有時間寫悼念周颙的文章。此三證也。
綜上所述,沈約書信中所及“周中書”,乃是同為沈約、慧約好友,且喜愛佛法、信奉佛教的周颙,并不是嚴可均題寫的“周捨”。不過,周捨卻又是周颙的兒子。
《續高僧傳》中沒有慧約進行詩歌創作的記載,然《藝文類聚》卷八十一收錄有沈約《憩郊園和約法師〈采藥〉》詩一首。前文已經論及沈約與慧約感情深厚,交往密切,所以可以肯定沈詩乃是唱和慧約之作,據詩題可知慧約曾寫有《采藥》詩。僧傳中說到慧約“飯餌松朮三十余年”,想必常有采藥的舉動,故而創作《采藥》詩,惜乎此詩早已無傳。
又宋代陳應行輯《吟窗雜錄》卷三十二《古今詩僧》中載:“慧約字德素,有《哭范茍詩》:‘我有數行淚,不落十余年。今日為君盡,迸灑秋風前。’”[7]明釋正勉、性通同編《古今禪藻集》卷一收慧約《吊范賁》詩:“我有數行淚,不落十余年。今日為君盡,并灑秋風前。”兩書均認為詩歌是慧約所作。但是,我們也看到對于這一首詩的作者歸屬,古代文獻記載頗有歧異之處。
宋《文苑英華》卷三百二載此首詩歌,題為陶弘景《和約法師<臨友人詩>》,逯欽立據《文苑英華》將此詩歌輯入《全梁詩》卷十五陶弘景名下。
又南宋岳珂(岳飛之孫)撰《寶真齋法書贊》,收唐僧懷素《秋風帖》,末四句即為此詩,似乎詩歌作者又為唐僧懷素。近來有學者主張為唐代擅長草書的懷素詩作。[8]
這些古籍出現于宋代及以后,記載分歧很大,好在唐代樓穎撰《善慧大士語錄》卷四附錄《智者大師》中云:
智者大師,俗姓樓氏,名靈璨,字德素,烏傷縣竹山里人……始,法師才思清逈,至于制作文章亦皆臻玅。常與湘東王咨議范賁友善。及賁亡,法師乃臨其喪,賦詩曰:“我有數行淚,不落十余年。今日為君盡,并灑秋風前”。此詩傳于天下,為世所重。是后精修經藏,深證無生,世間辭句則鄙而不為也。[9]
這里就交代得很詳細了,說明詩歌確出自慧約手筆,是吊唁范賁之作。且言此詩“傳于天下,為世所重”,唐劉禹錫《澈上人文集紀》云:“釋子工為詩尚矣!休上人賦別怨,約法師哭范尚書,咸為當時才士之所傾嘆。”[10]兩者可以互相印證。
所以,我們可以判定此詩歌所有權當歸屬慧約,但這又會引發另一個問題:《善慧大士語錄》中所載的范賁只是“湘東王咨議”,而劉禹錫所言為“哭范尚書”。檢《梁書》《南史》等史書以及《弘明集》《廣弘明集》等佛典均不見“范賁”、“范茍”之名,而梁代被人稱為“范尚書”者也只有范云一人。所以,這首詩到底為誰而作,在沒有新的史料發現的情況下,尚難以定論。
但是退一步講,即使不確定這首詩歌到底為誰而作,但據《文苑英華》所錄陶詩的詩題,也可推知慧約寫過《臨友人詩》無疑。臨,臨喪哭泣。《左傳·隱公元年》:“冬,十月庚申,改葬惠公。(隱)公弗臨,故不書。”并且這首詩歌自問世之后,便在士林間廣為流傳,至少在唐代還影響頗為廣泛。所以,為了穩妥起見,這首詩歌可以題名為《臨友人詩》。
又據《善慧大士語錄》載慧約“是后精修經藏,深證無生,世間辭句則鄙而不為也”,這說明了其《采藥詩》、《臨友人詩》均為中年以前的作品,慧約晚年留心于經藏,以創作文學作品為鄙事而不復用心于此,也就可以解釋《續高僧傳?慧約傳》、《隋書?經籍志》中沒有著錄慧約文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