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瑾
對于廣東音樂,我完全是一個門外漢。正好借廣東省文藝研究所邀請我來參加“廣東音樂文化研究暨紀念黃錦培先生百年誕辰/音樂文化學開展30年回顧”的機會,于11月14—15日到廣州來感受、學習廣東音樂。會議前一天上午參觀了沙灣古鎮,感受了當地的人文地理現狀。近現代“商人+樂人”的家族成員何氏三杰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當天下午和晚間各聽了一場音樂會。下午場基本上是私伙局業余音樂團體聯合的表演,樸實樂風給人自然而親切之感。晚上則是星海音樂學院附中的職業性演奏,師生們精湛的技藝讓我感受到“學院派”廣東音樂的魅力。次日的研討會,我又從各位廣東音樂行家和研究者的發言中學到很多相關知識。以下是我在自己的發言記錄基礎上整理的文字,重點談談參加活動的感悟,以及我對傳統音樂文化傳承問題的基本看法。
全球化研究中有學者提出一個“文化氣質”(cultural ethos)的主題,[1]聯系到廣東,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廣東音樂的文化氣質是怎樣的。
我去年也曾接受邀請來觀摩潮州弦詩樂。演奏中的弦詩樂從容不迫,沒有大起大落,樸實無華而又韻趣滿盈,讓我馬上聯想到福建的南音。昨天又聽了兩場廣東音樂。這兩種器樂類型都給我一種非常細膩的感受。這是一種陰柔的文化氣質。于是一種很有趣的文化現象浮現出來——陰柔的廣東音樂,跟當地人陽剛的拼搏精神正好形成對比;也許這是一種陰陽平衡。可能正因為廣東人有勇猛精進的精神,又有非常細膩的性格,二者融合起來產生類似太極拳的延綿力道,所以能夠獲得各方面的成功。這是我個人的一個感受。幾年前我到廣東參加學術交流時,曾接觸了廣東地方琴人。其中有位行伍出身的琴家給我的印象正是這種文化氣質。他有健壯的體魄,一身好武藝,可以徒手擒拿3個歹徒。走進他的書房,迎面而來的是一墻懸掛的古琴。屋內熏香裊裊,沁人肺腑。最令我驚嘆的是他那一手小楷字,寫得就像字帖一樣。如此粗大的漢子,竟然能寫出這樣的小楷,這一“大”一“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卻能融匯一體,顯示出廣東人獨特的陰陽之和的文化氣質。
廣東音樂,我的聽覺感受是三個五度宮系統結合一體的音樂。研討會上發言者提供了局內人的表述:“輕六重六”“輕三重六”“活五”,還有“正線、反線”等。此外大家還探討了各種中立音。總體上,廣東音樂具有非常豐富的調式調性色彩,很有特點。除了第一天晚上音樂會最后一個作品之外,我聽不到西洋和聲的東西。但即便是這樣的新作品,也保持了廣大音樂的基本特色。
我用了3個詞來概括:他娛、自娛、自況。
他娛,比如第一天的兩場演出,是在臺上表演,給臺下觀眾看的;平時還在全世界傳播,讓別人感受到廣東音樂的魅力,讓人們分享廣東人豐富的精神生活。這種他娛的表演非常普遍,也是人們熟知的藝術功能,因此不必多談。
自娛,比如民間私伙局的活動,又比如福建民間社團的南音活動,是自娛自樂的;音樂是生活當中的一部分,不是表演給別人看的。這種音樂生態很有意思,而且也很有意義,它讓我們的生活本身豐富多彩。我有兩個相關感悟:其一,高級的形態是非常講究的形態;一個樂種如果越講究,它就越高級,所以內涵建設很重要。據我所知,如今有些傳統音樂逐漸淡化原有的一招一式的各種講究。我覺得原因在于不理解那些講究的文化內涵和技藝規格的價值,還有就是受到現代舞臺藝術表演的影響,將傳統音樂變成他娛的舞臺藝術。作為各級“非遺”代表,如果失去了原有的講究,失去了經典性,就會失去深厚的文化內涵和藝道品格,降低其固有價值。不能增值,反而貶值。如此,傳承的意義也就隨之降低了。從自娛角度說,不講究的粗糙“游戲”必然乏味,讓人失去“把玩”的興趣。小時候我在一個叫作“七步”的村子生活了4年。我學農民干農活,發現農民對工具和各種作業都非常講究。他們常常欣賞、評價那些做工講究的器具(如砍柴刀、鋤頭、扁擔等)和農活(如水田旱地的耕作,捆綁的柴火等),用了一個方言的詞來形容:“leo-li”(音似“料理”)。當然還有自織的麻布衣和其他服飾。平時人們也用“老三樣”(口琴、笛子和二胡)自娛自樂,并贊揚技藝強的人。其二,傳統音樂應活在我們生活當中,豐富我們自己的生活。舞臺化的他娛藝術自有它的意義,但是生活中的自娛,從根本的意義說,更貼近每個人的人生。在他娛語境下,并非人人都是出色的藝術家。而在自娛語境下,人人都可以成為玩音樂的行家。當前和未來人工智能愈來愈多地進入了音樂領域,如智能作曲、表演等,機器甚至超過了人類。在其他領域,如棋藝等也如此。中央音樂學院現任院長、指揮家俞峰提出一個很好的問題:“究竟什么是機器不能替代的?”我在不同場合談相關話題時也向在場者轉問這個問題。通常看到的是茫然的表情。我給出的答案是:游戲是我們人類自己要玩的,好吃好看好聽的東西是我們人類自己要品嘗的,這些快樂怎么能讓機器替代呢!下棋比賽輸給機器人有什么關系,重要的是臭棋簍子們從下棋游戲中獲得快樂。有一年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本科入學考試出了一道寫作題:音樂的“樂”和快樂的“樂”字同音異,英文的“play”有演奏和玩耍的意思,字同音同義異。請據此寫一篇文章。這個題目蘊含了音樂與審美愉悅的詞源關系。當然,中國古代“樂者,樂也”除了“快樂”之外另有他意(悲樂是亡國之音)。無論如何,美學上的“審美愉悅”“游戲”說,都跟現實情況相符。實用主義者和后現代主義者分別從生活和藝術兩端出發,反對藝術和生活的界線與等級,前者欲將藝術生活化,后者欲將生活藝術化。總之,二者都要破除只有藝術的世界才有真善美,生活因此更顯枯竭的神話。于是生活美學、環境美學、生態美學、身體美學等新美學托起所有生物共有的太陽,照見生活的幸福。對不知道什么叫美學的大眾來說,走進自己熟悉的音樂游戲天地,自娛自樂,生活便有光彩。
內涵建設和自娛自樂應該常態化。
自況,是從《谿山琴況》看到的。作者徐上瀛(約1582—1662)是明末著名琴家,參照唐代《二十四詩品》概括了古琴藝道的24況。他在“雅”況中說,沒遇到知音不打緊,“在我來足以自況”。經過我的考察,發現“自況”就是修身養性的行為方式。[2]明代琴家楊表正(約1520—1590)在他的琴論中描述了這種行為過程;結合其他琴家的描述,可以勾勒出這樣的一套儀軌:齋戒—沐浴—深衣或鶴氅—臨水獨處—焚香—就塌彈琴。這里有食道、身道、衣道、境道、水道、香道和琴道。通過這樣的儀式性行為過程,操琴者逐漸進入俞伯牙的老師成連先生所說的“精神寂寞,情志專一”的境界,最后達成莊子所說的“心齋”功效。我概括為“歸一返道”之法。徐上瀛指出,最后要達到的狀態是“神為之君”,也就是天人合一。也許廣東音樂或南音沒有古琴那么博大精深,但是以前二者為修身養性的方式,卻與后者有相通之處。每每我看到民間社團的自娛活動,我都感受到他們心平氣和、從容不迫、身心沉靜、人樂合一的氣韻。因此,我認為廣東音樂及同類音樂具有自況的功能。
也許他娛、自娛和自況還不足以全面概括廣東音樂的功能,但是從最直接的功效看,這3個方面顯然是比較突出的。
發展是硬道理,比如經濟、技術要發展等,這沒有問題。但我覺得對文化、藝術來說,“科學”和“發展”這兩個詞要慎用。唱法談科學,有人得出美聲唱法最科學的結論。難道我們的戲曲唱法就不科學嗎?從精神層面或藝術層面來說,有些東西未必發展了,原來的東西就是不好的。比如彩色照相機出來了,是不是黑白照片就沒價值了呢?不是。黑白照片有其獨特的表現力。現在有很多人還故意把彩色照片做成黑白的,覺得那個效果更好。
從審美角度看,美各有不同,人的審美能力和審美偏好也各有不同。所謂“蘿卜青菜,各人所愛”。我一直認為,就審美而言,不同美之間具有不可比性,意思是比高低沒有意義。比如比較李白和杜甫、唐詩和宋詞、莫扎特和貝多芬、小提琴音樂和二胡音樂、雅樂和俗樂等孰高孰低,是沒有意義的。審美只能各取所需,各美其美。因此,應該保護多元音樂審美資源,這也是提倡“百花齊放”的意義所在。回想曾經出現的“一枝獨秀”的局面,審美資源多么枯竭。這樣的歷史不應該重演。
從文化人類學角度看,也應該保護多元音樂文化生態。不同民族具有不同的生活環境和歷史,因此有不同的傳統文化和文化傳統,任何民族都不會愿意消失。歷史上一些民族的消失,一定有物質和精神方面的原因。民族的存在,除了物質的存在,更重要的是還要有精神的存在。因為精神是民族之魂。靈魂消失了,就只能是行尸走肉,只剩下民族名稱的空殼。音樂是文化的重要構成,是民族精神的重要載體。保護傳統音樂就是守護民族精神。這些道理很淺顯,人人皆知,無須贅言。但是,我在相關項目的研究中發現了自己過去沒有注意到的民族族性的變化。例如今天的“中華民族”名存實異。除了生物人的自然更替之外,主要是精神上的改變。西學東漸,中西結合而成的新文化新音樂,改變了中華民族的族性。學界不少人指出如今我們的精神受到千百年的老傳統和近現代新傳統的雙重塑造,已經成為新的中華民族成員。在文化身份認同上也相應存在族群認同、區域認同和國族認同。我的說法是新族性表現在新的局內觀、局內感和局內情;這些都體現在音樂選擇上。當然,還有新族群的出現,比如賽邦族(網民)、賽博格(局部電子人)、新性族(各種性取向的族類)等,他們各有各的音樂選擇。據此,我斷言如今的多元音樂文化已經由自然態轉變為人工態,它包括人工保護下來的傳統多元音樂文化和新出現的多元音樂文化。
另外,對傳統的保護或傳承,一直存在爭論。有人認為應該原樣保護,有人認為應該變化發展。對于變異、變化,我覺得大概有兩種類型:一是遺傳變異,它在老根上發出新芽、新枝、新果,這是自然的變異。這種變異,物種的基因是沒有變化的。二是雜交變異,比如跟別的音樂類型雜交了,樂種變化了,驢和馬雜交變成了騾子。南音也有跟其他樂種雜交形成的“新南音”,其中包括跟昆曲雜交,我覺得這很有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在概念上區分自然變異和雜交變異,無須作無謂的爭論;而在行為上要多條腿走路。多元文化生態構建就應該是多條腿走路。雜交是以原生音樂為基礎的,這個原生音樂跟那個原生音樂雜交。如果原生音樂沒有了,以后拿什么雜交?
所以,我覺得多元文化生態的建構就應該保護原來的樂種。傳統是一條河,它是原有樂種自己的遺傳變異。如前所述,廣東音樂要進行內涵建設,把它很講究的東西保護下來。福建南音也是這樣。現在新一代人對原來很講究的那些東西逐漸地不講究了,我覺得這很可惜。因為你一不講究,這個品種的精細程度就會降低。作為中國“非遺”代表作,內涵建設很重要。所以我很希望非遺傳承人能夠把很多已經流失的東西逐漸再挖掘出來,加強內涵建設,這個老根上面每年都會開出新的花朵。另一方面,盡管更大膽地去雜交,這一點我并不反對。廣東音樂在“海納百川”方面一直受到普遍稱贊。
總之,物種越豐富,生態就越穩固;物種減少,生態就變得脆弱。自然生態如此,文化生態亦然。每個傳統音樂的“一元”都保護好,就不會在“合并同類項”中被淹沒,多元音樂文化生態就能得到維護。保護音樂文化資源是為了分享。我們應該給世界貢獻別人沒有的東西。此外,我們還要與時俱進,利用現代科技帶來的新可能,創造出更多新樂種,為全球音樂文化生態的豐富做出我們的貢獻。
注釋
[1] [美]泰勒·考恩:《創造性破壞——全球化與文化多樣性》,王志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7頁.
[2] 宋瑾:《“自況”的行為方式及其求索》,《音樂藝術》,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