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佶輝
(香港教育大學人文學院,香港 999077)
《“收破爛的”的爆笑生活——我叫王老五》是網絡作家劉柳六在2013年3月4日到2013年5月17日連載于天涯社區的長篇搞笑小說,作者在連載開場時就寫道“本文主要寫的是生活,一個正常人類的現實生活,沒有異界,沒有武林,沒有靈異,沒有血雨腥風,沒有后宮秘史,沒有爾虞我詐”,這種網絡小說在近些年實在少見,而其中的主要人物還是城市底層社會的代表——進城打工的收破爛的和攤煎餅的,記錄他們的生活更顯得難能可貴。
但與傳統文學史意義上的“充分地透露出一種對底層人群的悲憫與同情,通過文學性的筆觸強烈地呼吁全社會都應該來關注這些弱勢人群的文學作品”底層敘事寫作不同,《我叫王老五》中敘述的底層生活充滿了歡笑與浪漫,主人公通過一系列看似平常但生活中絕難遇見的事情,獲得了事業的突破,最終抱得美人歸,具有現代網絡小說的爽文屬性。
盡管如此,小說人物說話辦事中反映出的現實和表露出的心態,都能窺視到當代階層社會中的底層社會心態。那麼,《“收破爛的”的爆笑生活——我叫王老五》是如何書寫這個階層社會中的底層生活,又如何將這個原本苦大仇深的主題書寫成一本搞笑小說,并具有爽文屬性的呢?
現代西方學者普遍認為區分社會階級有三大標志:權力、財產和名望,按此衡量,小說中的主人公收破爛的王老五雖然每月也會有上萬收入,但在權力和名望上幾乎為零,也生活在瀋陽城郊的廉價出租屋里,可以說過著十足的底層社會生活。在小說中我們可以挖掘出許多底層生活的場景,以及底層人民的心態。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嚷嚷,皆為利往”,對金錢的欲望是農民工進城的首要驅動因素,所以我們在這本書里能夠看到很多赤裸裸的對金錢渴望的場景,“今晚的覺睡得很香,夢也做的很美。我夢見我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鉆石王老五,有錢有車有房,還有兩個媳婦……”“我他媽咋就非得是個收破爛的呢?不行,我要努力賺錢,爭取開個廢品收購站。”這些對金錢的嚮往是無可厚非的,甚至有一夜暴富的幻想我們也并無異議,例如,王老五和劉繼三兩人在院子里挖廁所的一番對話:
挖坑無聊,就和劉繼三扯淡:“三哥!你說咱倆要是從這地里挖出一塊狗頭金來那可就發啦,這輩子都不愁吃穿了!”
他說:“你咋就不能領會精神呢!算卦老頭說的意思是三哥是靠自己的雙手發財的!也就是說,三哥很有頭腦很有能力!早晚要成立個上市公司!”
他笑道:“有錢了我說什么也不攤煎餅了,夠夠的了!五哥,你要是有錢你干啥?”
這段對話里,我們能看到他們對財富的渴望,也能看到底層社會的痛,底層社會希望改變當前生活的要求,沖破階層牢籠的希望。
相對于金錢來說,權力給人帶來的快感或是痛感來得更直接,韋伯第一次從社會學的角度給權力下的定義是:“一個人或幾個人所擁有的機會,這些機會可以使他們通過集體行為,甚至在他人反對的情況下,實現自己的意志。”底層社會的人民手中的權力極小,面對種種不公,它們渴望權力,而當他們有了“機會”,他們會盡情地享受這種權力的快感,例如,王老五在高檔美容院理完發之后嫌貴時,他利用人們對權力恐懼對理發店老板進行恐嚇:
“痛快的,打個折,不然你一分錢也拿不到!”說到這兒,我神秘的一笑,對老板說:“你也別想報警了,知道公安局局長是誰嗎?呵呵。”其實我都不知道是誰,就是想嚇唬嚇唬他。
而這種對權力的渴望和崇拜,在王老五暴打運鈔保安中有最完整的體現,路見不平的酒鬼“酒九”說了一句話:“哥們,我給你作證,我早看這些狗日的不順眼了,拿著槍就像多牛逼似的,他們要找你麻煩我幫你解決,咱上頭有人!”就因為這句話,王老五有恃無恐,和員警去了公安局。“咱上頭有人”,多少底層人民的渴望;“上頭”,需要底層的仰望、崇拜。
在這個充滿欲望的都市里,金錢和權力是蕓蕓眾生的不懈追求,它們將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分成了階層,底層社會只有仰望和攀爬,其中的艱辛讓作者在歡笑中解構無蹤。
在小說中,主人公王老五是孤兒院長大的、在瀋陽收破爛的草根階層,由于手機事件結識了另類富二代陳筆,兩個人的階層差距雖然懸殊,但陳筆自降身份和王老五、劉繼三二人混在一起,在三人相處中我們看到了底層社會的自尊。
當王老五歸還手機,陳筆想要給王老五一大筆錢,讓他做生意,王老五拒絕了,小說中寫道:
“我雖然平時貪點便宜,忽悠忽悠小錢,但我臉皮再厚也不能接受這筆從天而降的橫財,哥也是有尊嚴的。”
他的自尊也贏得了陳筆的尊重,和他結成好友,整天混在一起。而王老五也并沒有對這個富二代心存芥蒂,真如兄弟對待,從不客氣,經常打罵。兩個人的關係也得到了陳筆父親的肯定,王老五也獲得了陳筆父親的尊敬。而當同村的老李頭找他掏廁所,由于自尊,他破口大罵李老頭。在這里我們看到王老五已經追求了較高層次的“尊重需求”,這在王老五身上也增添了正能量。
由于自己的出身,王老五在對外強硬背后經常會流露出自卑,例如,當他剛剛出來打工時遇到的劉哥走后,他感到彷徨:
要說我雖然是沒有家世、沒有學歷、沒有錢的“三無產品”,但我一直有著雄心勃勃的野心,我一定要闖出一片天下!但現實狀況在這擺著,我唯一家產就是一萬多塊錢和那輛倒騎驢,也不知道這點兒資本能不能實現我的宏圖偉業。
最能展現他的自卑是他的愛情,面對著美女柳晴的種種暗示,他產生懷疑并由于自卑,自我否定:
“呃?萬一她也喜歡我呢?她是不是一直等著我表白呢?但轉念一想,可拉倒吧!我何德何能啊?屌絲逆襲美女?別他媽扯了……”
自我否定之后,又采取了自我放逐的方式遠離柳晴:
“一個星期過去了,每天我都是盡量避免與柳晴的接觸,可我越是控制心裡越是難受,簡直到了崩潰的邊緣。”
這種自卑心態一方面加大了情節的衝突,為結局的大團圓設了一個大局,另一方面也可以顯示出王老五的責任心,也使王老五的形象正面許多。
作者用嬉笑怒罵消解了階層牢籠里人們為了錢與權不斷攀爬的艱辛與苦澀,又通過自尊與自卑賦予了主人公正能量,根本不存在以往底層敘事的苦大仇深,使小說變成一部爆笑“爽文”。然而,在這部“爽文”中,我們也看到了由于階層的擠壓底層社會出現的扭曲心態,那么這些心態是如何“爽”化表達的呢?
“‘爽’,特指讀者在閱讀網路小說時獲得的爽快感和滿足感。‘爽文’就是在這種讀者本位的模式下創作的網絡小說,而小說中最好看、最有趣的高潮部分或為實現高潮而固定下來的套路被稱為‘爽點’。”恰恰是在一些“爽點”中最能體現階層社會里的扭曲心態,那么作者是怎么完成對本該批判的扭曲心態的爽化的呢?
通讀整篇小說,我們會發現小說中除了陳筆父子沒有好的上流社會的人,在王老五眼里精英階層似乎都是壞人,柳晴的前男友李承鵬和他的女友、醫生齊得龍,他討厭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最典型的就是去吃西餐要雞爪子、花生米、散白,陳筆愿意適應并享受他們的生活方式才會與他親近。這體現出這個社會上的一種仇富、仇精英的心態,而這種心態作者給它冠以“殺富濟貧”,使情節“爽”起來,正如王老五第一次見陳筆以沒花錢就收走了最新的蘋果手機后,他想的“今天的生意是我入行以來做的最大的,雖然不怎么光彩,開始還有些內疚,但一想到他家里那么有錢就釋然了,就當他救濟一下在水深火熱中的勞苦大眾了吧。”在以后的情節中,凡是出場的上流社會人物都基本是被拳打腳踢的。
在上文中提到的理髮店事件,我們看到了人們對權力的恐懼和崇拜,“看他那模樣就知道是個膽小怕事的人,聽見我說局長就嚇得一哆嗦”,沒有特殊原因,警察局長和理發店沒有關系,但人們依然怕,王老五就利用了這種心理,這不禁讓人想起果戈里的《欽差大臣》,赫列斯達可夫利用官員們的心理上演的一出喜劇,耍得貴族、官員團團轉,這種底層人物戲耍上流社會人物總是能引起人們的快感和共情,小說中還有李承鵬要打王老五的時候,王老五憑借陳筆車牌號為五個八的路虎恐嚇李承鵬,“其實開路虎沒什么,但是牌照是五個八的能是一般人嗎”,最后讓李承鵬乖乖讓他胖揍一頓。憑借智慧,戰勝強者,本身已經很“爽”,利用人的心理,使讀者產生共情就更“爽”了。只要潛規則、特權還存在,《欽差大臣》這部劇就不會落幕。
小說中有一個情節讓人看時血脈噴張、大呼過癮,看過之后,有些惡心,那就是為了替柳晴報仇,王老五、劉繼三和陳筆三個人連續兩天晚上在李鵬程的跆拳道館門上涂抹大糞,這種最惡心也是最惡毒的整人手段在讀者閱讀時卻激發了快感,這得益于作者將之設置為一個報仇行為,讓人看了有快意恩仇的感覺。類似這一情節還有小說尾聲部分,“雖說我此時有些反胃,但還不至于吐出來,為了報復下齊得龍,……跟我搶柳晴,揍不了你我就禍禍死你!”。“爽文”之所以“爽”,似乎是把人心底壓制的罪惡都寫出來了。
我們都生活在階層社會里,階層固化又成為一種趨勢,沖破階層牢籠的愿望一直存在于底層社會,《我叫王老五》這部小說賦予主人公自尊自愛、有責任心、陽光等性格特點并將其扭曲心態“爽”化,使得整部小說初讀滿滿正能量,脫離了底層敘事的苦大仇深,使得一些非底層人民也能了解底層生活的苦與樂,也許這是這部小說最有價值的地方。我們的網絡文學需要更多的作家將眼光落在我們的大地上,去書寫這大地上的人和事,而這眼光無需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