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袁達
(1.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江蘇 南通,226010;2.韓國東亞大學研究生院,韓國 釜山,49315)
當代設計作為一種視覺文化創造活動,不僅作品需要體現文化價值和審美意義,其實現路徑也需要對本土文化的內涵和意蘊進行吸收和回溯,以形成“美善一致”的設計理念,文人精神作為傳統文化的主脈,在當代設計中被廣泛地給予尊重和利用,這種思想的注入既能使設計作品體現中國式的文化狀態,也使得設計藝術這一視覺形態的表現具備核心與靈魂。
文人精神可以說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和主流,它進可經世濟民,退可躬耕丘野,是一種主客觀的融合、適性自牧的人生意趣的講求,雖然因時地與個體的不同而產生一定的差異,但中國文人的精神仍具有整體性特征。
中國文人精神,由文人士大夫這一顯性社會階層在共同的思維習慣、價值取向、審美意識作用下,形成的外在精神風貌和內在氣質[1]。就文化起源而言,文人精神源自中國的道家思想,崇尚逍遙與豁達的人生態度,所以先秦及漢代的造物設計呈現出肅穆和簡樸的范式。其后的歷史變遷,文人的意識形態和文化心理也隨之產生變革,儒家思想在文人中應時而興,文人被“禮”與“仁”的文化所鼓勵,表現出一種顯著的積極入世精神,講究高度的秩序,以兼濟天下為最高理想。至宋入元,由于社會的變革和仕途的不暢,文人士大夫開始厭惡政治,追求由入世改為出世,思想由進取轉向了退隱。文人士大夫開始對禪宗精神尤為追崇,其實質就是對精神與心靈體驗的強調、對絕對自由人生境界的追求,其核心是對“頓悟”與“自性”的觀照,“自性”以心為本體,心可包萬物、生萬境,人應在自我本性中掘進,而“頓悟”就是“物我同忘,有無一觀”,這種豐富的生命美學意蘊,道釋相濟的文人心態對中國文化格局產生深刻的影響。[2]
中國文人精神以詩詞和繪畫為顯性承載,其中繪畫尤為顯著,在先秦時期以人物為主流,或為裝飾、或助倫理,充盈著文人的知者取向;到了魏晉,開始寄情山水,繪寫自然美景,顯露了文人的放誕個性;而至唐,繪畫多表現佛教題材和富貴人物的享樂場景,昭示著文人的盛世心胸;到了宋代,文人畫走向成熟,繪畫由人物形神的探索,伸向了奧秘的自然,文人們接受了禪宗的思維方式,以山水訴諸情感,在藝術創作上逐漸形成獨特的以沉思冥想為特征,以樸質、空寂、淡薄為表現手法,可以說宋代已經確立了傳統文人精神的基本特質和審美格局。
儒、道、禪以其哲學和宗教的質性,為中國的文人精神提供了哲學支持和實踐智慧[3],出仕為儒,退隱為道禪。如果說唐以前審美格局的主流是儒道合一,那么中唐之后,受禪宗的影響、文人的普遍思想結構就轉變為了儒禪合一。在文人精神的隱性指導下,文藝作品題材豐富,審美品格多樣,流露出文人心境,蘇軾的《前赤壁賦》一文中,“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固一世之雄也!”都體現了對功成名就者的贊賞,對自身建功立業的期盼,也表達了其秉持的儒家入世生活觀。但蘇軾很快又話鋒轉切,一句“而今安在哉?”的宕出,點出了對世俗欲望的淡漠,詞里充滿了禪學智慧,也可看出他的心理狀態在入世與出世的邊沿間尋求平衡。元四家吳鎮的繪畫題材多為描寫漁夫和隱逸生活,如《洞庭漁隱圖》《漁夫圖》,寄托他避世隱逸的閑適。吳鎮也有表現其它題材的畫作,或畫松竹、或畫古木,將竹子比喻為君子,表達其重視節操和修身養性的意念,正是儒家宣導的高尚之理想。明末清初狂狷不拘的八大山人,以筆簡意賅的花鳥畫著稱,如《魚》《瓜鳥》,創作上取法自然,透過花鳥表達自我存在和思想的共象、寫意精神與超然心境的對話。古代文人所擅長的外物與心境相對應的語言轉譯手法,逐漸隨著歷史的演變被重新結構和轉化,趨于平民化、世俗化,滲透至民間審美情感與精神文化之中,成為了跨時代的藝術典型。
再者,道家思想所開創的哲學精神為中國藝術精神的典型,為傳統的文人美學體系提供了良好的基礎,“有無相生”和“虛實相映”使得文人繪畫關注清簡、靜謐、淡遠;“計白當黑”則是畫家著意斟酌的布局之法。道家思想把傳統審美浸潤在宏大的價值理想中,如八大山人作品《眠鴨圖》軸,以一種超現實的想象空間形成有力的視覺量感。
可以說,中國文人一直以儒道禪三家思想為精神構架,他們能夠真切體悟自然和人生中美的真諦,具有精神上的獨立與自由,他們的身上體現了儒道禪三者差異與統一、相融與互補的特點,以及儒道禪主流文化思想充盈著的文人精神,而這種精神和情懷是由歷代文人以非意識形態即個人修養的意義上獲取的,其內涵寬泛而外延模糊。高妙地凝聚為對嚴謹、斯文的秩序的崇尚,對人本的弘揚和人性的關懷,對寫意抒情和意境表達的關注,對“自然”之美的追求和素雅情趣的講求,對曠達超脫和頓悟空性的強調,凝聚成中國傳統審美文化的豐富內涵。
在當代,這些民族化傳統審美特質依舊影響著當代藝術思維和實踐,文人精神在現代設計中的融入,可以讓人們于細微處體悟中正平和的氣度、質樸隨緣的心境、淡泊超脫的意境,這是設計民族性的底色。因此,當代設計對文人精神內涵的挖掘與審美氣質的回歸就成為一種必然。
在構圖形式上,當代設計常常追求“秩序”之美,利用中軸對稱貫穿整個畫面,著名設計師靳埭強對其運用大量中線的設計是這樣闡述的:“中國的老房子,有很嚴格的中軸線,在設計中也可以運用這種歸中的秩序,它體現了中國人一種均衡、自我圓滿的狀態。”[4]這種中正平和、典雅從容的審美表現使作品主體視覺元素秩序儼然,不僅增強了作品的視覺沖擊力,并且能夠給觀賞者一種穩重、肅穆的規矩感。
“人文要素”的關注也是如今設計中重要的內涵所在,如果說以往的設計更多的是注重作品的理性外在和視覺愉悅,那么如今的設計有了新的旨歸,那就是對人的存在狀態與人性的尊重、理解和關愛,這正體現了“經世濟民”的文人情懷。如一些保護環境、交通安全、關愛老人、賑災公益招貼都把人文關懷作為追求的目標,其形象畫面樸實平和,闡述語言情真意切,很容易喚起人們的情感共鳴。當然,設計的人文關懷除了在主題上有所表述外,也體現在圖形的設計層面,快節奏的城市生活讓人們對繁雜信息的比較喪失興趣,圖像的泛濫甚至讓他們在信息接受時產生反審美傾向,所以設計中的圖形需要簡雅質樸,以最簡樸的圖形表達最深邃的思想,并把信息快捷有效地加以傳達,在消除審美主體視覺疲勞的同時也給予內心一種寧靜的喜悅,這既是人本思想的體現,也是追求自然、素樸、平淡、簡約的柔性文化使然。
當代設計在具有情感共性的同時,也需要具備品質高雅的精神,或表達意境,或融入哲理,文人藝術作品中的意境和傳統哲學思想有著密切聯系,“有生于無”“虛實相生”等美學觀點,至今仍影響著現代設計觀念,多表現為追求虛靜、空靈的境界。這在靳埭強的作品中就得到了極致體現,他把水墨的虛實有無、黑白相應、陰陽調和的概念應用于設計中,在作品里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虛靜、空靈的意境美學,更能感受到一種物我合一的人文和自然情懷,其設計的國際環保主題年海報作品,以“圓”表現無形的宇宙天地,中間的小紅點像是炙熱的太陽,又像是生命孕育的表征,作品象征中國人對自然與生命的關懷,更是對道德的體現。作為設計師,靳埭強以文人含蓄的風格探求著文化的根源。
在喧囂的社會環境下,現在的人們把禪宗所標榜的欲望節制、恬淡逍遙作為最高理想,藝術家們通過作品向人們傳達人生無常、世事變幻、萬物皆空的禪理,以給人留下省思的生命思考。黃淑雅的作品《人生猶如西山日》在“2017春季韓國基礎造形學會國際學術大會暨國際作品展”中獲得最高獎項,主題來自弘一法師的詩句,作品以對稱的形式展開,象征看似四平八穩的生命中,卻充斥著層出不窮的挑戰;以漢字部首為基底,利用交錯的錯置手法,堆疊出看似豐富的百態,實則顯露出事事萬物的變化無常,整幅作品在表達時間流逝、生命短暫、名利云煙,但也傳遞著珍惜光陰之感。
從現代的標志設計、包裝設計、插畫設計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作品主題、圖形、內涵等方面都有文人精神的存在和作為,如倫理道德的堅持、自然人性的崇尚、虛靜意境的把握、淡泊功利的操守,使得作品耐人尋味。
在現代建筑景觀空間設計中,文人精神寄托在建筑結構、建筑布局以及設計價值關注的慣習上,而這種審美情趣的體現一方面是由傳統文人觀念影響,另一方面則為時代審美風尚的回歸。文人精神在建筑景觀空間設計中的深層語義可以追溯至古典園林景觀中,園林可以說是文人士大夫的精神隱喻,也是現代景觀設計的母本之一。如蘇州園林,是文人精神在景觀設計藝術中的典范,其空間意象注重平和與淡泊,營造詩情畫意,體現宋詞意境,靜謐景象把“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發揮至極致;文化基礎注重“禮”,在住宅部分的規制上,建筑大小、色彩、鴟吻樣式均秩序井然,這就是文人品德秩序之美的轉化與寫照。同時園林中的植物也被提到了倫理道德本體象征的高度,竹、菊、荷等植物完成了“君子”的歷史鑄塑,文人不僅多有羨愛,更以其作為修身之榜樣。[5]在空間處理上,采用含蓄、曲折、掩藏、暗示、錯覺等手法,運用時間和空間的感知性,形成形簡而味淡的審美傾向。園林把廣闊自然的景色納于咫尺之地,正所謂:“一池之水,包容江海:幾撮山石,喻指眾岳”,文人雅士可縱橫情于山水、耽樂于林泉,在山水林泉間拋棄功利,獲得歸隱后對人生釋懷的坦然。
文人精神在現代設計語言中的闡釋有承繼也有新變。貝律銘先生設計的蘇州博物館,在現代幾何造型中延續了文人骨子里的清雅韻致,建筑物的體型得以純化,粉墻黛瓦同片石假山相呼應營造出寫意般的水墨圖景,在光環境方面,延續了“讓光線做設計”的理念,導入自然光以克服人工采光的缺陷,透過建筑相關構件投射到建筑內部的光影交織成趣,這同文人親近與崇尚自然的精神境界完全契合。尤為讓人贊嘆的是,貝律銘先生在設計中有意縮小了博物館的建筑面積,而留出大片的庭院和水塘,在它們上方形成的空間很自然地隱現出中國傳統文人的審美追求——寫意和留白,這種“留白”可以減少建筑對空間造成的壓迫感,增加建筑的靈氣,并給人一種邈遠、開闊的精神想象。
如果說貝律銘先生的設計理念講究的是建筑物與自然的和諧、建筑形態之間的虛實、建筑材料的優質、建筑外貌的精巧,那么強調文人身份的王澍在設計中則把“文人精神”發揮至極致,他倡導文人審美、主張文人建筑、彰舉文人精神,其設計理念超脫于主流建筑思想之外,不拘泥于既定格法,建筑力求簡樸,獨抒性靈。王澍先生設計的杭州象山校區的建筑構造,以舊為新,以“無用”思想來重返“自然之道”,設計過程以情趣性、靈活性抗衡封閉的、惰性的范式,營造活動反對人為矯飾而推崇自然天成;在建筑細部處理上,把不起眼的細微之物、淡出視野的傳統工藝加以利用,把傳統符號進行戲劇性突變,使其從原本的形態與構造中剝離出來,這種“變構性”的傳統建筑細部的操作方式使得正經的、理想化的傳統細部形態混合著非正經的游戲及恣意之態,這種“離經叛道”式的表現給設計增添了個性化情趣。
思想性與情感氣質是現代設計關注的要義,當代設計的文人精神,在基于現代審美發展的過程中一直在重塑和強化,它既表現為哲學和倫理層面的思維形式,同時也體現在自然狀態下客觀存在的形態、文化體系中抽象出來的造型、意識觀念轉換下的符號系統上,這些也已經形成普遍認知的視知覺形態元素,有些成為典型的文化屬性和特定屬性。當然,文人精神本身的特質決定它具有延展性和生動性,其內涵需要“形”“意”“氣”交融并共時指向。
當代一些藝術設計作品在表現上一直力求運用眾多隱喻性的視覺符號,強調設計的歷史性和文化性,肯定傳統文化倡導的精神與觀念對于現代設計的作用,但由于技術和思想認知的偏差,文人精神在當代一些設計中的表現還存在捩變。首先,從構圖層面上,當代一些設計嘗試在作品中體現規整的中心式構圖形式,這說明當代設計關注了嚴謹的秩序感,避免雜亂無章的視覺因素給人帶來的可能存有的審美消解,但由于缺乏對主體圖形的縝密思考,以形為象的簡單模仿使得整個作品單調乏味且缺乏個性。其次,從設計的倫理而言,當代設計中對人本的弘揚也非常普遍,但是一些設計師忽視了以自然為本、以自然再生為前提的設計理念,如在建筑景觀設計中,為了強調一種置身自然的愉悅感覺,往往從自然界中移花采石、生搬硬套,殊不知這種片面的人性愉悅是建立在對自然掠奪的基礎之上,這種“物我割裂”的設計,即便文人氣質有所顯現,也只能歸為徒有其表。再次,從意境審美層面而言,不僅是古代文人把意境營造奉為首要,現代藝術家同樣把意境作為初始,然而快捷的現代生活節奏使得一些設計師對意境的塑造只注重感性的悅目,而無暇顧及傳統文化的深度挖掘,不愿尊崇古今藝術家對意境抒發的情感性價值,以模式化的 創 意應用、程式化的虛實對比、機械式的詩意來完成審美訴求,作品最終囿于一種有形無神、簡而無味的境地,我們也只能看到文人的影子,卻極少能感受到文人的風韻。另外,當代設計作品對于文人精神的體現還應關注“氣”的煉化,雖然當代設計審美的特點中存在追求視覺震撼的成分,但是我們不能誤認為這種震撼是金碧輝煌或盡態極妍,它其實是傳統文人在創作時的一種崇高審美體驗的升華,具有放逸曠達的藝術美,如在當代設計中表現這種充滿哲學意味的審美傾向,并不意味著會消解作品質感,反而能給當代設計提供新的張力。
中國主流審美價值觀一直受文人審美認知的策略導引,其核心理念生發出了清新透朗、深邃雋永、寒峻闊遠的審美品格,在其豐富多彩的外在表征之下,內在情感則追求內斂與放達、出世與入世、規整與奔放的平衡之美。現代設計以文化內涵為靈魂,以主流審美價值為基調,文人精神在設計中的存在,一方面可以彰顯民族化設計的氣質,另一方面凸顯現代設計創作發展的文化自覺,對于設計師而言,兩者的價值同向性關系將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