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作者標注制度研究*

郭婷婷，李 剛

0 引言

2018年5月30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指出，違背科研誠信要求的行為時有發生，應健全科研誠信工作機制，重整學術生態，加強學術倫理建設。回顧近年披露的學術不端事件，通信作者卷入其中的案例引人深思。比如，引發爭議的浙江大學賀海波學術論文造假事件，2017年百篇中國學者論文被國際期刊撤稿事件，通信作者憤怒聲稱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署名”，學者名譽受到質疑，事實調查過程復雜艱苦。這一方面是由于合作作者的科研貢獻一般是作者之間協商決定，客觀判斷難度較大；另一方面與我國通信作者制度不健全有關。科研誠信機制建設包括署名制度建設，完善的通信作者標注制度是通信作者責任權利的規定，也是避免不必要的糾紛、促進科研貢獻公平分配的機制。

有學者提出論文署名是一種“學院貨幣”的說法[1]，形象地揭示了署名權對科研人員的重要性。由于科研論文的稿酬并不是科研人員賴以生存的收入來源，因此，對論文著作權的財產權利的研究應從其對作者科研貢獻力認定、職稱評選、科研地位提升、科研條件改善、基金申報等方面的作用著手。隨著現代學科融合及科研協作程度的加深，合著論文的數量增加，獨著論文數量減少[2]。論文的作者身份及署名排序成為目前客觀計量科研貢獻的主要方式，科研論文署名的各種身份中，第一作者和通信作者最為重要。我國學術界重視“第一作者”身份，而對起源于西方的“通信作者制度”的來龍去脈、結構功能、社會影響等不甚了了。本文借助于知識社會學的STS分析框架，系統梳理通信作者制度的歷史、結構、功能，剖析該制度對知識創新傳播和科研評價工作的意義，提出完善我國通信作者制度的建議。

1 通信作者制度的范疇分析

1.1 通信作者的由來

1991年國際醫學期刊編輯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f MedicalJournalEditors，ICMJE)修訂的《生物醫學期刊投稿統一要求》(Uniform Requirements for ManuscriptsSubmitted to Biomedical Journals)提出關于作者身份的指導意見：作者應充分參與研究工作并對論文內容負責，取得作者身份須對科研成果產生做出以下貢獻：(1)概念的提出，研究思路的設計，對數據的分析和解釋；(2)論文的撰寫或復查；(3)同意發表最終成果。對多作者署名的意見是：合作作者的署名順序應由所有作者共同決定。《生物醫學期刊投稿統一要求》首次發布于1979年，包括針對作者、編輯、資助者、審稿人、出版者等多方面意見，有近700種生物醫學期刊簽署同意，幾乎每年修訂，是一份頗具影響力的期刊投稿規范。在隨后的推廣應用中，多數期刊需要合作作者中設置一位“通信作者”負責讀者交流、答疑等工作。后經發展，通信作者增添了與期刊編輯聯系，協調合作作者之間利益沖突、解釋合作作者署名、位置順序等職責；隨著責任不斷擴大，從最初由任意一位作者擔任，發展到為成果做出較大貢獻的、能為論文全面負責的資深作者(senior author)擔任，在論文署名中與首位作者、末位作者一起，成為重要的作者身份。

1.2 通信作者的概念及功能

1996年我國生物化學家鄒承魯院士首次提出與國際接軌，建立通信作者制度，強調通信作者的地位：“只有當論文不標明通訊作者時，第一作者才是論文的負責人。”對通信作者的概念，他認為“通信作者通常是研究生導師或課題負責人，是在審稿人或讀者發現論文的問題時與之討論的作者，因此是真正對論文能全面負責的作者”。他對通信作者和第一作者的關系和科研分工做了說明：“第一作者一般是做了大量的具體工作，但不能表明他能對此項工作的系統學術思想和實驗路線全面負責。”[3]此后關于通信作者的研究多認可該觀點，并在此基礎上進行解釋和延伸。2003年起我國部分期刊建立通信作者制度，要求作者在稿件中標注通信作者。對通信作者的概念，期刊根據各自的投稿需求給出不同的說法，其中《中國微創外科雜志》的表述較為完整：“通訊作者又稱責任作者(corresponding author)，指熟諳課題設計，掌握數據資料，能夠全面處理投稿中的一切問題，答復編輯部審稿人意見和全面修改稿件的作者。通常針對高校和科研機構的研究生和流動科研人員在離開原學校和科研單位后，期刊編輯部能通過通訊作者對稿件進行補充和修改，也便于論文刊登后讀者可以直接與通訊作者聯系。實際上，通訊作者多為課題負責人。”[4]

綜合上述觀點及本研究所調查的期刊投稿規定，通信作者概念及功能應該包含三大要素。

(1)身份信息。通信作者是合作作者之一，多為研究生導師或課題負責人或基金申請人。少數期刊將通信作者身份信息直接與職稱掛鉤，認為只有正高以上職稱的作者能夠擔任，研究生沒有資格擔任通信作者。本文認為，通信作者的身份、職稱等限定是對科研能力的一種資格要求，目的是說明具備較高的科研地位或較強的科研能力的作者才能擔任通信作者。在調查文獻過程中筆者發現，我國科研論文中相當一部分通信作者為博士生或其他身份的研究人員，不具備正高職稱，這并不影響其發揮通信作者功能。

(2)對論文做出實質性貢獻。通信作者須對研究做出實質性貢獻并全面承擔課題總體設計，能夠全面把握課題研究過程中的數據資料，分析論證結果。有學者主張不應將corresponding author翻譯成“通信作者”，因為課題負責人或基金申請人的身份并不能證明其在論文中做了實質性貢獻，僅因占據較為豐富的科研資源而取得署名權是不合理的，應使用“出品人”的說法取得論文的“表名權”[5]。這種觀點借鑒了影視作品中制片人和導演、表演創作者的關系，試圖建立通信作者和其他順序作者之間的出資或者贊助關系，實際上忽略了取得作者身份的基本條件。

通信作者首先是作者，與作者(團隊)是被包含關系，與其他順序作者是并列且交叉的關系，見圖1。著作權法的理論基礎是思想－表達二分法，即著作權保護具有表達形式的作品，而不保護創作者腦海中的創意、思想。對同一種創意或思想觀點，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表達方式，只有作者獨有的表達方式，才是著作權保護的客體。通信作者也不例外，必須切實參與科研成果的創作工作才能成為作者，僅以課題負責人或基金申請人身份要求署名、取得論文著作權是沒有理論基礎的。如果沒有對論文做出實質性貢獻，沒有參與將自己關于課題的思想、設計等以作品的形式表達出來的過程，僅僅因為自己是論文依托的課題負責人、基金申請人就要求署名為通信作者，實質上屬于掛名，是學術不端行為。不能照搬影視“出品人”概念，影視出品人是影視作品的投資人。科學研究論文雖然也要花費資金，但不使用出品人概念標注經費提供方，而是通過標注基金項目的方式說明經費來源，肯定經費提供方的貢獻。因此，“通信作者”顯然不是“出品人”。

圖1 作者、通信作者、其他順序作者關系

(3)發揮聯系、文責等作用。在滿足以上兩個條件基礎上，通信作者需具備對整個課題和設計方案的理解和把握能力，對論文負全面責任：對外與期刊編輯、審稿人交換意見，負責提交稿件、退稿、修改稿件、交納費用、收取稿費等投稿過程中的多項工作，論文發表后，針對讀者的疑問、爭論等進行答疑和學術研討；對內負責協調作者團隊的分工和成果分配，保證每一位作者同意發表并悉知論文內容、依據論文貢獻協商署名順序等。通常期刊會聲明編輯對論文的意見均與通信作者交流，未注明通信作者，則與第一作者聯系。調查國外期刊發現，多數投稿須知聲明中規定稿件提交至投稿系統，編輯使用稿件審查系統追蹤一稿多投、抄襲等，出現問題均與通信作者聯系；保證原創、稿件的未發表聲明等由通信作者聯系其他作者簽字確認。因此，通信作者在論文設計、科研組織和發表等事務中全面發揮作用。

1.3 通信作者標注制度

由通信作者的概念可以看出，通信作者標注制度首先由學術期刊做出規范的投稿要求，作者之間商定人選，是關于通信作者在論文發表過程的功能，成果發表后的身份認可、學術交流、科研工作量判定等的一系列規定和機制。其次，通信作者標注制度演變成為一種衡量科研工作貢獻度的重要機制。廣義的通信作者標注制度包括：(1)期刊的投稿規定；(2)作者之間的貢獻度認可與分配機制；(3)相關單位(通常是作者所在機構)的科研績效認可考核機制。狹義的通信作者標注制度僅包括(1)(2)。

2 我國通信作者標注制度研究與實踐

2.1 我國通信作者標注制度研究

我國對通信作者制度的研究始于1990年代，大致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2003年前，主要是通信作者概念的引入、標注需求和方式的思考；第二階段是2003年至今，主要是對通信作者署名應用過程中產生的問題的研究。

繼1996年鄒承魯提出標注通信作者并初步說明其作用之后，楊杰等[6]指出完善作者簡介有利于讀者與作者互通信息，交流經驗，介紹科技成果，探討學術問題。李冰[7]針對在校研究生、博士生與導師合作發表論文的現象，提出應正確標注并發揮“通訊聯系人”作用，一方面可以防止學生畢業、通信方式變更導致讀者答疑交流的不方便，另一方面可以防止學生為了取得發文便利，私自掛上導師，造成不良學術風氣。周廣禮等[8]提出高校學報應對通信作者進行簡介，以利于學術交流、提高學校和學報的知名度及影響力。這一階段學界對通信作者的研究較為零散，主要是對通信作者身份的討論。對通信作者與其他作者合作關系的研究相對狹窄，主要針對師生合作關系等個別類型的科研協作關系；對期刊標注通信作者的必要性限于學報等某一類期刊，沒有站在科研協作的角度全面系統地闡述。在實際應用方面，鮮有期刊要求合著論文標注通信作者，這與我國的科研組織、基金申報、科研團隊協作形式發展有關。這一階段對通信作者概念的引入和初步探討反映出在我國科研合作程度加深，合作論文數量逐步增加的背景下，學者們開始注意到作者與讀者、編輯進行通信聯系的需求問題。

2003年我國開始標注通信作者，由此產生了一系列關于標注通信作者的必要性、通信作者科研貢獻認定等方面的研究。2005年孫麗娟[9]指出科技論文只標注第一作者對科研貢獻認定的弊端，建議遵循國際慣例、關注國際期刊論文署名規則變化，標注通信作者并承認其地位。在具體分配機制上，金會平[10]提出，如果要按通信作者統計科研考核，宜根據貢獻量大小按比例分配貢獻量，各作者的貢獻量總和不能超過100%，以避免一篇論文重復計入科研工作量。我國對通信作者在合著論文貢獻量的研究較少，這一方面與合作作者貢獻衡量的主觀因素成分居多、客觀評價難度大有關，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我國通信作者制度還有待完善。

2010年后，出現了針對某一學科領域的通信作者標注情況的文獻計量研究。秦小川等[11]以新鄉醫學院館藏文獻為對象，對836種國內外生物醫學期刊的通信作者標注情況、署名位置進行調查，發現國內通信作者主要位于第一、二位，國外通信作者主要位于第一位和末位；國內期刊的通信作者標注率略高于國外。王麗萍等[12]對醫藥衛生期刊標注多通信作者的論文隨機抽取50篇進行分析，發現我國多通信作者署名存在文字表述、位置標注不統一等問題，不規范的標注現象帶來數據庫檢索項設置的困難和精確檢索作者科研成果、科研部門管理與評價的不便。潘云等[13]以2010-2015年Nature和Science中收錄的第一作者或通信作者地址為中國的論文為研究對象，分析我國前沿科學成果的結構與態勢，體現了通信作者制度對定量分析與評價的意義。這一階段的研究集中在通信作者標注制度應用過程中產生的通信作者標注規范、身份界定和參與科研評價的合理性等的討論。

2.2 我國通信作者標注制度實踐

2003年后，我國通信作者標注進入實踐階段，期刊開始標注通信作者，隨之出現基于通信作者的文獻計量研究。

2.2.1 期刊建立通信作者標注制度

2003年《醫用生物力學》首次使用通信作者署名，之后陸續有期刊刊登投稿須知，要求署名通信作者，規范投稿聯系工作。2007年標注通信作者聲明的期刊數量出現大幅增長，期刊也參與到通信作者定義、身份、標注內容等問題的討論。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知網上分別搜索“通信作者”“通訊作者”，發現大量關于標注通信作者的聲明。統計發現，我國經常刊發啟事要求標注通信作者的絕大部分是醫學類期刊，見表1。

表1 CNKI刊登投稿聲明涉及通信(訊)作者的期刊

從表1看出，明確聲明標注通信作者的幾乎都是醫學類期刊。當然，標注通信作者的期刊還有許多學科，但能夠定期、有規律地刊發投稿聲明，明確通信作者的職責和標注要求，從側面反映出生物醫學領域署名制度與國際接軌程度較高。相應地，在文獻計量研究中，對通信作者的定量研究也幾乎都落在生物醫學方面，鮮有其他學科或多學科的文獻計量研究。而在國外，已經開始對通信作者進行多學科研究，涉及署名位置偏好、通信作者與科研帶頭人關系、通信作者科研貢獻力的主客觀量化等多個角度。我國在這些方面存在一定差距，反映出我國對通信作者標注制度的重視程度不夠，有待進一步研究。

2.2.2 科研機構對通信作者的科研貢獻認可

我國科研機構對通信作者的科研績效認定一般是將在海外期刊發表論文的通信作者等同于第一作者進行考核。在實踐中，北京大學、南京大學、中山大學、江南大學、浙江師范大學、廣西民族大學、河北師范大學等明確規定在教職工工作量化考核或科研獎勵時，視通信作者為第一作者進行統計考核。本文搜集到的有關科研進展的新聞報道也說明不少大學承認通信作者的貢獻。2008年，《浙江大學學報》(醫學版)刊登項春生教授以共同通訊作者身份在《自然：免疫學》雜志發表論文的消息[14]，《大連日報》刊登大連理工大學教授以共同通訊作者身份在Nature發表科研成果[15]。這些進展表明我國高校逐步認可通信作者的科研貢獻，將通信作者身份納入科研量考核。但是，由于我國哲學社會科學期刊通信作者標注不統一，甚至許多期刊根本沒有標注通信作者，因此，科研考核中哲學社會科學期刊通信作者身份沒有被大部分機構認可為等同于第一作者。

3 我國通信作者標注制度現狀

隨著科研團隊規模的擴大，科研協作形式更為復雜，團隊中單個作者的貢獻越來越模糊，一篇論文中貢獻力相當的主要作者往往不只一個。除第一作者外，通信作者也參與到科研評價中。我國科研評價側重于第一作者。為了深入了解我國通信作者制度現狀，本文從期刊標注通信作者的情況和通信作者的科研貢獻兩方面進行調查。

3.1 我國核心期刊標注通信作者情況

本文對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CSSCI)收錄的553種社會科學類期刊和中國科學引文數據庫(CSCD)收錄的686種中文期刊進行調查，統計使用通信作者署名的期刊數量、標注方式等。之所以采用這兩個核心期刊目錄，是因為其在我國科研領域認可度較高，入選期刊收錄的某一研究領域論文相對集中。在調查方式上，選取每一種期刊2018年4月出版的最新一期，對刊載的所有論文進行查閱，如果有一篇標注通信作者、通訊作者、Corresponding author、Correspondence author或相近的中英文表達，則按照該期刊使用了通信作者制度進行統計。由于CSSCI按照學科排序，CSCD按照字母順序排序，因此對CSSCI來源期刊分學科進行統計，對CSCD來源期刊進行整體統計，并對所有標注方式進行記錄。統計結果見表2-3。從表2-3的調查結果來看，目前我國期刊通信作者的標注存在兩大現象。

(1)通信作者表達方式多樣。表2中社會科學期刊有通信作者和通訊作者兩種方式，兩者表達的意義并無不同，對應的英文都是corresponding author。出現這兩種表達是由于《通信科學技術名詞》《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對“通訊”和“通信”做了新的釋義：“通訊”是“通信”的舊稱。早在2008年，《編輯學報》就論文聯系人應標注“通信作者”還是“通訊作者”就明確答復應使用新稱“通信作者”。表3中CSCD來源期刊主要是自然科學類期刊，其表述方式有中文的通信作者、通信聯系人、通訊作者、通訊聯系人、聯系人等，英文表達Corresponding author、Correspondence，符號標注以及中英文雙重標注等共計29種標注方式。這些現象反映了我國對通信作者制度研究還不夠深入和嚴謹，期刊、投稿人等對通信作者標注制度的使用還不夠熟練和規范，出版行業、作者之間也未就這一術語的表達達成共識。

表2 CSSCI來源期刊標注通信作者情況

(2)不同學科領域的通信作者標注情況有較大差異。從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角度看，表2中社會科學類期刊553種，其中170種標注通信(訊)作者，總體標注率為30.74%；表3中被調查的自然科學類期刊887種，其中850種標注通信作者(或類似表達)，總體標注率為95.83%。兩大類學科之間差異較大。

表3 CSCD來源期刊標注通信作者情況

從社會科學期刊子學科領域的標注情況看，哲學、宗教學、外國文學、中國文學、藝術學、考古學、法學等7個領域沒有使用通信作者標注制度，心理學、環境科學兩個領域的通信作者標注率達到100%，其余各學科領域的通信作者標注情況也存在較大差別。不同學科標注通信作者的情況差異較大的原因很多，可能與該學科特點有關，也可能與該學科與國際交流的程度有關。需要說明的是，本次調查僅限于CSSCI和CSCD兩個來源期刊，雖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不能完全反映我國學術期刊使用通信作者制度的情況。

3.2 通信作者在科研績效考核中的作用

我國部分學者對通信作者參與科研績效考核持反對態度，原因是在職稱評定、聲望地位等因素影響下，少數學者利用通信作者方式互相掛名、隱瞞掛名等，取得不當利益，造成不良學術風氣，也影響人們對通信作者制度的理解和認可。通信作者身份與學術腐敗聯系起來，主因是這一制度引入我國時間較短，理論研究薄弱，缺乏健全的制度保障。當通信作者與科研績效考核和科研獎勵掛鉤后，不可避免地出現利用通信作者身份獲取不當利益、掛名、濫用作者身份等現象。需要正確認識的是，掛名等行為可以利用通信作者身份，也可以署名第二甚至第一作者，如果以此否定通信作者的科研貢獻是不嚴謹的。防止學術腐敗不應從拒絕與國際慣例接軌入手，而應深入研究并科學使用通信作者制度。通信作者是科研論文署名中特有的方式，是一種署名習慣或學術傳統而不是一種硬性規定，在沒有通信作者的情況下也不是必須標注。所以，對通信作者的科研貢獻研究要從國內外署名習慣差異的角度全面理解。

3.2.1 通信作者的身份認同

通信作者的概念指出其身份通常是研究生導師或課題負責人，反對其參與科研績效考核的意見也指向這一點。爭論的焦點在于通信作者是普通的論文投稿聯系人，還是對論文有實質貢獻的資深作者。從其發展由來可以看出，早期通信作者確實由合作作者的任意一位擔任，如今已演變成由資深作者承擔。我國部分期刊明確規定任何非高級職稱的作者和研究生都沒有資格擔任通信作者。研究生導師是研究生論文的當然通信作者。針對科研團隊領導者署名偏好的研究中，Liu Xuan Zhen和Fang Hui[16]從計算機科學、環境科學、數學、腫瘤學、物理化學、粒子與場等學科，巴西、埃及、柏林、倫敦、墨爾本、莫斯科、紐約、巴黎、上海、東京、多倫多等國家和地區的論文署名習慣分析中發現，在多數學科和地區，科研團隊領導者偏好署名通信作者，署名位置習慣放在第一位或最后一位。這一定量研究從客觀上說明資深作者和通信作者的關系：資深作者、學術帶頭人通常已取得穩定的學術地位，他們為科研團隊提供技術、資金設備等，發揮科研和管理雙重作用；他們成果豐碩且被引率遠高于平均水平，職稱評選、發文壓力要小于初級科研工作者，所以選擇讓出第一作者的位置，署名通信作者。

3.2.2 中外論文署名順序差異

目前論文署名有4種排序模式：貢獻力遞減模式、姓氏順序模式、隨機模式、U型模式。我國使用較多的是貢獻力遞減模式，國外較為常見的是貢獻力遞減模式和U型模式。U型模式即貢獻最大的作者位于第一位和末位，次要貢獻作者放在中間位置。實際上，國外作者署名順序并非一直是U型結構，起初面對合作作者數量增加，作者們意圖回避利益分配的矛盾，采用姓名字母順序排序或隨機排序方式；但隨著作者數量增多，出現“作者扁平化”[17]現象，單個作者的貢獻變得模糊難測，為了突出對論文做出實質性貢獻的作者，采用貢獻力最大的署名第一作者，其余作者按姓氏排序或貢獻力最大的作者署名末位作者，其余作者隨機排序兩種方式。這顯然難以解決科研工作量化的矛盾，于是逐漸演化成首位、末位作者為貢獻力最大的作者，中間作者為做出次要貢獻的作者。Mattsson等[18]對通信作者署名位置的計量學研究發現，雖然各學科領域存在差別，但通信作者的署名位置多位于第一位和末位。Zuckerman[19]對獲得物理、化學、生物科學的55位諾貝爾獎得主在1920－1964年發表的成果進行調查，按照作者的貢獻大小排序，并假設諾貝爾獎得主的第一作者署名應該多于其他層次的科學家，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結果顯示諾貝爾獎得主多選擇讓出第一作者身份；盡管對科研成果的產出做出了大部分貢獻，但他們以提攜較低層次科學家為責任，為其取得更高的科研地位給予幫助。諾貝爾獎得主在學術界具有至高的地位和引導能力，他們的偏好極大地影響著科學界的道德標準。從公平角度來說，僅以第一作者來判定作者科研貢獻是不恰當的。通信作者可以從某種意義上平衡資深作者和初級作者之間的利益分配。

在我國，常見的資深作者和初級作者合作關系是師生合作，學生在前為第一作者，老師在后為通信作者的署名現象較為多見。梁立明等[20]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農業大學和北京醫科大學為研究對象，統計1989－1998年14953對師生關系和師生合著的14125篇正式發表的科技論文署名，用數據證實我國師生合作論文普遍存在“生前師后”現象。推測原因是我國傳統文化倡導“提攜后學”理念，老師甘為學生鋪路，在合作發表的論文中將學生名字放在第一作者位置。這大概是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傳統文化影響，前輩提攜后輩，目的是鼓勵年輕人盡快進入研究狀態，在學術領域嶄露頭角，建立學術自信。但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說法也描繪了師徒之間既教學相長，又有所保留的微妙關系。同一研究領域，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資深作者如果不遺余力地教授學生或下屬，為其獲得學術能力和學術地位鋪平道路，必然會對自己的科研任務完成和職位升遷造成影響。指導他人發表論文的成績得不到肯定，很可能造成導師或課題負責人有好的論文創意、課題構思卻不愿意跟研究生或者下屬分享，不愿意花時間傾力指導學生和下屬。建立完善的通信作者制度則可以有效解決這一矛盾。

4 規范和完善我國通信作者制度

現代知識生產與傳播和中古世紀完全不同。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研究的組織方式，除了部分人文學科，比如文學、史學和藝術尚能由個人獨立完成外，大多需要團隊協同創新。離開先進的實驗室，自然科學和工程科學科學家個人根本無從展開學術研究。現代大科學的組織存在嚴密的分工協作，有負責提出創新思想和技術路線頂層設計的首席科學家，有擅長獲取實驗數據的博士后、博士生和研究生助手，當然也有善于數據分析的專家，正是由于不同類型科研人員的協作才產生一篇篇杰出的科研論文。社會科學也一樣，許多劃時代的社會科學研究都要基于大數據和大型田野調查，很難想象一位學者能夠從課題設計、數據收集、數據分析到論文撰寫包攬整個研究過程。在某種意義上說，現代科研組織過程已離不開協同創新。因此，科研評價必須承認所有人的貢獻，有時候會出現一種困境——合作者之間貢獻度的大小難以區分。為解決這一難題，西方學術界把通信作者的貢獻等同第一作者，認可同一論文標注兩個貢獻度相同的作者。有些大科學研究中，做出同等重要貢獻的人往往不止2人，因此，出現了“并列第一作者”“并列通信作者”的標注制度，承認有3人甚至更多人對一篇論文做出了同等貢獻，以平衡多個科研團隊合作執行大型科研項目時的成果分配。對這些新的署名分配方式和相關科研評價機制的研究需建立在對通信作者本身的規范、完整、具有說服力的理論基礎上。

前文提到我國大部分科研院所和高校承認國際論文通信作者等同于第一作者。但是，這些機構一般都不承認國內人文社會科學期刊通信作者等同第一作者。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有兩個。

(1)對現代社會科學知識生產方式的變革缺乏深刻認識，否認社會科學的協同創新特征。仍然認為靠學者坐十年冷板凳就可以誕生偉大作品，殊不知不同學科、不同研究問題有不同的研究方式和規律，有的研究可以按照“工程”攻關，有的卻要廣泛閱讀、冷靜思考，不能一概而論。比如，社會計算、仿真模擬、大數據分析、社會實驗等需要團隊合作的研究已經成為社會科學項目組織的主流方式。在這樣的協同創新中，有些人的貢獻度幾乎相等，無法區分第一、第二，非要把所有研究者的貢獻都分出層次，就會導致科研協作難以進行。比如，課題負責人或研究生導師申請科研經費，在科研組織中進行頂層設計，提出思想創意，給出具體論文選題，指導實驗和數據采集，但是具體論文則由研究生完成。這個時候如果沒有通信作者制度，勢必造成“爭奪”第一作者身份的困境。如果導師總是署名第一作者，就會挫傷研究生從事科研的積極性，不利于人才培養，不利于青年人脫穎而出，甚至引起學術霸權。反之，如果導師總是放棄第一作者身份，從長期看，對導師不僅不公平，還會嚴重影響導師學術地位的提升。公正科學的管理和權益分配是學者們工作熱情、持續創新的制度保證。通信作者標注制度能夠平衡科研團隊利益分配的矛盾，為促進科研管理效率，集聚團隊向心力提供適當機制，因此有必要對通信作者的具體使用規范、在不同學科領域的評價權重進行主客觀調查研究。

(2)我國人文社會科學期刊應該認識到通信作者制度對知識生產和科研評價的重要意義，盡量建立完善的通信作者標注制度。這不單純是我國人文社會科學期刊編輯規范和國際期刊編輯規范如何“接軌”的問題，而是涉及我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能否傳播到國際、涉及哲學社會科學評價的基礎制度、涉及保護哲學社會科學知識產權、涉及客觀公正評價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的貢獻、涉及鼓勵哲學社會科學協同創新等一系列重大問題。但值得強調的是，通信作者參與科研評價的條件是規范、可信，否則就會為學術不端和學術霸權提供機會，反過來不利于通信作者制度的發展。因此，有必要對通信作者制度的標注、檢索、管理評價等進行更深層次的研究。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必須修訂我國期刊編輯規范的國家標準和行業標準，對通信作者制度，乃至并列第一作者和并列通信作者問題予以規范。

4.1 依法建立通信作者審查制度

在國際上，多數期刊有嚴格的作者審查制度，期刊的投稿須知條款詳細，要求在通信作者保證文責的情況下，其他作者須分別以個人郵箱向期刊提供聲明，表明自己閱讀過并同意發表所投稿件，同意發布研究成果，等等。我國的期刊投稿須知中也有類似規定，要求作者親筆簽名、出具單位蓋章及介紹信等，或嚴禁在校樣上添加新的作者和通信作者。這些措施可以有效防范隱瞞掛名等學術不端現象，在出現署名爭議時有原始依據可查，防止論文在被查出抄襲、重復發表等行為后，通信作者卻聲稱并不知情，作者之間互相推卸責任。通過調查我國期刊的投稿須知，發現不同期刊的規定不盡相同，有必要進一步研究行業規范、達成共識，從源頭上對通信作者的使用作出詳盡全面的規定，防止學術不端行為的發生。因此，用簽署書面合同或者格式化聲明的形式確立通信作者身份的真實性非常必要。

4.2 標注通信作者簡介

在嚴格審查通信作者的基礎上，有必要進行通信作者簡介、建立專家庫。周廣禮等[21]在《高校學報宜對通訊作者進行簡介》一文中最早提出高校學報應當對通信作者進行簡介，指出通信作者簡介制度有利于學術交流、建立作者和審稿專家庫、保證論文的學術水平、提高學校的知名度和學報的影響力。該建議值得期刊借鑒，但需要進一步研究簡介的具體格式、內容，建立專家庫的模式、不同期刊之間如何共享專家庫等問題。

4.3 通信作者標注必須建立客觀標準

衡量論文作者貢獻不僅要從主觀方面作判斷，也要進行客觀評價。目前較為可行的是，期刊將論文寫作中的必要過程細分為選題、數據收集、實驗設計、執行等多項指標并設置表格，投稿時每個作者明確標明各自的貢獻，取得作者身份；對做出輔助性工作或工作量較少的工作人員應列入“致謝”部分。目前我國這方面的研究很少，尚未形成權威、全面的作者貢獻指標體系，而且我國學術論文中，較少規范標注“致謝”部分，造成部分參與人員的工作得不到承認。部分論文為了肯定參與者的貢獻，將其名字添加到合作作者中，虛假標注通信作者。因此，規范通信作者署名，應全盤結合論文署名規則，不能脫離科技論文署名、作者權益分配的實踐。

總之，論文署名事關作者的科研積極性、研究態度和學風。我國期刊對通信作者制度的使用情況不同，在合作程度高的學科中，如自然科學、管理學，通信作者的標注較為普遍，對通信作者的認可程度高；但在相當一部分學術期刊中通信作者的標注不普遍，甚至部分期刊不標注通信作者，科研評價中也廣泛存在只認第一作者的現象。在世界范圍科研競爭激烈的背景下，有必要對通信作者的標注、規范使用、通信作者的責任、與其他合作者關系、通信作者身份及其在團隊中的作用等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在科學規范的標注制度、權責明晰的基礎上，承認通信作者的科研貢獻，認可其科研貢獻力，能夠平衡合作作者之間的著作權權利分配。科學標注通信作者有利于我國進行國際學術交流，在國外權威期刊發表成果，掌握學術話語權，促進我國科研團隊建設，提高科研競爭力，更好地服務社會主義經濟文化建設。

致謝 南京大學信息管理學院葉繼元教授、云南大學歷史學院劉宇教授、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宋恩梅教授對本文提出了寶貴的修改意見，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