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險失敗我們就什么都不是”

麥兆輝認為“麥莊”組合乃至香港電影的氣質(zhì)，都是這座城市塑造的?！跋愀凼且粋€彈丸之地，所以香港人一直在找生存空間，可以在很擁擠的地方生存下來。香港電影也是如此，香港的電影市場從來都滿足不了它的要求，所以一直都是外向的產(chǎn)品。”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發(fā)自北京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彪娪啊稛o間道2》中黑幫人物倪永孝的口頭禪，如今已成為流行語。與流行語中的戲謔不同，倪永孝講話時嚴肅苦澀，帶著宿命色彩。

《無間道》三部曲留下的經(jīng)典臺詞很多，這一系列誕生于2002年和2003年間的電影，為低迷的香港電影帶來了活力，被稱為香港電影“最后的巔峰時刻”。與劉偉強合作的麥兆輝、莊文強，因此成為香港電影圈，乃至整個亞洲電影市場的金字招牌。人們也習慣稱麥兆輝和莊文強為“麥莊”組合。

2019年春節(jié)檔，“麥莊”組合將再次聯(lián)手，推出新三部曲《廉政風云》第一部“煙幕”，后續(xù)還有“黑幕”和“內(nèi)幕”。麥兆輝擔任導演和編劇，莊文強則任監(jiān)制。

《廉政風云》的故事靈感來源于麥兆輝七八年前看到的一則新聞，香港廉政公署起訴一家貿(mào)易公司走私香煙。新聞令他產(chǎn)生興趣，并著手調(diào)查。他發(fā)現(xiàn)走私香煙是暴利生意，每年涉及利潤高達幾十億元。但他很難找到走私者聊其中的故事，即便找到，對方也諱莫如深。

兩年前機會來了。香港廉政公署找到麥兆輝，希望合作項目，他因此有機會了解香煙走私的幕后故事。廉政公署也激起他強烈的好奇心，這個神秘的小部門只有1300人，員工都要簽保密協(xié)議，不能泄露自己的工作內(nèi)容，親朋好友也不知道他們的工作詳情。

因為參與項目，麥兆輝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廉政公署的工作人員。他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香港所有政府部門里面，廉政公署內(nèi)部的結婚率最高。到底他們是一群什么樣的人？他們的性格怎么樣，為什么可以在一個最為保密的部門工作？他把所有好奇心串到一起，寫出了交織著走私犯罪和廉政公署故事的《廉政風云》。

麥兆輝的父親和哥哥都是警察。寫《無間道》時，他的父親貢獻了很多素材，《廉政風云》則輪到哥哥。當警察前，麥兆輝的哥哥在大學學會計，還考取了注冊會計師。可是從英國學成回港后，他只做兩年會計師便辭職，轉(zhuǎn)行當了警察。

后來麥兆輝詢問哥哥改行的原因，哥哥告訴他，學會計時覺得很有趣，因為解決了很多數(shù)字方面的問題，當會計師以后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完全不是這樣。原來數(shù)字可以被操控，他常常要把數(shù)字“放得好一點”，也就是把原本有問題的賬目做得看上去正常。麥兆輝一直記著這些話，寫《廉政風云》時就把張家輝扮演的角色設置為會計師。

影片主演張家輝和劉青云都是影帝級別，而“麥莊”組合的影片也很少有新人擔綱。麥兆輝解釋：“我的劇本都很復雜，每一個臺詞，我都想很多遍，如果演員的底蘊不夠是很難演的。因為每一句臺詞，每一個背后的動機你都必須弄清楚，還要能演得出來，這對新人來講是很痛苦的?！?/p>

雖然與劉青云合作多次，每一部戲麥兆輝還是想找他。“他沒有一個固定的模式，每一次有新角色，他都重新出發(fā)找這個人物的特點?！丙溦纵x評價。張家輝則是首次合作，邀請他前，有人告訴麥兆輝：張家輝很麻煩。“我說麻煩什么，人家說和他合作你就知道了?！丙溦纵x就打電話給張家輝的經(jīng)紀人，先給他看劇本，再找他面談。

面談原本只是一起吃午餐，最后他們從午后一點談到四點，每一句臺詞，每一場戲，每一個角色，事無巨細，張家輝都要問得很清楚。“他的確很麻煩，但他只是麻煩在劇本、在工作里，他不會麻煩說要有私人飛機，要有七星級酒店。如果我找一個演員來，他完全不麻煩你劇本，就隨隨便便地演，這樣才是真的麻煩?！丙溦纵x向南方周末記者感慨。

“我們每一次 都在冒險”

拍《無間道》成名前，麥兆輝和莊文強各自在香港演藝圈沉浮十年。

麥兆輝的第一份工作是跟電影毫無關聯(lián)的保險業(yè)。但他熱愛電影，有一次看西班牙電影《卡門》，緊張?zhí)幦霸喊察o三秒，然后大家長舒一口氣，那種奇妙的感覺一直留在他心里。1990年，他從香港演藝學院畢業(yè)，正值導演向立行為三級片《旺角馬場》招助理，應征后進入了演藝圈。

當時香港電影景況很好，每天都有很多新片開拍，麥兆輝常常一部戲還沒拍完，就被人介紹到其他劇組去做場記之類的工作。他先后在導演陳木勝、杜琪峰的工作室擔任過副導演，學到很多實用的警匪片拍攝技巧。這也讓他處在有利的位置了解一部電影怎樣成為觀眾看到的樣子。

幾乎同一時期，莊文強因為劇本水平不錯，被老師推薦給電影公司，做起職業(yè)編劇。他畢業(yè)于香港浸會大學，剛?cè)胄袝r帶著失望，因為自己寫好的劇本無人問津?！澳菚r候，香港拍電影是不需要劇本的，我們作為編劇都需要現(xiàn)場把劇本說出來。我屬于那種嘴巴不是很靈光的，年輕的時候也不太懂得表達自己，說不好話，當然沒人請?！鼻f文強回憶道。

莊文強后來進入TVB（注：電視廣播有限公司），在TVB宣傳組為各部門寫宣傳稿，一做五年。在那里，他學會了如何與人溝通，做任何事都要有規(guī)矩，以及怎樣在游戲規(guī)則下做出自己的東西。29歲時他就在TVB擔任監(jiān)制，進入管理層，TVB歷史中只有兩三個人有過類似經(jīng)歷。但他仍舊最喜歡編劇工作，于是經(jīng)人推薦進入嘉禾電影公司，再次做起編劇。

這次莊文強懂得變通了：“我告訴自己，你試試看，和人家合作一次，導演說要寫什么，你就寫什么。”1999年，他的劇本終于被采納，后來搬上了銀幕。這是他與馬偉豪共同編劇，由后者執(zhí)導的都市輕喜劇《失業(yè)皇帝》。

在嘉禾，莊文強結識了麥兆輝，第一次合作是電影《險角》，故事與澳門黑幫有關，麥兆輝編劇，莊文強導演。項目后來流產(chǎn)，幾年后被有“香港第一殺人導演”之稱的鄧衍成拍攝，影片沿用了莊文強的劇本。

在幾經(jīng)波折的《險角》中，已經(jīng)可以看到“麥莊”組合的印記了。這是一部典型的黑幫警匪片，還加入偷盜元素，在當時的港片中很少見。“偷盜”對編劇的要求較高，需要同時塑造多個具有不同性格和職業(yè)特征的角色，并在偷盜過程中展現(xiàn)他們的智慧、矛盾和磨合。一些《無間道》的元素已經(jīng)在《險角》中顯現(xiàn)，如黑幫老大出賣自己的兄弟，警署重要人物反而是片中最惡毒的反派角色，那句“出來混，遲早要還的”也出現(xiàn)了。

兩人真正第一次合作，是2001年的愛情電影《愿望樹》，依然由麥兆輝導演，莊文強編劇。莊文強設想，《愿望樹》要拍成日本電影《污泥中的純情》那樣的愛情電影?！段勰嘀械募兦椤肥巧娇诎倩莺腿钟押陀?970年代末合作的電影，非常受歡迎。片中，政客獨生女愛上黑社會“古惑仔”，最后雙雙倒在街頭。

《愿望樹》票房慘淡，但對“麥莊”意義重大。當時莊文強的事業(yè)和感情都處于低谷，就經(jīng)常約麥兆輝喝酒聊天，兩人自然地成了朋友。此后，他們的合作模式大致固定下來，一般由莊文強撰寫劇本。他寫劇本很快，三個月完成；麥兆輝慢，要半年甚至更久。劇本完成后他們開始討論，反復修改，拍攝期間兩人一起到現(xiàn)場監(jiān)督。

“我們處在一個和運氣有關的行業(yè)。”莊文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和麥導一開始拍的片都過不了100萬票房。我們每一次都在冒險，因為我們有一個共識，在創(chuàng)意行業(yè)里應該做一點新的東西出來。冒險成功當然就是英雄，冒險失敗我們就什么都不是?！?/p>

“張國榮象征著 一種優(yōu)雅， 你看著他墜落， 就像天使墜落”

2003年，亞洲金融危機的創(chuàng)傷尚在平復，香港大面積爆發(fā)SARS，電影業(yè)也陷入低迷?！拔覀儚男】粗愀燮痫w，突然間香港墜落了，對我們來講實在太傷心了。”莊文強說。麥兆輝感覺相同：“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很傷感，你看見這個城市一直往下，好像人都看不到希望?！?/p>

就在這段時間，“麥莊”組合的第一部巔峰之作《無間道》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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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間道》的靈感來自麥兆輝。他觀看了吳宇森導演在好萊塢拍攝的電影《變臉》，非常喜歡片中“變臉”的概念。但他信奉現(xiàn)實主義，不相信真有手術可以調(diào)換兩個人的外形。他琢磨，是否有其他方法，可以不做整容手術就調(diào)換兩個人的人生。

父親講的臥底故事啟發(fā)了麥兆輝。他想到，如果警察有人臥底在黑社會，黑社會也有人臥底在警察里，這就形成了調(diào)換。由這個動機，他完成了《無間道》的故事大綱。

麥兆輝信奉現(xiàn)實主義，也受了警察父親的影響。小時候看警匪片，他以為電影情節(jié)都是真的，打斗激烈，雙方有如神助，在大廈之間跳躍。那都是虛構的，父親告訴他，電影場景和現(xiàn)實不同。當導演后，麥兆輝從不拍攝動作片，人物也不曾飛檐走壁。在他的警匪片里，槍支武器的使用非?？酥?。吳宇森的黑幫片中，英雄們沒有家庭，不考慮生計甚至也不用吃飯，而“麥莊”組合創(chuàng)造的角色則深陷于日常生活里，他們無法借助手中的槍支左右自己的命運。

第一稿劇本寫了六十多頁，還沒完成，麥兆輝就拿給莊文強閱讀、修改。麥兆輝更擅長導演，對鏡頭特別敏感；莊文強就負責修改劇本時把人物寫活。原劇本里，麥兆輝給“傻強”寫了一句臺詞，“如果你見到那個人，他很不專心地看著你做其他事，他就是警察”，后來成了《無間道》的經(jīng)典臺詞。莊文強覺得這句很好玩，就把它“玩”了三次。

2002年12月，《無間道》上映，轟動全港，最終以5505萬港幣成為當年香港電影的年度票房冠軍，獲獎眾多?！胞溓f”和劉偉強當即決定，《無間道》要拍續(xù)集。

壓力陡然出現(xiàn)。莊文強始終進入不了狀態(tài)，《無間道2》劇本寫到一半就停滯不前。影片的不少故事在泰國發(fā)生，他為此專門和妻子一同前往泰國。在超市買奶粉時，他接到妹妹的短信，告知演員張國榮自殺離世。他愣在超市里，心情非常低落。

“我跟張國榮不熟悉，但是在香港，張國榮象征著一種優(yōu)雅，你看著他墜落，就像天使墜落?！鼻f文強說。當天晚間，他一口氣完成了一直寫不下去的故事，用了二十多頁紙。寫完后他對麥兆輝說：下一個，肯定不會再比這個好了。

《無間道2》后來被視為《無間道》三部曲的制高點，不僅情節(jié)、人物和情感更為復雜，還融入了對香港歷史的書寫。麥兆輝也最喜歡《無間道2》，“因為它提醒大家可以再出發(fā)”。

“合拍”讓復雜的、 有想法的劇本出現(xiàn)了

“麥莊”組合呈現(xiàn)出典型的香港人形象：精明實用、圓融變通。

麥兆輝認為他們乃至香港電影的氣質(zhì)，都是這座城市塑造的。“香港是一個彈丸之地，所以香港人一直在找生存空間，可以在很擁擠的地方生存下來。香港電影也是如此，香港的電影市場從來都滿足不了它的要求，所以一直都是外向的產(chǎn)品。”

外向令香港電影成為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也注定了它的脆弱?！耙郧皟?nèi)地市場沒放開的時候，我們?nèi)ヅ_灣、東南亞，后來臺灣電影起來了，我們失掉了臺灣的市場；東南亞電影起來了，我們又失掉東南亞市場。”麥兆輝說。

2003年底上映的《無間道3：終極無間》，成為香港電影的“再出發(fā)”。它被冠以“合拍片”之名，“麥莊”也因此成為很早“北上”的香港電影人。為滿足合拍要求，他們在劇本中特意增加了陳道明飾演的內(nèi)地公安人員沈澄。顯然他們尚未做好準備，沈澄在影片中頗為生硬，但這并不妨礙二人堅持“合拍”路線。

《無間道3》之后五年，“麥莊”拍攝了《情義我心知》《傷城》《大搜查》等影片，但都反響平平。對于內(nèi)地電影市場，他們始終有些摸不著方向，直到2009年《竊聽風云》三部曲誕生。

麥兆輝回憶，起初，他和莊文強在編劇時專注講述警察犯罪的過程，后來好像寫成了鼓勵警察犯罪。前輩爾冬升建議：“講警察犯罪沒有問題，但他們最終要為此承擔后果，如果往這個方向走，你們就沒有問題了?！庇纱他溓f二人修改了劇本，影片不僅順利公映，三部曲的累計票房還突破了6億元。

2017年，“麥莊”對“合拍片”已經(jīng)非常熟悉，聯(lián)手推出警匪片《非凡任務》，絕大多數(shù)演員來自內(nèi)地，故事也反映內(nèi)地緝毒警察生活。他們?yōu)榇俗隽舜罅繙蕚?，包括多次訪談公安人員，并與公安部門磋商劇本。原來的劇本把緝毒警察寫得很像英雄，公安部門領導讀完后反饋，希望把他們寫得更平凡，“內(nèi)地警察也是平凡人”。

對于“合拍片”，“麥莊”持有積極態(tài)度。莊文強說，到“合拍片”時代，必須要先有完整的劇本，劇本通過才能開拍，所以香港導演們才真正開始重視劇本。“這對香港的編劇是很大的福音，我們看到有比較復雜的、有想法的劇本出現(xiàn)了?！彼f。

大多數(shù)“合拍片”，麥兆輝和莊文強都是聯(lián)手的，2018年的《無雙》則由莊文強獨自編劇和導演。劇本他八年前就寫好了，麥兆輝看過覺得劇情太玄虛，無法投入，所以沒有參與影片制作。很多投資人看完，也認為這部“燒腦”劇不會有多高票房，于是遲遲定不下投資。莊文強一直等候，直到被博納影業(yè)看中，影片才拍攝出來。最終，《無雙》成為2018年國慶檔的“黑馬”，票房超過12.7億元。

到《廉政風云》，換成麥兆輝獨自編劇執(zhí)導，莊文強擔任監(jiān)制?！罢娴目梢元毩⒐ぷ?。但是他還在我的后面，我還在他的后面?！丙溦纵x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