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亞奧
一次我有幸拜訪神往已久的四川青城山。青城山不愧為道教名山,層層疊疊的山門上滿是別有深意的對聯。到達山頂的“上清宮”前,迎面左上方手書“鐘敲月上,磬歇云歸,非仙島莫非仙島”,右邊下聯“鳥送春來,風吹花去,是人間不是人間”。聯后視線所及,一片仙山霧海,正是這詩里的情境。突然,旁邊一位巴基斯坦老鐵攔住了我,用印巴口音英語問說:“打擾一下,這上面的中文是什么意思啊?“這一下可把我狠狠擺了一道,我們一行人面面相覷,最后我擠出了幾句搞笑版的英文翻譯,總結為:“月亮和云飄飄,那是個島不是?好像真的是!鳥也來了,這還是人間不是?貌似還是!”老鐵被驚詫到已經不是人間的樣子,好在接下來我們結伴而行,我才有了長篇大論的機會與他切磋。此因緣也使得我細細回想起在各國聽到的語言和它們所表達的態度。語言是一種兼收并蓄的創造,它可翻譯又不可翻譯,在有些片段中它的言傳是為了意會。
三年前的12月我到日本做訪問學者,訪學結束后我開始自己背包窮游。每天我都住在只有日本驢友年輕人住的青年旅舍里,房間是膠囊型的,像蚯蚓一樣爬進睡袋,像地里冬眠的感覺,很奇異地睡得很安心。傍晚冒雪回來,共享的客廳里聞著泡面騰騰,半懂不懂地聽著陌生的室友們嘰嘰喳喳地說著年輕的夢想和惆悵,又有一種奇異的陌生和熟悉感。這使我想起了十年未見的小山先生。
十年前一個炎熱的夏天小山來到我們紐約辦公室里短暫的實習。小山是一個大齡實習生,比我要大八歲,這是他第一次離開老家伊勢志摩小城。小山常常有一種謹慎而又生怕給人添麻煩的神色,卻又掩飾不住對美國新鮮的人和事物的好奇。因為有限的英語能力和內向的性格,小山與辦公室的各位交道不多。但是同樣作為亞洲人的我卻能直覺地感到他想說點什么。
一天快下班的時候我發現他老在我辦公桌附近探頭探腦,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說:“小山,你是想問我什么嗎?”他有點如釋重負的樣子,用磕磕巴巴的英語說:“我想買紐約洋基隊今天棒球比賽的票,但是這個官網我有些操作不了!”原來是這樣。我跟他琢磨了一下買票系統,發現因為那天的比賽很火,網站給擠癱了。我說:“小山,我也沒看過棒球賽,我們現在直接去現場碰運氣吧!”于是拉著他直接沖向火車站,一路倒騰到棒球場。小山被我暴風驟雨般的行動驚呆了,但是他選擇勇敢地跟上了。一路上他都激動得眼放精光,坐立不安。原來像許多日本孩子一樣,小山也是個超級棒球粉,西裝革履的他一動不動在烈日下挺直腰板看完了全場5小時的比賽,回程也一路在夢幻狀態。至于我呢,在他給我講解規則的過程中我睡得口水流了一臉,也不知道小山看見了沒有!
三個月實習結束后小山和我成了不太需要說話也能互相感受到的朋友。可是,實習結束他也要直接回老家了:小山爸爸在小鎮開了一輩子的銅鑼燒店,身體不行了,兒子必須回去照顧。我們整個辦公室因此替他很惋惜,因為我們知道對他所實習的國際關系領域他是真的很感興趣,然而他不得不走的生活道路卻和此相距甚遠。
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給小山寫了一封郵件,沒想到兩小時后就收到了他的回復。就像當年一樣,我直接跳上了下一班去伊勢志摩的火車。站里等著提前一個小時就帶好水和零食來接站的小山。十年過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變了多少,他還是一個真摯靦腆的眼鏡男,只是前額的頭發稀疏了不少,好在英語也進步了不少。
小山父親在他回家不久后去世了,他邊經營餅店邊照顧半癱瘓的老媽媽,日子過得緊巴巴。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識日本拮據的小鎮家庭,那種清貧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樣。回憶起十年前的夏天,他說奧桑,那一場棒球賽是我經歷過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想起它就會覺得特別滿足。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從國際組織曼哈頓的夏天到現在的生活,你不會不甘心嗎?”小山露出他當年一樣不疾不徐的笑容。他說:“奧桑,日語里有一句話是英文翻譯不了的,它叫wabi-sabi,意思是欣賞殘缺的美,易逝的美。它也是我們日本庭院的主要建筑思想。殘缺的美就像是富士山頂融化的雪,和櫻花飄落后的枝頭,它經歷過鼎盛的剎那,也滿足于絢爛過后的平靜。”那一瞬間,wabi-sabi似乎讓所有的對比都顯得蒼白,云涌和云舒都成了流動經驗中的一部分。
我走的那天小鎮下起了冷雨,我們在幾平米的小酒館燙了一壺熱的清酒,掌店婆婆偶爾進出加煤,冷風呼呼掀起門簾灌了滿堂,遠處隱隱傳來澡堂出來的大叔們勾肩搭背哼著的日本鄉間民謠。我有點紅了眼眶:“小山桑,下次見你也許又一個十年,青蔥少年都成了人到中年,未來的我們又是如何的境遇?”
我們靜默了一會兒,新年的炮竹在曠野里響了起來。小山舉起清酒,環顧了小酒館一圈,他說:“奧桑,日語里還有一句話來自茶道,叫一期一會。一期就是當下的這個時間和場景:爐子里煤火的噼啪聲,冷風拍打簾子的嘩嘩聲,還有遠處澡堂子傳來的短歌,這一幕是眼前所有的一切,也是心里的一切;而這一會就跟每一次相會一樣,不管是如何的心境和環境,它都是不會重復的唯一時刻。難得一面,世當珍惜,將來如果再也不見,這一刻已經是我們的一部分,永遠也不能改變;將來如果再見,那是另一期的一會,會有它自身的因緣和意義。”
wabi-sabi在中文中翻譯為“侘寂之美“,它與”一期一會“一樣是日本美學的核心部分。萬物的本質是自然的流動,隨著時空演進,優雅而平靜地面對消逝。”侘“是哲學上的空虛,而“寂”是人性底色的寂寥。然而它并不代表無助,反而是一種欣賞,這種欣賞源于懂得易逝和殘缺中的雋永。正如此時讀完這篇文章你和我,這一刻的心境、地點和身邊的人,就像人生中一張永恒的書簽,它再也不會有了,我們的人生也就是這么一次侘寂而沒有任何重復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