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仍青春

魏東寧

初春，鄒正陸收到校慶組委會的邀請函，邀請他參加母校70周年的校慶。具有中國元素的邀請函讓鄒正陸想起，他，已畢業30年了。

當時，單位有一個重要活動，正在他籌劃下緊鑼密鼓進行著。他估算一下時間，恐怕要和校慶的日子沖突了。于是鄒正陸給組委會打了個電話，鄒正陸的想法是，在他們這批畢業生中，他不是出類拔萃的，沒什么成就，官職也不高，校方會尊重他的選擇并忽略他的存在。

誰知當天下午，鄒正陸就接到了老姚的電話。老姚是他們的班長，他們在一個寢室里共同生活了4年，他排行老四，鄒正陸排行老三，現在是母校的校長，正廳級。

老姚說：“咋的三哥，我張羅的校慶，你居然敢不來？”

鄒正陸忙解釋說：“不是三哥不給你面子，恐怕真的脫不開身?！?/p>

老姚說：“那你說，你什么時候能脫開身，我就把校慶的日子定在什么時候。那就這么著了！其實，我邀請你來參加校慶，是想讓你給畢業生們作個報告，講一講如何看待年輕和機會，這對即將邁入社會的學生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p>

鄒正陸連忙拒絕：“你哄我，這我可講不好。”

老姚說：“在咱們2000多名畢業生中，就出你一個舞文弄墨的作家，你不講誰講？”

鄒正陸說：“校慶我參加，報告就免了吧！”

老姚不容爭辯地說：“你就別玩謙虛了，要不我給你提一個建議，你就給大家回憶一下你的青春吧！我還有個會，就這么著了，咱們校慶時，好好喝幾杯。”

放下電話，鄒正陸久久不能平靜， 30年，酸甜苦辣，各種滋味，涌上心頭。

鄒正陸就讀的是一所知名的體育大學，他們學校以培養各級學校體育老師為主。鄒正陸畢業時，幸運地被分配到一家機關，做文體干事。

鄒正陸拿到人事局派遣單的時候，遭遇了同學們艷羨的目光，那一年，鄒正陸剛好23歲，太陽和鮮花喁語的年齡。

上班報到的前一天，父親特意多做了幾個菜，還破例給鄒正陸倒上了酒，說：“明天你就要上班了，在機關工作，不比別的地方，那里藏龍臥虎。你是新來的，做事要小心謹慎，要學會夾著尾巴做人。要學會善待別人，相信自己?！?/p>

每天早晨，鄒正陸早早就來到辦公室，打水、拖地、擦桌子。等同屋的人來了，他們的桌子上，早就放好了一杯升騰著熱氣的茶水。開機關大會的時候，鄒正陸像軍人一樣，坐得板板的，連一次“二郎腿”都沒敢翹過。

鄒正陸的科長姓姜，姜科長像長輩一樣拍著鄒正陸稚嫩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你平時還要多看些書，多寫點兒東西，好好充實充實自己，對你將來的進步和成長，都有好處?！?/p>

于是，鄒正陸的桌子上，便多了莎士比亞、雨果和老舍。

有一次，機關辦公室劉主任抽調鄒正陸，跟他一起去一個偏遠的農村果園給機關干部搞福利、收蘋果。村長在自己家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借著酒勁，臉紅脖子粗的村長拍著胸脯說：“劉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保證你們今年能收到最上等的果?！?/p>

第二天，劉主任帶著其他人準備返回市里，臨別時他對鄒正陸說：“小子，你年輕，留下來多住幾天，等蘋果收齊了，我們再來接你。”

鄒正陸被安排在村長家的下屋。那年的冬天很冷，下屋四處漏風，晚上睡覺時，都不敢脫衣服。但鄒正陸很感激劉主任給了他一次為大家服務的機會。揀選蘋果時，有的果農為達到以次充好的目的，用盡各種辦法軟硬兼施，鄒正陸仍堅持原則，弄得村長很下不來臺。當蘋果拉到機關的時候，大家都說今年的蘋果個兒大、口感好、質量超出以往，夸辦公室工作改進力度大。

春節前夕，全市要求機關干部參加義務獻血活動，每個單位至少要選派一人參加。機關黨委梁書記語重心長地對鄒正陸說：“機關都是老同志，參加這樣的活動不太合適，只有你年輕力壯，機關黨委決定派你去。”鄒正陸二話沒說，第二天就來到市中心血站。

在鄒正陸工作的第五年，機關評選副科級調研員，機關人事處要求每個符合條件的人，必須寫述職報告，然后，在機關競聘大會上述職。對于來到機關多年的鄒正陸來說，這次的晉升機會非常難得，鄒正陸決定參加競聘，雖然符合競聘條件的，屬他年齡最小。

同事老宋看到他認真寫競聘報告的樣子，感慨道：“機關符合這次競聘條件的人，有7位之多，晉級名額卻只有一個。”鄒正陸聽完，陷入沉思。第二天，他將寫了一半的述職報告，鎖進了抽屜。

日子在鄒正陸的胡須上，一茬兒一茬兒淡淡地過去了。

有一天，鄒正陸下基層回來，經過一個半掩房門的辦公室，聽到里面一陣笑聲：“可不，他就是一個體育棒子！看不出有啥大能耐?。　?/p>

另一個聲音附和著說：“可不是咋的，四肢發達、頭腦就簡單?！?/p>

鄒正陸知道他們是在議論自己，低著頭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同屋的老宋，為人隨和，對鄒正陸的遭遇非常同情，鼓勵鄒正陸正視現實，韜光養晦。老宋拿過一份很有影響的工人期刊，對鄒正陸說：“現在有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雜志社正在舉辦全國‘感動身邊人報告文學大賽……”

鄒正陸頹廢地搖頭，說：“我沒有那份激情，更沒有那份閑心。”

老宋鼓勵他：“我覺得你該向大家展示一下你的才華?！?/p>

鄒正陸猶豫再三，最后決定試試。征得姜科長同意后，他深入企業，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回到機關，鄒正陸利用一周時間，完成了洋洋灑灑5000多字的報告文學《八年春雨》。

兩個月后，鄒正陸的《八年春雨》，奪得了雜志社全國征文大賽一等獎。

從北京領獎回來，鄒正陸以為可以揚眉吐氣，沒想到，他反而得到更多疑惑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不放心地問：“這篇獲了大獎的文章，真是你的手筆嗎？”

直到后來，鄒正陸的又一個中篇小說發表，雜志社寄來樣刊和一筆可觀的稿費，人們的猜忌和好奇才漸漸平息。

姜科長來到鄒正陸的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頭：“你拿了全國一等獎，這很好，不過，年輕人可別驕傲！為了不讓別有用心的人說你不務正業，我思來想去，覺得你還是把桌子上那些與工作無關的書收起來吧?！?/p>

晚上，鄒正陸回到家。父親見他不大開心，問起原由，鄒正陸把來龍去脈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聽完父親笑了，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一個殘障人到天堂找上帝，抱怨上帝沒有給他一個健全的四肢。上帝就給這個殘障人介紹了一個朋友。這個人才死去不久，剛剛升入天堂。他對殘障人說：珍惜吧，至少你還活著。一個官場失意的人到天堂找到上帝，抱怨上帝沒有給他高官厚祿。上帝就將那個殘障人介紹給他，殘障人對他說：珍惜吧，至少你還健康。一個年輕人到天堂找到上帝，抱怨上帝沒有讓人們重視他，上帝就把那個官場失意的人介紹給他，那人對年輕人說：珍惜吧，至少你還年輕。兒子，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也沒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所以，沒有什么是不能度過的?！?/p>

那以后，鄒正陸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有事的時候，他全身心忘我地工作;沒事的時候，他就參與同事們的交談。漸漸他發現，他的溝通能力并不比別人差，大家常為自己的真知灼見鼓掌。

只有在夜晚，鄒正陸重新變回寧靜的自己，懷著一顆敬畏的心，發奮文學創作。他出版了自己的小說集，還加入了省作家協會。他學會了如何善待別人，如何相信自己。

汶川大地震后，鄒正陸帶領一支電影放映隊，到安縣地震災區，免費為居住在安置點里的災民放電影，緩解他們的精神壓力;他報名到新疆掛職鍛煉，一去就是兩年……

終于，鄒正陸的工作得到了組織上的信任，入黨、提干、榮獲省五一勞動獎章……

撫摸30年的青春，鄒正陸陷入沉默。這時，兒子打來電話，說是他負責的項目今晚進行到了最關鍵時期，不能回來吃晚飯。兒子才29歲，就是單位一個重要項目的負責人了，作為父親，真是別樣的自豪。他忽地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去單位報到的前一天晚上，父親為自己倒酒的情景……

母校校慶那天，學校的禮堂座無虛席，2000多名畢業生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彩，旺盛的生命像怒放的鮮花。

當鄒正陸的演講結束時，臺下掌聲雷動。

臺上的他，卻已是淚眼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