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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地飛翔

2019-01-17 06:15:32王萌萌
天涯 2019年6期

王萌萌

災禍突降

那原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2017年11月1日。那陣子自覺狀態不錯,大大小小的歡欣和不如意同樣多,日子不好不壞,繁雜忙亂過得飛快,眼看就要一路加速度到年尾。

偏偏此時,從來最厭煩進醫院,小病痛慣于忽略的我,突然決定要去看病。早在九月去加拿大旅行前,沐浴時不經意間摸到右乳內側斜上方有處小結塊,當時只當是生理期所致并不在意。直到十月下旬,發覺它不退反增。隱隱不安的促使下,我有生以來頭一回在看病這件事上行動迅速。

去看病的前日,與摯友陳老師說此事。他說起一位故交的上海市××人民醫院的乳腺外科專家醫術高口碑好。翻看在六院做護士的云南妹妹小欣為我預約掛號的信息,正是陳老師推薦的何主任。

早上的上海三甲醫院門診大廳,嘈雜忙亂堪比春運。近九點到診室外,只見急切的病人們已把門口堵了里外好幾層。擁擠時過密的肢體接觸使我不適,最難受的是空氣中無處不在的高濃度焦慮。

終于輪到我,擠進去坐在何主任對面。目測她與我的父母年齡相近,大卷短發、大眼睛,利落的言語和時髦的裝扮都顯得她有趣又容易親近。聽我敘說了病情后,她請我到簾后為我觸診。

“你這個腫塊摸著有點問題,快去13樓特需門診掛個超聲科專家的號,做好之后再來給我看。”

滿心疑惑又有點害怕,可是何主任指定的那位專家的號近半個多月都已被約滿,護士給我排到了二十天之后。與小欣在六院食堂吃午飯時,有陌生號碼來電,接起來居然是何主任叫我去特需門診找她。

下午,何主任親自帶我去做超聲。昏暗的光線,不可名狀的令人壓抑的安靜。我按指示赤裸上身手臂向頭側伸展,因緊張而肢體僵硬,冰涼的探頭慢慢游走,想要盡量讓呼吸輕緩,卻反而呼吸更深重。

“形態欠規則……血流豐富……衛星灶”,陌生的術語每個字都聽得懂,合在一起卻不解其意,醫生的語氣和直覺告訴我,不好的事發生了。

從超聲室回13樓的診室,垂直電梯里只有我和何主任,印象中她一直在跟我說話,語氣隨意想讓我放輕松,但我完全不記得她當時說過什么,只記得自己心跳很快腦子里嗡嗡作響。

何主任越是和顏悅色、越是斟酌語氣和用詞,我越是心慌。她說按照她多年的經驗,我這腫塊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不好的東西”,但僅憑超聲不能判斷它的性質,需要做進一步檢查。我極力地控制只能保持表面的鎮定,或許連表面的鎮定都算不上,從何主任的眼神我能看出自己的臉色一定差到了極點。

“不好的東西”?這應該是何主任在多年職業生涯中形成的一種比較適當的說法,對于毫無心理準備的患者,這是非常具有人文關懷的提法。可如此委婉和隱晦,不正說明了它是什么嗎?!

那個字我也不敢說出來,我該怎么辦,要做什么?像是被當頭重擊之后的劇痛和眩暈,腦子里一會兒雜亂如麻一會兒空白一片。說不出話,也站不起來,就那么疲軟呆愣地坐著。

“雖然是不好的東西,但有辦法對付它。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要盡快做決定,是否要在我這邊治療,還是不放心想再去其他醫院,比如腫瘤醫院看看,我可以介紹同學給你,他們也都是這科的專家。”

何主任望著我的眼睛,語氣懇切而堅定。盡管才相識不久,但這有限的相處已讓我看見她仁心與熱忱。我當即表示對她完全的信任,只是事發太突然,一時難以接受,需要一點時間冷靜思考。

擔心我心神恍惚會有危險,何主任要我多坐了片刻才讓我離開。秋意深沉的十一月,我居然不停地出汗。下午四點多,門診大廳依舊人聲喧騰,可我像走在一種無形的介質里,聲響影像都被折射扭曲阻隔,既很近又很遠,既真實又虛幻。腳下是虛浮的,柔和的光線變得刺眼,我靠在墻上,疲憊得像是剛剛走了很長很難走的路。

忽然之間,一切都變了!可這是為什么呢?像幼兒對自己遭受的痛苦感到委屈和不解,我想找母親的懷抱。可想到母親,淚水就涌上了眼底。我不能流淚,因為要節省力氣。我是這樣的,大事來臨總比自己想象得冷靜和理智。

我選擇戰斗

第三天,我已經能夠很平靜坦然地面對和說出那個字:癌。

“它曾經是私密的、需要小聲說出來的疾病;后來,它變成一種致命的、形式多變的實體,具有強烈的隱喻性,并在醫學、科學和政治方面具有強大的穿透力,以至于癌癥往往被描述為‘我們這一代的典型瘟疫。”這段文字,摘自由中信出版社引進出版的《眾病之王:癌癥傳》作者手記的首段。這位名為悉達多-穆克吉的印度裔美國醫生、科學家和作者,也是暢銷書《基因傳》的作者。

《眾病之王:癌癥傳》的封底有這樣一組數據:全球每年約800萬人死于癌癥。我國居民一生罹患癌癥概率為22%,因癌癥死亡率為13%。每年新發腫瘤病例約312萬例。死亡病例達270萬例。全國每分鐘有6人被診斷為惡性腫瘤,每7人中會有1人因癌癥死亡。我不清楚這是哪一年的數據,只知道此書在國內首版是2013年2月。隨著人口老齡化的日益嚴重,癌癥發病率也在逐年增長。預期壽命的增長也使得癌癥的概率升高,當預期壽命達到85歲時,每個人約有36%的可能確診癌癥。甚至有人預測,在不久的將來,每3個人中將有1人患癌癥。

很多事遠觀似是風平浪靜,身在其中才知暗濤洶涌。當我以新確診的癌癥患者的出發點去刻意搜集、關注時,由“視網膜效應”引發而來的海量的、各種各樣的、有很大不同甚至完全相悖的信息快要將我淹沒,倘若不能比較冷靜、準確地判斷,就會愈加恐慌、無所適從。我對自己說,除了主治醫生的醫囑和專業的書籍、資料之外,其他的說法不要聽信,哪怕對方是真誠善意的。

做穿刺、等待病理結果出來需要三四天。這期間,我調適著情緒和心態,也整理著思路。有些患者不想知道自己得了癌癥,怕被恐懼壓垮;有些患者在治療過程中愿意保持糊涂,覺得知道越多心里越亂。可不確定和糊涂令我難耐,倘若這是一場戰役,那至少我得知道,我對抗的是什么,這抗戰的過程會發生什么。

何主任打電話來,說考慮到我年輕愛美,建議我先做化療將腫瘤縮小,再進行手術,保乳的機會較大,不過還是要等病理結果出來才能確定治療方案。手術、化療、是否能保乳……每一件事都足以使我頭疼煩亂。

有個疑問在心里盤旋很久。“為什么是我?”記得剛剛做完超聲,回到何主任的診室里,她曾說過,很多人會問,我身體一直挺好,不應該得這個病啊?我會反問,誰又應該得這個病?生這樣的病,對誰來說都是不公平的,可憑什么不能是你?我不是惡人,卻也說不上有多好;愿意幫助別人卻也很自我;有一點成績,卻有更多失敗;懶散急躁貪圖享樂自以為是不受拘束,有時候很勇敢,有時候很怯懦,有時候奮進,有時候得過且過,大多數時候很真誠,但也沒少說假話……我自忖沒有任何與別人不同之處。假如說這是上天降下的懲罰,我無法為自己作無罪的辯護。

問“為什么是我”,我只是想在生理、健康的方面找出原因,一方面為了自己的治療和康復,一方面為了幫助身邊的人預防。可帶著這個問題走了很久,直至現在,也沒能搞清楚,實際上科學家和醫生們也沒能完全弄清楚癌癥的病因,所以它至今都未能被真正攻克。

很自然的,我想到之前聽聞的患了乳腺癌的名人,87版紅樓夢中扮演黛玉的陳曉旭,為電視劇《甄嬛傳》唱主題曲的姚貝娜,還有復旦女教師于娟,她的遺作《此生未完成——一個母親、妻子、女兒的生命日記》中的文字曾令我唏噓落淚。這些女性都不乏智慧、勇氣與堅韌,且以她們的條件,都能夠得到良好有效的醫療,可她們都在患病后五年內去世了。即使知道在治病這件事上個體差異很大、影響因素諸多,我依然無法不懼怕。

我需要一些正面的例子。網上搜索之后,我在紙上這樣記錄:宋美齡,1976年患病,2003年去世,享年106歲;于藍,《烈火中永生》中江姐的扮演者,1978年患病,現健在,96歲;王光美,劉少奇夫人,1989年患病,2006年85歲去世;還有著名的女作家蘇珊-桑塔格,1975年患乳腺癌,1998年患子宮癌,2004年71歲去世。這些了不起的前輩,我不敢與她們相比,但至少可從她們的傳奇歷程中汲取希望和力量。

知道穿刺檢查和免疫組化的結果后,也許是眼看我情緒狀態漸漸平穩,也許是為了督促我盡快把所有事情都放下專心治病,何主任直截了當地說,你這個還是有點特殊的,有微乳頭狀癌,還是三陰性的……對專業術語還不太了解的我聽得一頭霧水,想問問題都不知從何問起。

回家后,我立即瘋狂地查資料,想要把所有概念、術語都弄清楚。微乳頭狀乳腺癌,是一種少見的乳腺癌特殊類型,占乳腺癌的3%-6%,生物學行為上表現為高侵襲性、預后差等特性,有人稱之為“乳癌之王”。三陰性乳腺癌,大概只占乳腺癌的10%,但這是最難對付的一類,內分泌藥物和靶向藥都對它無效,只能用化療來治療,而且發展迅速、容易轉移和復發。這么看來,又是三陰性乳腺癌、又伴有微乳頭狀癌的我,是少數中的極少數,惡性程度高、發展速度快、易復發轉移、預后差、生存率低。

連生癌都這么有個性,我都不知道該對自己說什么好。難道從前的超強體能和旺盛精力都是假象?死神已漸漸逼近,靜夜難眠,仿佛能聽見死神的腳步聲。

惶惑難安了兩天之后,趁著化療前做檢查的間隙,我沖進何主任的診室問,三陰性是不是很難治好,而且我還有微乳頭狀癌……

不要聽別人亂說,也別管什么分型。何主任加重了語氣。記住一點,要想治療效果好、預后好,都跟免疫力有關。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調整好作息和飲食、保持好情緒和心態。

這番話,像是在黑夜的路上點燃了火把,令我瞬間洞明。癌癥是由某個單一細胞生長失控引起的疾病。單個的生長失控的細胞,在人體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因為人體的免疫系統非常強大,絕大多數異常在發生之初就被扼殺。但當宿主免疫功能低下或者受抑制時,再加上癌細胞特有的免疫逃逸機制,這才積少成多發展壯大。關于癌癥的研究很復雜,有專業人士去做。對于患者來說,道理很簡單,免疫力好就什么都好!

明晰、集中、化繁為簡,這是從那時起我為自己制定的策略。

活著是最刺激的事

前一年,我因去國外旅行錯過了單位的體檢。若能提前一年發現,腫瘤會小得多,甚至可能會是不危及生命的原位癌,而我的腫瘤已經浸潤,需要進行八個療程的化療。

化療之前,我對于這種療法僅有的印象是,以前聽說某位不熟悉的長輩罹患癌癥,化療之后痛苦難當、身體狀態每況愈下。當我自己不得不接受化療時,心中升起的恐懼感不比得知自己患了癌癥時小多少,或者這么說,我對患癌癥的懼怕,大部分源于治療過程中的痛苦。或者說得再具體一點,我對癌癥治療過程中痛苦的懼怕,大部分源于對自己在面對這些痛苦時可能會表現出的反應,比如軟弱、怯懦;比如過度的自憐、持續的沮喪和越來越強烈的煩躁;比如幽默感和活力的喪失;比如深陷在悲傷與絕望之中無法自拔……我害怕因為這種病變成另外一個人,變成一個自己都覺得面目可憎的人。

治療計劃和方案確定之后,一旦實施就是緊鑼密鼓,容不得任何遲疑與拖延。首次進行靜脈化療之前需要做多項檢查,穿刺內置PICC管。

對于這種未知的創傷性操作,我表現得淡定心里卻害怕。了解后得知,化療藥物大多具有強刺激性,如果通過淺靜脈注射,不但會有灼燒般的疼痛感,時間久了還會對血管造成不可逆的損傷,如果藥物不慎滲出,還會造成周圍組織壞死等情況。做靜脈置管可以避免化療藥物和靜脈直接接觸,而大靜脈處的血流極快,可以起到稀釋化療藥物的作用,適用于需要多次化療的患者。

跟著護士長走進病房護士臺后的操作室,屏風隔斷出的小空間里,診查床上已鋪了消毒巾和消毒墊,我聽從指示躺上去,身上又被消毒巾覆蓋,只露出左臂,輔助的護士拿消毒巾擋在我下巴前,眼前一片雪白。什么都看不見,感覺整只左臂被反復消毒變得冰涼。酒精、碘伏、消毒水,白色、藍色、毫無色彩傾向的灰,嗅覺和視覺的單調使我冷靜,恐懼感反倒沒那么強了,也許是意識到之后這類的苦頭少不了,害怕無用反而徒增消耗。

“要開始了,會有點痛和脹哦。”音調像小學教導主任的護士長提醒我。

沒有麻藥,我深呼吸一下,準備好迎接疼痛。猛然間的一下,有點劇烈,但很短暫,脹的感覺持續了一會兒,但也漸漸減輕。

從插上PICC管這刻開始,不能盡情地洗澡,不能練瑜伽、不能做任何稍微吃力一點的體力勞動,不能穿袖子太緊或者穿脫很不方便的衣服,去擁擠混亂的地方要小心……但這不過是開始,接下來,我會發覺,自己被逐步地、毫無還價余地地剝奪各種自由。

年幼時換季時容易咳嗽,但自從上了中學,體質漸好運動能力漸強。成年后一直為自己的強健自得,豈料會在三十多歲患上如此重疾。人生行至跌宕處,出乎意料不可想象。

想到一直神往的非洲大草原,只覺人活于世和荒野的動物并無二致。帶著三只幼崽的獵豹媽媽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下一頓飽餐在哪里,跟著族群遷徙的小角馬不知道自己能否看見明天的太陽,威風凜凜的雄獅隨時可能被后來的年輕挑戰者擊敗,沒有天敵的大象會因為牙齒被盜獵者用槍炮攻擊倒在血泊中。我看似安穩的一切就這樣被一紙診斷顛覆,危機和死亡不知在哪里潛伏。

所有的生命都一樣,活著本身就是最刺激的事。

至暗時刻

“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

上段文字,是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中引子的首段。她四十出頭被診斷出患有乳腺癌四期,為她診斷的醫生,認為她沒有絲毫希望能治愈,但她對自身能夠超越平凡的信念,和面對治療痛苦的堅毅,令她戰勝病魔存活下來。生癌沒能使她停止思考和工作,化療過半,她寫下筆記,就是這本影響力巨大的書。她指出病人要頭腦清晰、理性思考、了解醫學信息,做好準備迎接艱苦的治療,而不是被籠罩在疾病四周的各種想象裹挾和傷害。

比如說我就曾經糾結,年紀輕輕就得了癌癥,我究竟做錯了什么?是我長期熬夜、失眠、作息不佳?是我性子直脾氣急容易想太多太深情緒起伏太大?是我多年單身晚婚晚育違背了生理規律?還是在什么其他我沒想到的事情上犯了錯?但當我用大半年時間走完了癌癥規范治療的每個階段,了解到足夠多的專業資訊和病患實例之后,才知道絕大多數致癌的因素,尤其是關于性格和心理的,都只不過是提高幾率而已,沒有任何經得起考證的研究表明,急性子、多愁善感或者是好勝心強會直接引發癌癥。更何況個體差異之大不可估量,就連煙酒這樣生物界、醫學界公認的一級致癌物,不也有人一輩子沉溺其中照樣健康長壽嗎?罹患癌癥,只不過是時運不佳,別想太多。上帝擲篩子,一切都是概率而已。

不多想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世上最難的事。有種關于癌癥的說法是,三分之一的患者是被嚇死的,由于無法進行科學統計,這種說法不能當真。但一旦步入癌癥患者的行列,恐懼和謹慎就如影隨形。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生活全部被癌癥和癌癥的治療占據,它限制了你的一切,不允許你對它有半點忽視,否則就要給你點顏色瞧瞧。

起先我在心里與癌細胞對話,我憑什么因為你就讓自己的生活亂套,日子怎么過得由我說了算。這種想法,讓我在治療初期進入不了狀態,有些行為還顯得瘋狂。病理穿刺那日,何主任囑咐我馬上回家靜臥休息。可我去徐家匯逛了一圈,步行四十分鐘回家,換衣服時才發覺胸部像中了箭般,隔著厚厚的紗布內衣還被血浸透。而次日,我非但不休養,還在展會現場忙了一整天。

醫生再三囑咐我化療期間少去人多的地方,避免因免疫力低下而感染,多在家靜養。我嘴上答應著,并不很當回事。那時我還未嘗到化療的厲害,以為自己身體基礎好、心態好,能跟別的患者不一樣。

得了三張迪士尼樂園的門票,我邀請嬋娟和小欣同游。去之前她們擔心我被感染或者體力不足。我正想找點樂子,讓自己隔三岔五跑醫院、打針吃藥的憋屈被熱烈的歡樂消解,才不想管那些惹人掃興的潛在危機。偌大的園子里玩鬧一整天頗消耗體力,歸途去地鐵站的路上,兩個小妹妹都累得走不動,我居然還能健步如飛。可第二天我就開始生病,先是咳嗽,接著流鼻涕,癥狀不斷加重。直到第三次化療之前,我仍舊在發鼻炎和咳嗽,幾項例行檢查倒是沒顯示什么異常,醫生問我是否需要先休養幾天,我不想延誤治療進程,表示可以繼續。結果那次化療和之后一周,我如同進了一次煉獄。化療當日,我不時咳嗽,稍微劇烈一點就震得肋骨疼痛。之后幾天,除了少量水果我吃不下任何東西,白天什么都做不了,夜晚無法安眠。我終于真正意識到,化療是兇猛霸道甚至冷酷無情的,想安然度過,要充分了解、還要擺正態度。

化療之所以被如此妖魔化,主要原因是對免疫系統的破壞。因為化療藥物的常見副作用之一就是“骨髓抑制”,由于骨髓里造血干細胞功能性被破壞,而導致免疫白細胞、紅細胞、血小板等急劇下降。除此之外,每種化療藥都有一系列毒副作用,例如心臟毒性、過敏反應等等。化療藥物進入體內,隨著血液循環,深入體內每個角落,殺滅增殖過快的細胞,人體的毛囊細胞、黏膜細胞也增殖較快,所以首當其沖被攻擊,脫發、嘔吐、腸道不適也都因此而起。

于我個人來說,化療的確是癌癥治療中最不愉快的部分。化療體驗中最詭異的是化療當晚到之后三四天里對味覺、嗅覺的改變,它讓你對一切味道都喪失正確的感知力,哪怕是之前最喜歡的食物,都會變得毫無興趣,身體明明急需能量來修復巨大的損傷,腸胃空虛得以疼痛抗議,可你就是什么都吃不下,并因此不得不減少行動甚至干脆不動來將消耗減到最低。最糟糕的時候,你發現自己連翻幾頁書看部美劇的精力都沒有。心如死灰、了無生趣之類的詞用在此時并不夸張。

然而對照病友們,我還是化療反應比較小的一類。連續一周翻江倒海的嘔吐、吃藥打針食補都升不高白細胞、手腳指甲全部發黑變脆脫落、口腔潰瘍到無法進食或者腹瀉至脫水,還有反復感染高燒不退不得不推遲治療……這些我都沒有經歷。很多患者,經受了化療帶來的各種折磨,效果卻不理想,醫生就需要調整方案再行嘗試。幸運的是,化療對我很有效。進行至第二次后,我自己能摸到腫瘤明顯縮小,第六次后做超聲,醫生說若不看之前的病歷,會以為我這只是個纖維瘤,手術前做核磁共振已幾乎看不到腫瘤,術中取出的殘余也已很小,但為了鞏固療效、避免體內殘余的癌細胞死灰復燃,在何主任的建議之下我堅持做完了八次靜脈化療。

如果說癌癥治療如同黑夜潛行,化療就是沉入幽深海底、最壓力深重、危機難料的階段。這樣的至暗時刻,需要更多忍耐和信念。需要像戈壁中被踩踏過的野草,即使莖葉破碎幾近枯萎,也能守著做小種子時微小卻強韌的原力,在空氣中呼吸到一點濕潤就能存活、就能重生。

與父母書

承受生理上的折磨,并不是我患癌癥之后最難的事,也不是漸漸習慣與死亡的恐懼平靜共處,而是如何以癌癥患者的身份面對父母。

不想引發親友們的擔憂和恐慌,我只告訴身邊最親近的幾位朋友自己生病的事。太多的關心會帶來巨大壓力,更不用說同情,尤其讓人難受。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被貼上“癌癥患者”的標簽,這并非是我對自身的處境不接受或者因癌癥患者的身份自卑,而是不愿被這一時的境遇局限和定義。

瞞著別人容易,可是對父母,年關將至,早晚瞞不住,要怎么告訴他們唯一的女兒得了癌癥?治療前半程,我每天因此而頭疼。我知道不會有什么不讓他們痛苦憂慮的方式,可我得想辦法把痛苦憂慮盡可能減少。母親本就易失眠,如果知道我生了重病,那她再難睡個安穩覺。我決定先盡可能拖延,到非說不可的時候再開口。

為了給父母一個緩沖,我先告訴母親自己體檢時查出乳腺腫塊,醫生建議去三甲醫院復診。僅是這么一點鋪墊,就已經令母親提心吊膽,之后幾日,她不時催促我去復診。在我首次化療前日,做入院檢查最忙碌的時候,她幾次來電我無暇接聽,她焦急地打電話給嬋娟問我的情況。我告訴她說,復查時醫生說腫塊暫時無大礙,但為了保險最好做手術拿掉,讓我先用藥一段時間將腫塊縮小,這樣手術創口小恢復快。聽起來很平常還略顯輕快的語氣,使我的謊言不露破綻。

為了營造一切正常的“假象”,在化療最難受的時候我也刻意地不時更新朋友圈,發些吃喝玩樂的照片。見我過得挺滋潤,母親疑慮漸消,不再多問什么。兩個多月的時間,已足夠我把自己患癌這件事給自己和父母帶來的各種問題全面考量清楚,卻還是下不了決心開不了口。

是很偶然的契機促使我跟父母說了實情。那天早上,與母親語音通話,她說起最近是總覺得頭疼。這次生病使我在看病這件事上的觀念有了極大的改變。我立即建議她去找醫生看看。母親和我從前一樣不把小病小痛當回事。與母親通話后,我久久安不下心,撥通了父親的號碼,提出請他帶母親去醫院做檢查。起先父親也不覺得有什么緊要,想以各種理由搪塞拖延。迫于無奈,也是之前想到可以先把生病的事告訴心寬體胖的父親,再和他商量如何讓母親知道,我便開口了。

爸爸,你是男人,遇上事應該沉著冷靜,所以希望你聽到我后面說的,不要慌亂,目前一切都好。這么開了頭,我以很平實的敘述把生病和治療的情況說出來,留意著電話那頭父親呼吸的變化。

沉默了約半分鐘左右,以聽得出是極力控制情緒的口吻。父親問,女兒,現在需要我們為你做些什么?

爸爸,我希望你能盡快帶著媽媽去醫院,把該做的檢查都做一遍,第一時間告訴我結果。然后我們商量怎么告訴她我的情況。

父親答應得好好的,也立即為母親的檢查做了預約。可當晚他勸母親去醫院再三遭到拒絕,無計可施、忍耐不住終于露餡。

與我預想的一樣,母親哭了整晚,失眠一夜。次日早上,我收到她發來的微信,她因我遭受這樣的不幸和痛苦心疼,為我的堅強和懂事感動,也責怪自己為何不能早點察覺我的異樣,沒盡到做母親的責任。

我好好地吃了早飯,為家中的花草澆了水,聽一首古琴曲,才心神舒暢地與母親視頻。也許是我的語氣松弛、敘述順暢;也許是我的精神飽滿、言談積極;也許是乳腺癌整體預后較好、我又遇上了仁心仁術的好醫生、我身體基礎好對化療耐受好副反應輕、治療效果明顯進展順利……這些所有我強調的正面信息,都使母親確信,盡管我患癌癥很不幸,但這不幸之后還有很多幸運,目前一切都在有序進行。

我還這樣勸慰母親,或許這只是上天在提醒我,要關注自己的身體。改變之前的生活方式,從此學會更愛惜自己,我反而能長壽,不然繼續如從前那樣折騰和透支,幾年以后說不定會發出更嚴重、更麻煩的疾病。母親問是否需要來照顧,我說仔細考量過了,眼下有嬋娟和小欣幫忙,日常生活和護理基本都能保證。手術前后就需要父母來照料了,到時候再具體商量和安排就好。母親表示,一切按照我的意愿和需要來,他們會全力配合我。我說,媽媽,最需要你們配合的,就是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現在對我來說,你們健康就是女兒最大的福分。

最艱難的事做完了,也達到了預期效果,就像心里壓著的大山被搬走。兩日后,母親所有的檢查結果出來,鼻竇有點問題,是引起頭疼的癥結所在。我吊著幾日的心總算放下,感到許久未有的輕松。

2018年2月1日,第五次化療入院檢查前一日,第八屆上海市“慈善之星”的當選者受邀出席了第二十四屆“藍天下的至愛”大型慈善晚會,我將受到市領導接見和自己身披綬帶站在舞臺上的照片發在朋友圈,向志愿團隊的伙伴、公益路上的師長、助我當選的朋友們道謝。

諸多點贊和評論中,母親的話語令我淚目。她說:“閨女,媽媽被你感動,為你驕傲,祝賀!加油!”這看似平常的鼓勵,在彼時彼境,背后隱藏著多少母子間因彼此無條件的信賴和愛而生出的力量與勇氣。

第五次化療之后至回家前的時間,我停止所有會讓自己多思多慮、勞心費神、或者引發負面情緒的事,吃好睡好、沒心沒肺、無欲無求。心中只有唯一的簡單的念想,就是竭盡所能地以最佳狀態回家,讓一直擔憂的父母心安,歡歡喜喜地過年。

回家前一日,我獨自度過。回想過去這大反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漫長如三個世紀的三個月,看自己像度盡劫波的老人。買牛腩、土豆、胡蘿卜、白菜回來燉砂鍋,煮元陽的梯田紅米,細嚼慢咽地吃晚餐。聽著音樂不緊不慢理好行李。

來之不易的歸鄉與團圓,使我欣喜和期待,卻并未影響我安眠。這樣從容淡然、安享當下每分每秒的我,是送給自己的新年禮物。

完美的團圓

正因為經歷了分離和苦難,團圓和喜慶才顯得格外必要和珍貴。人活著需要儀式感,否則會被日復一日、不見盡頭的瑣碎、單調、平庸淹沒。

不是多年在外的游子,不能理解跨越山水回家過年的感受和意義。而2018年的春節,也是我患了癌癥后的第一個春節,居然成為已離家十六年的我記憶中最愉快、圓滿的春節。

回家那天搭乘早班飛機,上海到青島,只需一小時。可是那次乘機體驗非常不愉快。當時的我,處于化療后第二周,之前四次化療累積的損傷已使我比從前虛弱很多。插著PICC管的左臂不能提重物,唯一攜帶的雙肩背包都讓我覺得沉重。節前機場的喧鬧處處潛藏著感染的威脅,登機口突然變更讓我不得不以極快的速度多行走十五分鐘。

坐在自己座位上的那刻,我渾身都在出虛汗,閉目養神片刻才恢復正常的呼吸和心跳。為了避免不適,我沒有吃飛機餐,只吃了幾只小橘子,橘子皮的香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嘔吐。前四十分鐘還好,我打了個盹,看了會兒書,想著正越來越接近家鄉和親人,欣喜地想要唱歌。

在飛機開始下降的時候,持續的、劇烈的顛簸引發我如暈車一般的反應。實際上從前我很少暈車暈機,可當時我無論如何轉移注意力都不能減輕癥狀。我竭力忍著嘔吐感,飛機落地后,疾速向前的時候,突然再也忍耐不住,反倒因為強忍而將嘔吐物嗆入氣管,最后還是不爭氣地對著清潔袋吐了幾口,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下飛機后我第一時間沖進廁所,漱口、洗臉、化了淡妝,戴好假發。

環境和心情對生理的影響之大往往令人驚奇,進了家門,看見父母關切的面容和桌上爸爸燒的菜,竟然剎那間恢復了胃口。美餐之后飽睡一覺,我精神飽滿、心情愉悅。見我能吃能睡,唱歌說笑話、興奮時手舞足蹈,還是那個在他們面前“放肆囂張”的熊孩子,父母終于真的相信這次生病沒有多么嚴重,他們的寶貝女兒并沒有因為辛苦的治療喪失活力。

我不敢經常出門,大多數時間在家中靜養。在上海,我租住的房間朝向正北,常年不見直射陽光。滬上冬季陰濕,總想找地方好好曬太陽。青島家中,主臥有大半天都能被陽光籠罩的飄窗。一本書、一盞茶、一盤新鮮水果,沐浴在冬日暖陽之中,累了就打個盹,眼睛睜開就能看見父母結婚紀念日拍的婚紗照。沒有什么比安享這種時光更有治愈力,渾身上下、從內而外每個毛孔、細胞都沉浸在光和熱、愛與暖之中,無所掛礙、無所憂怖,只有滿足與歡喜。

溫度適宜、風和日麗的時候,與三兩摯友去海邊,天后宮祈福、八大關散步、臨海的咖啡館下午茶,直到夕陽余暉將海天相接處染成錦繡一片才回家。不多的幾位知道我生病的老同學都照顧我不便外出,在有限的探親假里擠出時間,來我家里相聚。與家中親戚們聚會,我穿新衣、戴假發,精心裝扮,大家都說我又瘦了、更美了,沒人看得出半點異樣。

年三十那天,我與母親貼春聯、包三色餃子、父親精心烹飪年夜飯。窗外爆竹聲不斷、煙花絢爛,一家三口圍著滿桌佳肴舉杯時,我內心猶如交響樂演奏到最華彩的樂章。每個化療之后眩暈惡心發熱無力的夜晚,都是對這一刻的期盼拉著我、托住我,使我不至于在絕望之中溺水。經歷過那些不堪之后,才知道品味這每一口美食、與父母看并不感興趣的春晚、想著后面還有多少天可以在家中度過而不是去醫院有多幸福。

眼前的團圓使我愈加惦念遠方獨自過春節的戀人。在加拿大工作的男友,知道我生病之后,哀嘆相隔太遠,不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陪護,原本想在過年間休假回來相聚,卻因簽證更新的問題受阻未能如愿。

涅粲之路

春節后,按照我的計劃,父親初九陪我返回上海,兩天后做第六次化療,兩周后做手術。術前兩日,母親也請假趕來上海,便于術后貼身陪護。

表面上云淡風輕,其實對人生首次全麻大手術我還是會感到緊張。手術當日,禁食禁水的等待使我感到時間過得格外緩慢。手術室的通知久久不來,病房里待得煩悶,午后陽光正好,我堅持要去花園里散步。

初春時分,不少可看的花,有鵝黃的迎春、瑩白的玉蘭、粉紅的垂絲海棠,還有黃中帶白、一朵朵米粒大的小花簇擁成冠狀的氣息馥郁的結香。嬋娟說,花叢中流連的我半點不像要做手術的病人。游蕩到低血糖,我才肯回病房。

就在我被饑渴折騰得幾乎沒了力氣,傍晚六點多的時候,手術室接病人的紅帽子師傅終于來了。進手術室之前,母親拍拍我,說勇敢點。

手術室里,何主任向醫護們介紹我,說我做了十多年的志愿者,還寫小說,他們很有興趣地問我小說的內容,這樣聊天讓我完全放松下來。麻醉師問以前做過手術嗎?我搖頭。麻醉師笑道,就像睡了一覺。面罩扣在我嘴上,呼吸道覺得有些刺激,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我恢復意識的時候,先是聽見聲音,慢慢睜開眼睛,適應片刻才想起自己剛剛做過手術。見我醒來,有護士上前問我感覺如何,我說了句還行,但不久便覺得胃里翻江倒海,突然想起小欣囑咐,說想吐時側頭向一邊,避免把嘔吐物或者口水吸入呼吸道引起窒息。來不及更多思考,頭一歪就吐出來,就吐在自己的肩旁臉側,心里一邊嫌棄一邊繼續吐。被推回病房的路上,每一次顛簸都會使我更加眩暈和惡心。我聽見父母說話,也聽見自己說話,卻馬上就不知道他們和自己說了什么。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從未有過的難受。事后聽說,手術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結束后何主任第一時間奔出來,告訴等候在手術室外的父母,說我的手術很成功,請他們放心。

考慮到普通病房人多喧鬧,父母耳順之年陪夜辛苦,我決定自費住幾日特需病房,事實證明這選擇非常明智。我從手術室出來被直接推進特需病房,父母已安置妥當,關上門只有我們一家三口,安靜又方便。

術后不能用枕頭、不能喝水,六小時只能平躺再加上麻醉反應未過、吸氧管、導尿管帶來的各種不適,我那時候的表現有點狂躁。只記得自己沒多久就開始嚷著要把頸動脈的點滴和鼻子上的氧氣管拔了。嘔吐感又來,動彈不得,只能偏過頭繼續吐在自己臉邊。母親拿毛巾來擦拭清理,把紙巾墊在我頭側。父親拿出之前預備好的黃瓜,切片給我含在嘴里。冰涼清爽的黃瓜片,令干涸已久的唾液重新開始分泌,雖然不能真的吃下去,卻也緩解了煩躁和饑渴。頭既暈又痛,腰和骶骨都酸麻不適,只有腿腳可以稍微動彈,卻不能解決問題,我覺得自己就像只被收拾干凈烤焦了又冷卻的魚。

彼時彼境、又在父母面前,我再也無力偽裝和保持什么,有不舒服和需求就說出來,說得最多的無非是時間過得太慢這樣太難受,給我把管子都拔掉,我要喝水要起來活動。就像回到八九歲的小孩,所有訴求都說得理直氣壯不管不顧。父母一邊想辦法盡可能讓我舒適,一邊安撫我說時間已經過了不少,再堅持一下。

頸動脈的點滴和吸氧管拔掉之后,我能迷迷糊糊睡一會兒。在旁邊陪護床的母親,聽到一點動靜就起來看我。度分如日的六個小時終于過去,母親扶我起身喝了水,幫我墊好枕頭。后半夜,一家人總算能安心睡幾個小時。

次日,在我幾次三番要求之下早早拔掉了導尿管。我說要下床去上廁所、梳洗。母親先是擔心我術后虛弱頭暈腿軟,又擔心我術側手臂不好活動不便自理。我迫切地想要找回對自己身體和行動的控制力,才不想管那么多。拗不過我,母親只能扶我起身下床,幫我拎著輸液袋。

頭幾步是有點虛浮,再走幾步就覺得踏實了,頭還是暈,不過能下床走路的感覺太好了。走進衛生間,借著昏暗的光看鏡子中的自己,和從前一樣,除了寬大的病號服內包扎的胸腹帶在右胸部高高突起。臉色蒼白唇無血色沒關系,好好吃幾頓飯就會好,化療的經歷讓我深切體會到一頓飯能救活一條命。

母親問要不要幫忙。不用,我自己可以!我請她幫我把輸液袋找個地方掛好,留我自己洗漱。左臂PICC管在輸液、右臂剛做好手術不到十二個小時。我試探著向前伸手,擰開水龍頭,稍微用點力,從右手指尖到右胸都會痛,痛得沒有多劇烈,但足以提醒你要小心。緩慢且潦草地,我刷牙、洗臉,還畫了眉毛。多次化療使全身毛發脫落,原先眉毛濃密的我,很久才適應不畫眉不能見人的自己。

洗漱停當,推開衛生間的門之前,我突然心中一動,做了個當時膽大妄為、事后追悔莫及的舉動。我想看看,術后第一日上午,自己術側手臂能舉多高。對著鏡子,我一點一點抬高右臂,抬至與肩平齊痛感已很明顯,繼續上舉,每高一寸疼痛就增加一分,且伴有強烈的撕扯感,抬至頭頂高,額頭鼻尖開始冒汗,試著用手掌摸頭頂,把手放在頭上歇一歇,深呼吸一下,咬著牙,猛然使勁向上舉。鏡子里,我看見術側手臂居然差一點就向上伸直了,但劇痛之下又立馬掉落下來,再也不敢嘗試第二次。可我心里爽爆了,興沖沖走出衛生間,吃父親送來的午飯。

術后住院的三天,因為清凈、愉快、順利而轉眼即逝。在我打算出院的那日上午,術后發熱的身體爭氣地恢復了正常體溫。出院后第二日,我就帶著父母去看電影、綠地散步賞花,還在家里請朋友們吃火鍋過生日。原本看似黯淡的日子,我偏要過得鮮亮。困境之中不低頭的自己和守護我的人,都值得盡情享受這世上的歡樂和美好。請假多日的母親,在我出院后第二日,安心地返回青島。

首次換藥,我被醫生夸獎說恢復得極好,前哨淋巴活檢是陰性,說明癌細胞基本沒有擴散轉移。所有事都按照預期進行,順利、高效、盡如人意。我心里洋洋自得,卻不料稍有疏忽就出狀況。

黎明之前

做過乳腺手術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只能平躺。因為向術側會壓迫、而向另一側會拉扯。裹緊的胸腹帶令人憋悶,總有邊緣在摩擦腋下取前哨淋巴的傷口,痛感明顯。換藥時我對醫生說,這樣裹著勒著磨著連走路都會痛,能不能早點拿掉這層“鎧甲”。那位面皮白凈、看上去好像從來不會著急的男醫生,搖搖頭,篤悠悠地,語氣稍微帶一點嚴厲地說,你剛剛開好刀啊,不舒服是正常的,實在難受就自己換個裹胸,要把紗布勒勒好哦。得了醫生的批準,我回家立即取下“盔甲”換上裹胸,頓感輕松自在很多。

可好景不長,兩天后腋下開始腫脹,且越腫越高,手指戳上去,像是包著一汪水,但質感卻越來越堅硬。裹胸和紗布的邊緣,與腫脹處接觸比之前裹著“鎧甲”時的痛感還要強烈,像腋下夾了把刀子,每動一下走一步,都在受刀割之刑。去病友康復群里了解咨詢之后,我判定自己是因為術后加壓包扎時間不夠,過早開始運動引起的積液。

我抱怨沒有醫護人員來宣教加壓包扎的原理。父親揶揄我,估計人家覺得這個都不用說,一般正常的病人術后幾天抬一下胳膊都很小心,那么疼也不太敢抬,誰會像你一樣亂動還幅度那么大,你就差沒上天了。我向何主任咨詢,她說少量的積液可以自己吸收,若吸收不了,就得把積液抽掉。多忍耐了幾日,積液不減反增,硬得像石頭,摸著發燙,連帶著周邊的皮膚都痛不可觸。我只得去病房換藥室抽積液。之后幾日,為了避免積液再生,我時刻提醒自己緊夾著手臂。跟父親同行,大步流星的他總是不自覺地把我落在后面,然后再停下等待。

在青島親友之間,父親以好廚藝聞名,這也是留他在上海陪我的主要原因。每天從早到晚,他問我最多的話就是“吃什么”。可也有叫他身手施展不開,萬般無奈的時候。

第七次化療之后,我的身體狀態跌落到最低點,手術后元氣大傷,刀口未愈,再加上化療的毒副反應,仿佛體內所有生氣都被抽光了。我癱軟著,像個半邊充滿氣、半邊漏了洞的口袋,毫無睡意卻也沒力氣起床,連用手機上看最不用動腦子的資訊都覺得累。

見我如此虛弱低迷又吃不下東西,父親著急,硬要我說點想吃的。那個時候的確很餓,餓得胃部的空虛感加強了心中的虛無感,餓得每一秒都想吃下一座山,可是我又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任何食物都不能引發我美好的聯想。

有天晚上,被父親的焦灼弄得不安,我勉強地說自己想吃附近一家東北餐館的西葫蘆餡素水餃,其實我并不確定自己能否吃得下去,只是覺得再不說點吃的讓父親準備,他和我都不得安寧。父親即刻出門,十多分鐘后我接到電話,他說那家店的西葫蘆餡素水餃恰好賣光了。他沮喪地回家來,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我記得家里還有西葫蘆,就說要不你拿西葫蘆和雞蛋,和點面糊,不放油,攤成餅我吃吃看。父親像小將得了令,迫不及待地在廚房里忙活。

少傾,一盤西葫蘆雞蛋面餅端來,嫩綠夾雜淡黃,微有焦色,想來氣味也是清香誘人的。剛才我嘗了,可清口了,快趁熱吃!清口是我家鄉青島的語言,父親們這么說的時候,通常都是剛剛拌好一盆自認味道絕佳的涼菜,喚家人來品嘗,清口的菜就是開胃的菜。父親把盤中推得離我更近,神情迫切中帶著鼓勵。當時大約八點半的光景,我已近十二個小時沒吃東西,連水都只喝了幾口。我拿起筷子,搛一小塊餅放進嘴里,咀嚼之間,理性上我能分辨它的滋味不錯,可化療前三天被破壞的味覺卻不買賬,吃完第二口,胃部翻騰惡心又起。我歉疚地搖頭,把盤子推給父親,重新回床上躺下。深深嘆口氣,父親獨自吃了那盤餅。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再堅持一下,食欲和體力、激情和希望都會回來。從春節后陪我回來,到第七次化療后第一周過去,陪伴了我近四十天的父親,在我的提議下暫時返回青島休息。

我每天多次鍛煉術側手臂,各種擺動、拉伸的動作,向上、向前,畫圈、抖動,牽動了胸部刀口和周圍肌肉的痛不是問題,真正困擾我的,是從腋下到手肘內側、再到手腕根部、最后至中指指尖,仿佛經絡不通、肌腱受損。有硬邦邦的根筋扯著,用手能摸得到凸起。很簡單的動作,比如伸手撿地上的東西,比如往高處晾衣服、比如睡覺時將手臂伸直攤平手掌向上翻,都會很艱難,倘若硬要去做,會覺得那根筋就要繃斷,額上冒出大汗珠。最麻煩的,是不能拎重物,比如說5L的礦泉水,炒菜的鐵鍋,我的狗寶貝Apple。

最后一次化療前,嬋娟因故需要回云南老家一趟。母親左思右想不放心,還是把父親派來了。父親用泡沫箱加上冰塊,航空托運帶來時令海昧,剛上市的鲅魚、手掌長的大蝦,為我大補了一番。曙光在望、身體漸漸復原,第八療的反應期似乎過得很快。手術成功、八次化療結束,癌癥規范治療中最艱難的時段總算趟過去。

不論我恢復得多快、多好,不論我表面上看起多么不露痕跡,癌癥都來過了。即使經過侵入式、破壞式的、猛烈無情的治療試圖將它從我體內清除,即使我完成所有規范治療后經過檢查在體內找不到它蹤跡。可這只是暫時的,我不知道它究竟是真的消失了、還是暫時潛伏在我身體的某處角落,我不知自己怎么做才能讓它不再回來,或者與潛伏的它保持和平共處。為了不復發轉移,要健康飲食和作息、要三個月復查一次、要關注身體的各種問題,要調整心態管理情緒最好不要累不要煩不要著急不要較真不要太要強……可是這些要和不要,它們合適的度在哪里?每個人都不一樣,沒人能給我答案。

沉重地飛翔

公元前四百多年,希臘醫生、被尊為西醫之父的希波克拉底,某天在觀察一例惡性腫瘤的時候,發現腫瘤中伸出多條大血管,如同螃蟹的腿,便用希臘詞里的螃蟹“caricinos”來命名這種疾病,在英文里就是cancer。

四千年來,世世代代的先人們與這種蠻橫、暴虐、陰險、神秘的疾病作戰,投入了無限的決心、勇氣、生命力與創造性,可至今它仍未被戰勝。如今,它更是成為了全世界人類都避之不及的“現代性”的苦難。

癌細胞無限地生長、適應、修復、繁榮,它在我們體內生出、源于我們自身,卻比我們生長得更快、適應的更好、更頑強、更精明、更堅韌、更持久,從生物學角度,它就像是進化、升級了的更完美版的我們。

“我的媽媽死了,1951年,醫院拿了她的細胞,這些細胞到今天還活著,全世界的醫療機構里,都有她,電腦、網絡上也全是,醫生們還跟我說,你媽媽上過月球,被放在核彈里,制造出小兒麻痹疫苗。可我總覺得這一切很奇怪,要是她的細胞真的為醫學做了這么多事,我們家怎么都看不起病?”這段文字,選自《永生的海拉》一書。書中所說的那些永生細胞的主人,名字叫海瑞塔-拉克斯,是居住在巴爾的摩地區的一位工薪階層黑人女性。她出生于1920年,只上到六年級便輟學,十四歲生下第一個孩子,但二十歲才和自己的表哥結婚。得知自己患上癌癥的時候,她三十歲,八個月之后,她在約翰-霍普金斯醫院去世。

在治療期間,主治醫生從她腫瘤上取下一塊兒組織樣本,送給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細胞培養組的負責人進行觀察培養。工作人員們驚奇地發現,海瑞塔的腫瘤細胞的復制速度極快,不論給它們多大的空間,都能迅速填滿,看起來能永無止境地生長下去。

人類歷史上第一株永生細胞就此誕生了,根據姓名縮寫,它被稱作“海拉細胞”。從那之后,醫學和生物系的大學生,大都接觸過海拉細胞。醫學史上幾項最重要的發明——脊髓灰質炎疫苗、宮頸癌疫苗、克隆技術、基因圖譜、體外受精、化學療法都與它有關。它還被用于調查原子彈爆炸對人體造成的影響,曾搭載美國和蘇聯的火箭升入太空,用于研究失重下的細胞增殖。

永生的海拉細胞,為人類的科研、醫療發展做出了巨大的、不可估量的貢獻,并且還將繼續。可海瑞塔去世之后,她的家人卻過得并不好,他們在社會底層掙扎。1973年,海瑞塔的小女兒,二十出頭的黛博拉得知了海拉細胞的故事,只有中學學歷的她不能理解這是怎么回事,說出了之前那段話。

至今,海拉細胞已繁殖近2萬代,人類繁殖2萬代,需要50萬年的時間。借助永生細胞,人類已經攻克、還將繼續攻克許多疾病。作為一名同樣不幸罹患癌癥的女性,我要向海瑞塔-拉克斯致敬,向所有和她一樣為醫學發展做出了貢獻的患者們致敬。

患癌癥八個月后,海拉細胞在全球的實驗室旅行的時候,海瑞塔去世了。我比她幸運百倍,確診癌癥八個月后,我完成了所有規范治療,身體逐步復原,大多數時候感覺自己與健康人無異。但我明白之后的路并不好走,怎么能心懷恐懼,卻又不被這恐懼占據,過好劫后余生的每一分鐘,是我最重要的課題。

是在放療的階段,我才慢慢找回對正常生活節奏的掌控感。乳腺部位放療的時段被統一安排在中午,算上來回路上,等待和午飯時間,大約需要四個小時。之外的時間,不能再過多地煩躁焦慮、徒增無謂的消耗,我提醒著自己,把想做的事安排好。

放療持續五周,前三周幾乎沒有不適感,只是放射部位的皮膚慢慢發紅、變黑。上午的時間總覺匆忙,早飯后看幾頁書,就得收拾出門去趕公交車。夏季到來,氣溫漸升,從車站到醫院需步行二十多分鐘,一路無樹蔭遮擋,我就撐一把陽傘,用耳機聽有聲書。下午返回的路上,買好晚飯的食材。回家后先小憩片刻,再做想做的事。具體做什么看當天的心情,看書、練字或者畫畫。

不讓癌癥覆蓋生活的全部,不讓病痛成為日常主題,我竭盡全力地將最糟糕的日過得活色生香。每周送自己鮮花,搬回更多綠植,有胃口的時候照舊享用美食,身體允許的時候去逛園林、看音樂劇,連父母來上海陪我做手術的日子,都盡可能過得舒暢。不把自己當成不幸的人,命運給我重壓,我就領受這沉重,在沉重中飛翔。

了解我這九個月經歷的人,都稱贊我的堅強和勇敢。其實我也不時害怕,尤其夜深人靜、昏昏欲眠之時,會突然間有化療當日回家癱軟在床上的錯覺,頭暈惡心、渾身發燙酸痛,心跳極快,然后一下子驚醒,很久不能入眠。

雖說只活了三十多年,但我并非是沒有故事可講的人,生死一線也體驗過幾回。曾在雅魯藏布大峽谷遇上山體滑坡差點掉進深淵下的滾滾江水;曾在西藏阿里朝拜神山岡仁波齊時險些心臟停跳窒息;曾經在加拿大溫尼伯夜晚被醉酒吸毒的土著小混混用刀抵著肚子用槍指著頭……但那些艱險過去了就成了故事,只是增加了人生的戲劇性和傳奇性,卻絕不會再回來反復驚擾我,讓我恐懼和痛苦。而癌癥不同,我還遠不能說自己戰勝了它,甚至不能說真正學會了如何與它和諧相處。但我現在有足夠的耐心,慢慢來,它以暴烈教會我以柔克剛、以詭詐教會我以不變應萬變。

經由這場劫難,我重新看待生命和這婆娑世界。回到本初,把自己放歸原野。天地大仁、生養萬物,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命從來不比其他生靈貴重,也如其他生靈一般,既脆弱又強韌,都是平常又都是奇跡。蒼莽自然中的一株草、一只獸,拼盡全力才能存活,意外突來死亡只是瞬息。無常之下,我們以為自己所擁有的與渴望的,終究不過幻象一場。但既然來了,總要走好這一遭,求取與給予、執著與放下、熱鬧與寂靜,這之間的進退平衡令人煩惱。

不止一次有很在乎我的朋友建議,讓我前三年易復發轉移的危險期不要工作、盡量隔絕一切可能引發勞累、不快之事,最好回到家鄉父母身邊安心靜養。我想這并不適合我。就像真正得道的修行者不是在深山古廟能入定,而是在紅塵鬧市不生煩惱。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能在紛擾中安定、能在忙碌中放松、能在苦難中喜悅,是我必須因這場病而修習的功課。

有時我反而會想,盛年遭遇危及生命的重疾,或許是我的福報。我不想說苦難令人成長的陳詞,更不是說接近死亡一定能讓人領悟什么。我只是更能看清和接受自己的弱小、怯懦、虛榮、無明等等弱點,也更珍惜細微的美和善意;少了些急迫,多了些寬容,減了點強硬、添了些通透。

我不知道上天還能給我多少光陰,也不知何時會有什么意外再來。但我知道,凡人大部分時間被束縛在自己有限的小小的肉體之內,孤獨地甚至隔離地體驗著屬于自己的生命,無法與別人比較,只能對自身觀照。當下,我唯一的期待是,坦然地懷抱著恐懼,再以愛和熱情把恐懼化為珍惜和勇氣,不慌不忙地走下去,活出更加真實、有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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