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為皮亞杰《兒童的語言與思維》一書所寫的序言中,克萊巴柔德認為皮亞杰的這一著作揭示了兒童心理具有這樣一個重要特征,用克萊巴柔德的話來說就是:
“兒童的心理是在兩架不同的織布機上編織出來的,而這兩架織布機好像是按上下層安放著的。兒童頭幾年最重要的工作是在下面一層完成的。這種工作是兒童自己做的……這就是主觀性、欲望、游戲和幻想層。相反,上面一層是一點一滴地在社會環境中構成的,兒童的年齡越大,這種社會環境的影響越大。這就是客觀性、言語、邏輯觀念層,總之,現實層。”從這里可以看出,皮亞杰的研究工作揭示出兒童心理世界由兩部分構成,最原始最基礎的部分實際上就是通常所謂本能和無意識層面,而在此層面之上還有另一層面的內容,即意識層面的內容。
“兒童頭幾年最重要的工作是在下面一層完成的”,既然兒童頭幾年的工作是自發的,是無意識的,那么學前教育的主要任務也就在于幫助兒童做好這一層面的工作。
兒童喜歡玩什么游戲,喜歡怎樣玩游戲,這屬于“自然目的”、“自然計劃”、“自然意志”、“自然過程”、“自然規律”的一部分,是不以成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盡管如此,游戲往往時刻需要社會、文化環境的支持,所以成人應當了解游戲,隨時為兒童可能深入開展游戲提供支持。這些社會支持主要包括:對待游戲的嚴肅態度,尊嚴游戲的心理氛圍,閑暇時間,合適的場地,可以隨時用作所謂“玩具”的材料等等。
兒童在游戲中生活于現實以外的一種現實中,也就是說,在游戲中兒童生活于夢想的世界。俄羅斯文學家托爾斯泰在其文學作品中對兒童的游戲進行了深刻的表述。我們從中可以發現,托爾斯泰已認識到,沒有夢想,兒童就無法進入游戲。
“我自己也知道,木棍打不死烏,而且根本不能當槍用。這只是游戲。如果這樣想,那么椅子也不能當馬車。不過,我想,伏洛嘉也該記得,在漫長的冬夜里,我們曾把頭巾蓋在安樂椅上當馬車,一個人坐在前面做車夫,另一個人站在后面當跟班,姑娘們坐在中間,三把椅子當三匹馬,我們就這樣駕著馬車起程。一路上遇到多少有趣的事啊!那些冬夜過得多開心,多么快啊!……如果一本正經,那就沒有游戲了。如果沒有游戲,那還有什么呢?……”
兒童的游戲一方面依據現實,另一方面又是超現實的。只要有“典型情景”,只要“典型情景”觸動了兒童的精神世界,兒童就會進入一個夢想的世界中。
看到一只布娃娃,兒童精神世界的“媽媽”角色就被激活了,兒童特別是女童就會產生佯裝成人照顧孩子的愿望。布娃娃使孩子離開了意識的中心,而沉入了包括意識和無意識在內的更為古老而遼遠的精神世界;不過如果這時候媽媽喊他回家,他又可以輕易地回到現實的世界,再次從布娃娃的爸爸或媽媽轉變為自己媽媽的孩子。
游戲一方面是嚴肅的,另一方面又是不嚴肅的。從游戲中走出的兒童自己也知道,他在游戲中所做的一切都是假裝的。正因為游戲活動不是嚴肅的,所以,游戲給兒童帶來的是輕松而不是負擔;只要你遵循著它內在的規則,它任由游戲者自由支配和創造。
盡管游戲活動不是嚴肅的活動,但游戲中夢想的世界卻需要游戲者嚴肅地對待,也就是說,游戲者要把夢想的世界當作真實的世界并真實地生活于夢想中。從這方面來說,游戲又具有高度的嚴肅性。“誰不是嚴肅地對待游戲,誰就是游戲的破壞者。”
教育家裴斯泰洛齊的孩子3歲半時有一天玩屠宰游戲,聽到媽媽叫他時,立刻抗議說:“不,你現在應當叫我殺豬的。”這句話已不再是游戲中的語言了。媽媽對他真實名字的召喚破壞了他游戲的世界。媽媽或許不知道他在游戲,或者明知其游戲而未能嚴肅對待。她是游戲的破壞者。孩子正沉浸在屠戶的生活世界里,是媽媽對現實世界中代表其真實身份的名字的召喚侵犯并打碎了他的游戲世界。
人們往往認為兒童不能專心,實際上最專心的莫過于兒童了。在游戲中,兒童是積極的主動的,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活動中去的人。在游戲里,真與假、嚴肅與非嚴肅是融洽地結合在一起的。夢想是意識之我與無意識之我溝通的橋梁,而游戲又是夢想的托載體。游戲的活動環境和活動結構如同堤壩,而夢想則是順堤而流的溪水。
“誰會忘記,在童年時代的扭打中,他自己是多么小心翼翼不要傷害他的玩伴呢?舉起拳頭要打在敵手身上,卻在半空中停住了;壓在咽喉上的手,也不是真的使勁。因為游戲者明明知道,一旦敵手真的受傷,這游戲就變得嚴重了,一切樂趣便立刻中止。”這種扭打游戲中的小心翼翼的動作,即將打在敵手身上卻停在半空中的手等等,都是意識之我監控的,但這種監控并不是對無意識世界的否定。游戲主體的意識之我,只要能尊重無意識世界中的真實性、嚴肅性,那么游戲便可以順利展開,無意識之我便可以自由顯現自身,而意識之我則可以得到無意識之我的古老饋贈。
在兒童的游戲中,自我與外部世界、現實與夢想、有生命的與無生命的、過去和現在以及未來可以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對游戲中的兒童而言,夢想世界的真實并不亞于現實世界的真實,他們在游戲時滿懷熱情創造種種幻想的屬于自己的世界。
游戲離不開夢想;離不開夢想的游戲一旦展開,它又可以激發夢想,為夢想提供一個盡情馳騁的時空。對于兒童來說是如此,對于成人也是這樣。
劉曉東 南京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