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慧瑩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0)
短篇小說《瑪多娜生意》是作家蘇童對現實題材的一次最新嘗試。在作家筆下繁華的都市儼然成為一片荒蕪的精神廢墟,構成都市廢墟的眾多人物遭遇人生困境,他們也試圖反抗,但失去精神支撐后的喧囂終是無望。如何突破這些困境成為擺在每個人面前的難題。
《瑪多娜生意》以較長的時間跨度聚焦一群青年人在大都市追逐理想的彷徨與苦悶、在靈與肉二者間不斷掙扎。人物的命運浮沉具體展現了當代人普遍面臨的生存困境——物質與情感的抉擇和理想與現實的博弈。
簡瑪麗與桃子、龐德間的情感糾葛,折射出現代人在物質與情感間的艱難抉擇。在古代,女性要依附于男性才能獲得安穩幸福的生活,那么在現代,這樣的情況得到徹底改善嗎?故事刺破了這樣的真相:即使在現代,女性還是難以獲得真正的獨立。因為她不僅需要獨立的經濟,還需要男性的愛。這種天平一旦一方失衡或過度偏移就會給女性的人生帶來極大轉折。因為選擇了富足的物質生活,“忠誠”的桃子背叛龐德;因為成為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放縱不羈”的簡瑪麗回歸了平淡的生活。不論是代表中國傳統女子的桃子(故事的前半部分),還是貌似“游戲人生”的新潮女性簡瑪麗,她們最終的結局都是令人心酸的。換言之,“‘游戲人間’與舞臺式人生只是鏡像階段的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幻覺,充滿了潛語言狀態的焦慮、潛抑與痛楚。”[1]曾經的龐德也是一個情感上遵循本心的人,無論是對簡瑪麗的狂熱追隨還是得知妻子桃子背叛后的痛楚,都證明他至少還是個情感真摯的人。但在故事的結尾,當龐德以酒莊經理的身份出現時,作者隱晦地安排了一個與他感情曖昧的外國男子杰克出現,暗示龐德已經是個“基佬”。在外國多年被物質熏陶后的龐德,情感上已經異化,或者說在真摯情感與瘋狂物質面前,他選擇了物質。
如果說《瑪多娜生意》的前兩章塑造了一個理想烏托邦,后幾章則是理想的烏托邦在現實面前被推翻。首先龐德的人物軌跡充分展現了理想與現實的對立沖突。在小說的開始,龐德還是一個對藝術充滿崇敬之心的年輕人,他對“我”的藝術金錢論不以為意,追求浪漫和享受。他有自己的理想,希望能談成“瑪多娜生意”來實現自己的藝術夢,計劃去聽瑪多娜的演唱會,去哈佛大學留學,出人頭地。但廣告公司屢建屢敗,他一次次地尋找新的機會,去不同的國家追求自己的理想,直到筋疲力盡后才意識到藝術的虛無縹緲。而簡瑪麗的離開、桃子的背叛更讓他感受到愛情在金錢面前不堪一擊。現實的一次次迎頭痛擊后龐德由一個浪漫的藝術追隨者變成了庸俗的金錢崇拜者。其次,簡瑪麗也曾希冀通過模仿瑪多娜進行商業表演來博得知名度,甚至在美國建立地下搖滾樂隊,不斷與殘酷的現實抗爭。但她也遭遇了被富商包養、被人欺騙以致生存都難以為繼的艱難局面。在美國她獨自帶著兩個孩子的生活雖然沒有被直接描寫,但不難想象她的絕望與痛苦,最后她的驕矜之氣被生活磨平,成為了一個普通的母親。再次,一度渴望美好愛情婚姻的桃子經歷了龐德的變心,在婚后卻又被郝老板引誘而背叛龐德,甚至在塔樓上演了一出逼迫郝夫人的冷酷戲碼。美好的生活憧憬在現實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過去的桃子也早已支離破碎。
龐德和桃子的狀態正是當下很多人的現狀,他們的人生軌跡引出了現實存在的問題:現代人普遍的信仰缺失,精神“荒原”的陰影正在吞噬現代人。小說中的三位主人公都曾經試圖抗爭,但是在物欲橫流的都市,對物質的極端追求導致精神的匱乏,而精神的匱乏反過來又變本加厲地滋生為對物質的欲望膨脹,這樣的惡性循環使人們陷入困境難以自拔。
因為“喪失了對個人、人類和世界的存在意義的把握,在基本的信仰和認同上兩手空空,甚至都不察覺自己的兩手空空”[2],以致在物質與情感的抉擇、理想與現實的博弈中,現實和物質以其絕對強大的力量壓制了信仰、理想和追求。
加繆曾經說過:“小說從來都是形象的哲學。在一部好的小說里,其全部哲學都融匯在形象之中。”[3]在《瑪多娜生意》中,蘇童精心營造了人物眾多的都市人群體,并且力圖在短小的篇幅中反映出每個人的人生軌跡和命運。每個人物折射出當今都市人的生存困境,是具有典型性的人物群像。龐德、簡瑪麗、桃子、“我”等人共同構成了都市廢墟的人物群像。
小說的主人公龐德是既放縱又逃離的人物典型。他的放縱體現在事業與愛情兩方面。他一開始是風風火火地經營自己的鳶尾花廣告公司,但公司很快破產他又只身前往深圳成立了一個熱帶風暴經紀公司,舉辦聾啞人辯論比賽,最后也以失敗告終。后來他幾經輾轉去了新西蘭做釀酒生意。在情感上,他先是和簡瑪麗同居,后遭遇桃子逼婚、情人簡瑪麗的離去和桃子的背叛。乍一看這是一個事業不順,婚姻失敗的“不靠譜”人物形象,但深入了解會發現他更是一個不斷遭受現實打壓,一步步放棄自己信仰與理想的悲劇式人物。外表看似放縱的龐德實際上是在不斷地逃離現實。簡瑪麗的出現給他帶來了一絲希望,先是讓他覺得自己能談成瑪多娜的生意,后來在婚姻失敗之后,他企圖通過得到簡瑪麗的綠卡去往美國。綠卡遙遙無期,龐德又決定自己去美國,由此開始他的漫漫逃亡之路——從云南到越南再到澳大利亞,在追求無果后,他轉頭去了新西蘭,經營釀酒生意。從中國北方到云南再到越南、澳大利亞、新西蘭,這一路的顛沛流離都是龐德逃離現實的軌跡。“放肆的痛楚”反而帶有更強烈的悲劇意味,也使他最終成為一個看似放蕩不羈、隨性自由,實則與現實社會格格不入、四處逃離的都市青年典型。
在《瑪多娜生意》中女性們遭遇了某種模仿與循環。小說里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情節,三位女性簡瑪麗、桃子、郝夫人在人生某個階段都曾走到跳樓的邊緣,桃子是因為龐德的變心,郝夫人是因為郝老板的外遇,簡瑪麗是因為生存難以為繼……“跳樓”行為是情節上的表面雷同,更值得思索的是在三次“跳樓”情景中三位女性各自扮演的角色。第一次跳樓的書寫,是桃子在少年宮樓頂,面對簡瑪麗的咄咄相逼:“你跳啊,你跳我陪你跳!”[4,p104]此時,桃子是弱者而簡瑪麗成為施壓的強者。第二次跳樓,是郝老板的妻子在得知桃子插足自己的婚姻后,她同樣來到了少年宮的塔樓,令人唏噓的是,此時桃子一反過往的柔弱姿態成為了一個強者,她說:“你想想好要不要跳,要跳就數一二三,我陪你跳。”[4,p106]似曾相識的口吻表明此時的桃子已然成為昔日的簡瑪麗,而郝夫人成為了昔日可憐的桃子。文中最后一次提到“跳樓”,是在快要結尾處的酒宴上簡瑪麗對自己美國艱辛生活的回憶,她險些從曼哈頓的大樓上跳下,原因“不光是為了愛情,也是為了房租,為了——心碎”[4,p108]。于是,簡瑪麗似乎又成了昔日的桃子。如果說第一次跳樓,簡瑪麗是一個魔鬼,那么到了第二次,桃子成為了那個魔鬼,到了最后,“魔鬼”簡瑪麗反而成了桃子最初所扮演的生活的弱者。三位女性都曾試圖跳樓,結果又都沒有跳,并且都命運坎坷。三位女性的設定暗示人物的瞬息變換不是不可能的,每個看似毫不相似的人生,其實冥冥之中都有一種巧合。蘇童擅長“從女性——女性對立沖突的形式中,演繹女性自身與生俱來的缺陷”[5],這使得他筆下的女性形象總是那么的細膩和真實。
小說除了描寫主要人物龐德、簡瑪麗、桃子,也穿插了敘述者“我”和大量無名者形象。小說里多次出現“我”和“龐德的朋友們”之類的稱呼,他們沒有具體的名字卻具有更廣意義上的人物群像的指代性,扮演了旁觀者和介入者的角色。“我”是龐德的生意伙伴之一,無論是龐德廣告公司破產,還是他與簡瑪麗同居,與桃子結婚又慘遭背叛,四處漂泊前往美國找尋簡瑪麗,直到結尾處的酒宴,所有的故事都由“我”講述。在幾個關鍵事件里,“我”和龐德的“朋友們”更明顯作為介入者對事情的發展起重要作用。在最初的廣告公司建立時,“我”和“朋友們”就勸說龐德打消天真的藝術追求,要將藝術和金錢結合起來。可在后來龐德舉辦聾啞人辯論賽求助時又都采取一種不屑為伍的態度。他們勸說龐德離開“惡毒”的簡瑪麗,與桃子重歸于好,但婚后桃子卻出軌,龐德因此一度萎靡不振。可以說,龐德事業和情感上的一波三折與這些“朋友們”的介入不無關系。作者塑造這樣一群近乎隱形又掌握一定話語權的“朋友們”,仿佛是在提醒讀者:人人都可以參與介入他人的生活,卻不知帶有自我立場的介入又會給他人的一生造成多大的影響。
蘇童在訪談中說過,自己的朋友圈有太多的“龐德”和“簡瑪麗”“桃子”這樣的人物,他們或是一事無成、郁郁寡歡,或是缺少幸福的婚姻。正是基于真實生活的體驗才創造出了這樣的人物群像,從某種程度上說,人人都是“龐德”“簡瑪麗”“桃子”和“我”。眾多人物在都市浮沉,共同構成了這一都市的精神廢墟。
《瑪多娜生意》除塑造出構成困境承受主體的都市人物群像,揭示人物的悲歡離合所反映的共同生存困境外,更為重要的是透射了作家由困境而展開的對人們所處時代的深入反思。小說在引起共鳴同時也使讀者追問: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人生困境,我們又應該怎樣面對人生困境?
“有人認為我們正置身于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時代,文藝應該表現出這個大時代的廣度和深度;有人則以為這個時代也有小的一面,無數人的小時代構成了大時代。”[6]大時代是從宏觀角度對包含經濟、政治、文化、生活的總概況,而小時代則是從微觀角度指稱每個作為個體的人的生存境遇。短篇小說中的時代感,可以清晰、強烈,也可以模糊、薄弱。這是由作家的時代觀和一篇作品的審美要求決定的。但歷史是由一個一個時代交錯、銜接構成的,作家需要對每個時代作出自己的判斷。通過“小事件大背景”的表現方法,可以折射出大時代的某些本質和特征。
龐德、簡瑪麗、桃子等人的小時代共同構成了一個大時代,是重要的組成部分,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帶有這個時代的烙印。釋放個性、解放自我、追求夢想、情感自由都是日新月異中國的縮影。市場經濟下消費主義的盛行、“以人為本”思想的普及,使人的個性日益張揚,人的欲望變得合理化。龐德和簡瑪麗的美國夢是步入新時期后眾多國人對西方發達國家盲目崇拜的縮影,桃子被“包養”是女性被物質化的案例之一,廣告公司遍地開花是新時代傳媒經濟快速發展的真實寫照,打破中國傳統藝術路向的外國搖滾樂和熱辣歌舞是思想越來越開放的見證……種種情景在如今的中國社會比比皆是。三位主人公的小時代反映了大時代飛速發展下人心的浮躁、欲望的碰撞,作者以個人之“小”反映時代之“大”,由個人的悲歡離合透視整個時代的變遷,達到見微知著的統攝效果。
充滿悖論性的是,在個人“小時代”對“大時代”進行投射時,又充滿了一種對“大時代”的疏離。當現代人無力應對宏大世界,難以解釋關于政治、文化、道德等方面的現實問題時,往往選擇退回到個人的世俗生活和情感生活中。“我們真的慢慢從一個‘大時代’抵達一個‘小時代’,至少在流行文本里,從‘大寫的人’變成了微不足道的‘螞蟻’‘炮灰’和‘粉末’;在流行文學和流行文化中,嗟嘆‘個人的微茫感’。”[7]
從新世紀開始,許多作家的創作轉向對柴米油鹽日常生活的記錄,主張真實反映普通人的生存。蘇童將注意力和思想焦點集中到個人存在意義與價值的思考上。“其創作的動力和意義不在于提供人生航標和精神出路,而在于勇敢面對殘酷的真實,以虛構和想象張揚自由的審美精神,以對殘酷人性和悲劇宿命的刻畫去整理世界與人心。”[8]“瑪多娜”這類流行文化表達了一代人的微茫感,個人不再是時代忠實的信徒,而以自身的生命體驗與傳統時代相分離并最終以嶄新姿態宣告了從過去的種種規范中獲得重生。
《瑪多娜生意》中龐德、簡瑪麗、桃子都有屬于自己的“小時代”,回顧他們的人生道路,都帶有虛無的荒誕感,這些主人公的生存處境都不容樂觀,他們最后得到的與最初所期盼的是完全背離的。大時代賦予了人很多,同時也改變著人,許多人也因此失去自己的初衷。個人的渺小與歷史的宏大形成了鮮明的落差,個人的幸與不幸在時代的宏偉藍圖下變得不值一提,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成為時代長河中的滄海一粟。這無疑是小時代對大時代的疏離。
那么,時代下的人生困境已然產生,是選擇面對,還是逃避?龐德與桃子選擇了逃避,也同時失去了自我;相比之下簡瑪麗雖然做出妥協,但更多的是勇敢面對現實,撫養孩子長大,沒有放任自己再次墮落。“人可以做各種各樣的選擇,一旦人們的‘信仰’成為一種隨風倒的‘信仰’,其人已不能稱其人,價值的迷失、理性的消亡將最終導致人的消亡。”[9]人物的不同選擇決定了他們最后不同的命運,告誡我們身為人應該有真正的價值追求和理性的堅守,才能在面臨不同人生困境時做出恰當的選擇。
當五光十色的繁華都市成為一座精神的廢墟,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不停地喧囂、躁動都無濟于事,他們面臨的人生困境尤其體現在物質與情感、理想與現實的彷徨與抉擇之中。由每個人的人生困境上升到對人們與時代間關系的思索,思考如何解決困境,更是對人深度的解剖與拷問。畢竟,人生的困境時時都有,與時代的糾葛也難以擺脫。在這樣的一個時代,面臨這樣的困境,作為一個真正的“人”,更需要的是重拾信仰與理想,借此抵抗在精神廢墟上的無望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