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杉
(陜西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馬克思的啟蒙批判和啟蒙運動對現代社會的塑造是全面而徹底的。隨著資本主義和工業革命的進一步發展,將資本主義作為一個總體進行批判已經成為可能,以《共產黨宣言》為標志,這種涵蓋哲學、政治、經濟、文化的全面批判也意味著馬克思主義的誕生。馬克思并沒有局限于對啟蒙思想和哲學的批判,而是直接指向一種現實社會實踐的啟蒙后果批判。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不僅帶來又一輪啟蒙的思想解放,更是為真正啟蒙的現實解放創造了前提。正如科爾施對馬克思評價的那樣,“首先,他通過經濟學批判了宗教;然后,他通過政治批判了宗教和哲學;最后,他通過經濟學批判了宗教、哲學、政治和所有其它意識形態”[1],這充分說明了馬克思主義的啟蒙批判是一個有機的邏輯整體,同時又具有著鮮明的現實指向。
馬克思將理性批判作為啟蒙批判的歷史起點。與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不同的是,馬克思并沒有直接從現實的生產關系出發去批判啟蒙,而是從對理性的祛魅開始重新審視啟蒙遺產的。在博士論文中,作為一個黑格爾主義者的馬克思確立了將自我意識作為人存在絕對性的觀點,而對于這個觀點的動搖恰恰是他在思索現實國家權力和理性誰占據支配地位的問題開始的,也就是從對理性絕對性的懷疑問題開始的。馬克思的理性批判是和他的唯物主義思想的形成相伴而生的。馬克思并沒有將理性視為一種絕對法則或者先驗真理,而是將其視作現實社會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又作為一定社會、政治和文化的意識形態反映。這樣,傳統理性觀那種“純粹的、永恒的、無人身的理性”[2]變成為現實社會文化建構的理性,這種從形而上學到現實的過程實現了馬克思將啟蒙思想從天國下降到人間的目的,并且打破了理性和自由民主關系的絕對性。
從某種意義上講,馬克思并不完全反對理性,而是反對對理性的神化和濫用。大多數啟蒙思想家將理性過分抬高,為其賦予了絕對性,從而得出理性為一切立法的觀點,并且將其當作人們認識世界和作出判斷的方法準則。一方面,這種理性的濫觴在啟蒙運動時期帶來強烈世俗化的功利主義色彩,將充分運用自我理性作為個人追求現實幸福的根本方法,為這種追求賦予抽象人性的合法性,從而帶動對資本主義追求的實踐基礎,這代表當時法國資產階級的“哲學幻想”是符合當時的階級剝削形式的,從而實現資本主義和理性互證的絕對化。另一方面,理性標準及其外化的指標成為社會秩序和社會標準的制定者,帶來的生產模式、組織方式、思維方式重構了現代社會,成為資本主義不言自明的意識形態,這種外化喪失了啟蒙精神固有的批判性,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指出的那樣,“大工業……它是自然科學從屬于資本”[3,p566]。這一點被西方馬克思主義批判理論進一步發揮,認為理性走向了自身的反面,充滿著“妄想、欺騙或‘合理化’”[4],成為一種非理性,甚至成為一種監控和統治手段。馬克思科學預見到了理性在資本主義框架內成為一種統治工具的后果,但他仍沒有完全拒斥理性。在馬克思對啟蒙理性的觀點中,既存在著理性批判的內容,也有肯定理性在社會進步、階級斗爭、科學發現等領域的重要作用的內容,由此體現著馬克思對于理性與資本主義的辯證態度。
身體批判是馬克思啟蒙批判的又一個哲學向度。身體往往是馬克思思想中被忽視的內容,然而在啟蒙思想的語境中,身體呈現重要意義。在啟蒙思想家不斷倡導抽象的自我意識對宗教信仰的代替時,就潛在地存在將人視作抽象的精神個體的傾向,這是與西方哲學傳統中對身體地位貶低和對精神強調分不開的。這種人性定位雖然在反對封建神學上起著積極作用,但是其倡導的抽象自由仍然是作為人性的唯心主義詮釋方式表達著資產階級啟蒙的不徹底性,從而割斷了現實的物質勞動生產所帶來的現實社會階級關系。
通過批判古典哲學中對人的本質抽象化的理解,馬克思從現實的社會關系中定義人。黑格爾將人定義為抽象的、理性的人,從而將具體的、感性的人徹底排斥。他指出:“要表明自我身為自我意識的純粹抽象,這在于指出它自身是它的客觀形式之純粹的否定,或者在于指出它是不受服于任何特定存在的,不束縛于一般存在的任何個別性的,并且不束縛于生命的。”[5]所以馬克思認為“人性,就表現在它們是抽象精神的產品,因此在這個限度內,它們是精神環節即思想本質”[6,p97],以此批判黑格爾將物質的感性的關系作為偶然性與否定對象的錯誤,同樣這種形式下是難以得到真正的“人”的,進而得出“人有現實的、感性的對象作為自己的本質的即自己生命表現的對象”[6,p97]的科學結論,從而人的現實性就有了對象化的客體。在馬克思這里,人的本質的規定從個體與絕對理性的一致轉化為個體與其現實關系的總和,這樣人自然的本質的能動性主體就從人的思維變成了人的身體。對身體的重視,對人的規定中對象性的重視,直接指向了個體通過身體完成的對象性的、現實的實踐——勞動。
通過批判身體在現實中的喪失,馬克思發展出剩余價值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在將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改造為資本家——工人構成的主奴辯證法中,工人表現為是自己肉體的(即身體的)主人。作為工人而言,“他首先是作為工人,其次是作為肉體的主體,才能夠生存。這種奴隸狀態的頂點就是:他只有作為工人才能維持自己作為肉體的主體,并且只有作為肉體的主體才能是工人”[6,p49],這就將工人的身體本身與其勞動密切地關聯起來。工人被當作是肉體的存在,而非精神的存在,在其中勞動與對價值的創造是依賴于肉體的,而不是依賴于精神的,只有現實的身體才建構起工人這一社會關系的一方面。而對于勞動者本身來說,他們除了擁有這個身份,便一無所有了。因為本質上工人的肉體并不是他自己所擁有的。資本家通過將勞動力的工資從購買勞動力本身掩蓋成為對勞動者勞動時間的購買,使得工人看起來掌握了自己身體的所有權,實則當他們擁有工人這個從屬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之中的身份時,就已經喪失了他自身。馬克思以勞動為核心建構的主奴辯證法,將工人現實的、身體的勞動置于邏輯的核心地位,并且通過剩余價值學說同時揭示工人身體的喪失。這一方法就使人的現實的,而非抽象的對自由的追求成為一種可能。
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的身體批判是突破傳統啟蒙思想的重要步驟,為其立足于現實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打開大門,破除了資本主義的抽象人性王國。
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是整個馬克思批判理論的核心環節,也正是從政治經濟學批判中馬克思通過剩余價值學說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的本質,從而徹底揭開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反啟蒙性。資本主義生產力的發展帶來對無產階級壓迫的不斷加深,資本家剝削勞動者的剩余價值就表現為將對勞動者本身的占有偽裝成僅僅對他們勞動時間的占有。在這里,馬克思繼續在政治經濟學中的身體批判,只有資本家徹底占有勞動者的身體,才可能真正占有勞動者的勞動本身。而工資表現為對勞動時間購買的形式,從而完成對工人自我與勞動密切關系的剝離。這意味著在勞動者那里,其作為個體本質的現實身體仍然處于被奴役的狀態,馬克思發現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使得身體從被精神所奴役轉變為被現實的生產關系所奴役的現實。
在此基礎上,馬克思強烈批判了資本主義制度鼓吹的民主自由,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對工人階級剝削的日益加強、階級差距和矛盾不斷加大是形式上的民主自由無法掩蓋的。資本主義政治上層建筑是被建構起來為資產階級服務的。這種合法性來源于啟蒙思想對于私有財產權的呼吁,認為對私人財產的追求是個體解放的表達,而建立資本主義制度就是為了對其進行保護。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由抽象的觀念代替現實的階級統治的自然主義政治啟蒙的現實,認為如果不全面地把握人,就無法認清資本主義的真面目。換句話說,馬克思的政治經濟批判實際上也是一種對啟蒙思想中人性觀的全面批判和發展。
恩格斯指出:“自從蒸汽和新的工具機把舊的工場手工業變成大工業以后,在資產階級領導下造成的生產力,就以前所未聞的速度和前所未聞的規模發展起來了。”[7,p618]他以此闡述了科學技術進步帶來的巨大社會變遷。馬克思主義認為,一定的科學技術對應著一定的生產力,也就對應著一定的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作為理性主義的產物,科學技術也是被馬克思稱贊的對象,認為它“是進步的動力”[7,p102]。科學技術的發展使人們不斷拓展對自然認識的廣度和深度,使康德口中的自在世界不斷被摧毀,取而代之的則是啟蒙自信的膨脹。科學技術及其社會后果的影響是深遠的,正如海德格爾認為的那樣,決不能將其看作是“人的工具或人的行為”[8],而是與現代性和資本主義緊密相關的,這就決定著它的馬克思啟蒙批判的一部分。
馬克思批判科學技術的發展對階級矛盾的激化。工業革命帶來了資本主義的飛速發展,也帶來工人的集中和階級結構的二元性。工業“一方面分化出富有的資本家,另一方面分化出貧窮的工人”[3,p406],并且隨著技術的發展創造出大量的失業者和無家可歸者。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隨著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不斷重組,帶來“一切社會狀況不停地動蕩”[9],資本才可能不斷增殖,所以工人作為生產勞動主體的本質不會改變,工人愈來愈窮的狀況也不會發生改變。
馬克思批判科學技術作為資本主義統治方式的政治屬性。恩格斯認為:“要消滅這個不斷重新產生的現代工業矛盾,就只有消滅工業的資本主義性質才有可能。”[7,p646]將科學技術與生產關系結合起來,深刻揭示了科學技術造成的社會矛盾本質是資本主義制度造成的。資本主義社會制度歪曲了科學技術的屬性,將其從工具理性扭曲成為一種價值理性。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將當代人的生存稱作是“空洞的主體性”[10],形象地說明了當代人的主體被資本主義生產、生活、社會秩序的準則同化。科學技術本來不具備價值屬性,但是資本主義對于技術的社會應用帶有強烈的政治屬性,并將科學技術打上意識形態的烙印。正如馬克思認為的那樣,生產方式的規定性是社會關系規定的前提和基礎,那么按照精確化技術模式組織起來的生產條件和生產關系使得技術成為一種涵蓋大眾思維、倫理、日常生活的巨大的社會化力量。正如馬爾庫塞批判的那樣,科學技術使得資本主義國家將“掌握了科學和技術的工業社會之所以組織起來,是為了更有效地統治人和自然”[11]。
馬克思批判科學技術帶來的人的異化。馬克思認為:“因為全部人的活動迄今為止都是勞動,也就是工業,就是同自身相異化的活動。”[12]在這里,他表達了工業文明條件下人對于其類本質異化的理論起點。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通過分析技術對于人的本質的展現,尤其在《資本論》中論述到工人受到機器的壓抑問題時,闡明了資本隨著技術手段的發展加深了自身增殖的力量,打通了關于勞動異化和技術異化的觀點。
20 世紀的批判理論家將作為啟蒙后果的科學主義擴張、身體的被奴役、技術異化等方面的批判進一步拓展。他們認為資本主義與科學技術的發展看似使人們財富相對增多、階級矛盾緩和、把握社會自然能力不斷增強,但技術逐漸脫離人變成控制人的異己的力量,控制人的理性、身體、社會關系等方面,使人“臣服于機械的苛求”[13]。資本通過各種手段對社會各領域全面侵蝕,不僅加深了勞動異化,同時消除了人的批判性思維、樹立理性化的資本原則、建立了物體系、加深了對自然界的征服,形成了技術異化、社會異化與自然異化的復合結構,使得資本主義的統治不斷強化。在當代,探討啟蒙精神的遺產,對推動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實踐上消除異化、擺脫奴役、完成人類解放的事業仍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