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建平
(1.武漢大學,湖北武漢,430072)
“一帶一路”合作的逐步推進和擴展,不僅開創了區域整合的新方式,更具有深遠的地緣經濟政治影響,當然也引發了一些國家尤其是美國的競爭性反應。隨著美國日益強化對華戰略競爭,如何深入認識和應對這一挑戰,是推進“一帶一路”倡議的時代任務。
自2013年提出以來,“一帶一路”倡議得到了國際社會日益廣泛的積極響應。截止2019年12月6日,已有167個國家和國際組織與中國簽署了198份共建“一帶一路”合作協議。①商務部“走出去”公共服務平臺:“我國已成為‘一帶一路’25個沿線國家最大貿易伙伴”,2019年12月13日,http://fec.mofcom.gov.cn /article/fwydyl/zgzx/201912 /20191202921719.shtml,訪問時間:2019年12月15日。從地理空間來看,“一帶一路”合作初步形成了以歐亞大陸為主體,逐步向非洲、拉美和南太平洋等區域延伸的發展趨勢。隨著合作的順利推進,“一帶一路”倡議將在很大程度上促進這些區域的資源整合,并客觀上對全球地緣經濟和政治產生深遠的影響。
從目前來看,“一帶一路”合作重點在歐亞大陸,初步形成了以“新絲綢之路經濟帶”為主體、以“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和“冰上絲綢之路”為兩翼的合作雛形,將活躍的東亞經濟圈、發達的歐洲經濟圈與潛力巨大的中間腹地和邊緣地區連接起來。作為全球土地面積最廣、人口最多的大陸,歐亞大陸在世界政治經濟中擁有無可置疑的重要地位。早在100多年前,英國著名的地緣政治學家哈爾福德·麥金德(Halford John Machinder)就從地理位置和人口資源的角度分析了歐亞大陸及其“心臟地帶”在全球地緣政治中的突出地位,提出了“誰統治了‘心臟地帶’便控制了‘世界島’;誰統治了‘世界島’便控制了世界”的著名推論。②[英]哈福德·麥金德著,王鼎杰譯:《民主的理想與現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28頁。在他看來,隨著未來這一地區鐵路網絡的普及和發達,“一個多少有些分隔的廣闊的經濟世界將在那里發展起來”,“歐亞大陸上那片廣大的、船舶不能達到、但在古代卻任憑騎兵牧民縱橫馳騁,而今天又即將布滿鐵路的地區,不是世界政治的一個樞紐區域嗎?那里從古至今,一直擁有適合一種具有深遠影響而又局限性質的軍事和經濟力量的機動性的各種條件”。③[英]哈·麥金德著,林爾蔚、陳江譯:《歷史的地理樞紐》,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67-68頁。
對于麥金德的地緣政治理論,后人提出了眾多批評。其中,主要的批評有兩個:一個認為,麥金德的理論是指導霸權爭奪的一種戰略思想。確實,無論是英國與俄羅斯在中亞地區的長期爭奪,還是德國地緣政治學者卡爾·豪斯霍弗爾(karl Haushofer)的思想,都受到麥金德地緣政治理論的影響。另一種認為,麥金德的推論并沒有被歷史作證明。其主要依據就是,二戰后的蘇聯曾控制了從東歐、中亞、蒙古、西伯利亞到北冰洋之間廣大地區,滿足了麥金德推論的所有條件,但并未贏得與美國的競爭。
確實,貫穿麥金德地緣政治思想的核心是戰略競爭。對此,他并不否認是“從戰略機遇的視角思考帝國間的對抗”,并得出“‘世界島’和‘心臟地帶’是有關海權與陸權的決定性地理現實”的結論。④同③,第119頁。為大英帝國服務是其宗旨,而被納粹德國吸收則非其本意。但無論如何,麥金德對歐亞大陸,尤其是“心臟地帶”戰略價值的認識沒有問題。蘇聯失去與美國戰略競爭的原因眾多。從地緣角度看,蘇聯雖然曾控制了廣闊的“心臟地帶”,但并沒有很好地將這一地區的經濟和政治潛力充分挖掘出來,或者說缺乏必要條件去整合。對此,麥金德在二戰后期曾指出,蘇聯的中心在葉尼塞河以西,而葉尼塞河以東的廣大地區,“富饒的自然資源——木材、水力和礦產——事實上至今分毫未動”。⑤Halford J.Machinder, “The Round World and the Winning of the Peace”, Foreign Affairs, Vol.21, No.4, July 1943, P.598.這種狀況在很大程度一直持續到20世紀70年代末。為了彌補與美國競爭中資源的不足,蘇聯曾在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大規模開發西伯利亞的油氣資源。對此,美國不惜冒著與西歐盟友分裂的危險執意實施油氣管道禁運,阻滯了蘇聯對該地區地緣經濟潛力的開發。⑥關于20世紀80年代美國對蘇聯油氣管道禁運的詳細情況,參見阮建平著《戰后美國對外經濟制裁》,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127頁。
在麥金德的設想中,整合這一區域有兩種可能路徑:一種是德國與俄羅斯的結盟,另一種可能是日本通過征服中國進而取代俄羅斯獲得對這片區域的控制?!凹偃缰袊蝗毡窘M織起來去推翻俄羅斯帝國,并征服它的領土的話,那時就會因為他們將面臨海洋的優越地位和把巨大的大陸資源加到一起——這是占有樞紐地區的俄國人現在還沒有到手的有利條件,構成對世界自由威脅的黃禍”。①[英]哈·麥金德著,林爾蔚、陳江譯:《歷史的地理樞紐》,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69-71頁。麥金德認為,俄羅斯是一個陸權國家,其唯一的海洋面主要被北冰洋所封鎖,中國也是一個陸權國家,但其實際范圍不僅延伸進蘇聯地區具有戰略意義的中亞——這些地區擁有豐富的礦產和油氣財富,還可擴展到3 000英里外的太平洋上的主要海上運輸線。那里,中國擁有9 000英里的海岸線以及眾多天然良港,其中大多數是不凍港。隨著歐亞大陸與非洲的連接,作為歐亞大陸一個擁有熱帶和溫帶海岸線的最大陸權國家,中國占有全球最有優勢的位置。②Robert Kaplan, The Revenge of Geography: What the Map Tells Us about Coming Conflicts and the Battle against Fate,Random House Trade Paperbacks, 2013, p.188.考慮到一戰前后中國在世界政治中的虛弱地位,麥金德當時的這一推斷并不是指主體意義上的中國,而是一個純地理意義上的中國,即中國的地理位置使得任何一個以此為基礎的政治力量具備了在全球競爭中的獨特優勢。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盟軍的勝利推進,德意日集團的敗局已定,而中國在抗擊日本侵略中的犧牲和貢獻贏得了同盟國的尊重,麥金德在1943年發表的《環形世界與贏得和平》一文中預見,“考慮到所有情況,如果蘇聯從這場戰爭中作為德國的征服者崛起,它必然位列全球最強的陸權國家。不僅如此,還是處于戰略上最強防御地位的強國”,“在恰當的時候,中國將會收到一筆數量慷慨的資金作為信用貸款,以幫助它從傳奇冒險中為人類的四分之一建立一種既不是西方也不是東方的新文明。到那時候,建立外圍世界秩序將相對容易得多,英國、美國將與中國一道引導世界”。③Halford J.Machinder, “The Round World and the Winning of the Peace”, Foreign Affairs, Vol.21, No.4, July 1943, pp.601, 603.
回顧歷史,美國當代著名的地緣政治學家布熱津斯基和羅伯特·卡普蘭(Robert Kaplan)等指出,麥金德實際上早已從陸海兼備的角度預測到中國的崛起。④布熱津斯基認為,麥金德預測到中國將在全球棋局上最終取代俄羅斯,參見Zbigniew Brzezinski,The Grand Chess Board:A-merican Primacy and its Geostrategic Imperatives, New York: Basic Books,1997,p.48;羅伯特·卡普蘭也認為,麥金德實際上后來更擔憂的是中國的崛起,“僅憑人口和地理標準,麥金德對中國的預測至少到目前為止被證明是準確”,參見 Robert Kaplan,The Revenge of Geography:What the Map Tells Us about Coming Conflicts and the Battle against Fate, Random House Trade Paperbacks, 2013,p.189.而早在1942年美日太平洋戰爭期間,美國另一位地緣戰略學家——尼古拉斯·斯皮克曼(Nicholas John Spykman)則從大陸邊緣地帶的價值預見到中國的崛起和影響。他預計,“中國未來將發展成為一個國土廣袤且控制著中部海域大部分海岸線的國家。它的地理位置與美國相對于美洲地中海(即加勒比海)的位置相似。中國一旦崛起,它現在對于亞洲的經濟滲透肯定會表現到政治方面”。⑤斯皮克曼提出對日戰爭勝利后要聯日制中,參見[美]尼古拉斯·斯皮克曼著,王珊、郭鑫雨譯,《世界政治中的美國戰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44頁?;谒蛊た寺鼘鸷竺绹驊鹇缘牡鼐壵畏治?,美國有些歷史學家認為斯皮克曼啟發了“遏制”政策。Christopher Coker,The Improbable War:China, the United States& the Logic of Great Power Conflic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45.卡普蘭認為,中國在向麥金德所謂的中亞“心臟地帶”進取的同時,也可能對斯皮克曼所謂的包括東南亞和朝鮮半島在內的大陸邊緣地帶具有重要影響。⑥同②,p.211。他在2017年出版的《馬可波羅世界的回歸和美國的軍事反應》一書中總結到,隨著歐洲的式微,歐亞聚合起來了。這并不是要說歐亞正變得統一,或像冷戰時期和冷戰后的歐洲那樣穩定,而是指全球化、技術、地緣政治的互動以及相互強化,正引導歐亞這個超級大陸成為一個分析意義上的流動的可理解的單元。而且,由于地中海盆地的重新統一,來自北非和地中海的難民涌入歐洲,以及跨越從印尼到東非印度洋互動的急劇增長,現在可以同時說“非洲—歐亞”。麥金德將歐亞大陸與非洲連接起來的術語——“世界島”,不再是早熟的概念。中國在中亞基礎設施的擴展與其在中國東海、中國南海的擴展直接相關。全球化以及對海上交通線路的強調,使中國向藍水擴展成為必須。因此,就有了“一帶一路”倡議。①Robert D.Kaplan, The Return of Marco Polo’s World and the U.S.Military Response, Center of New America Security, May,2017, p.7, 21.美國亞洲研究局高級研究員納德吉·羅蘭(Nadège Rolland)認為,“一帶一路”倡議將產生一個歐亞整合中心。②Nadège Rolland, China’s Eurasian Century? A Political and Strategic Implications of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s,National Bureau of Asian Research, 2017.轉 引 自 Andrew Nathan, “Capsule Review”, May/June, 2018,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reviews/capsule-review/2018-04-16/chinas-eurasian-century-political-and-strategic-implications-belt,訪問時間:2018年7月12日。
隨著越來越多國家和地區參與到“一帶一路”倡議中來,似乎正在顯示歐亞歷史時刻的復興。葡萄牙前歐洲事務部長布魯諾·瑪薩艾斯(Bruno Ma??es)指出,歐亞大陸的商品貿易早已遠遠超過跨大西洋貿易和跨太平洋貿易,其一體化將重塑全球經濟和政治秩序,這是歷史規律的回歸。中國的“一帶一路”建設將加速這一進程。③See Bruno Ma??es, The Dawn of Eurasia: On the Trail of the New World Order, Allen Lane, 2018, pp.IV-V, 91, 99; Bruno Ma??es, Belt and Road: A Chinese World Order, C Hurst & Co Publishers Ltd,2018, pp.12-14.但與傳統武力征服或結盟不同,“一帶一路”倡議是一種新型區域整合方式,并對其他所有國家開放。
“一帶一路”合作的順利推進,不可避免地會對包括歐亞大陸在內的世界地緣經濟和政治結構產生深遠影響,也會因此面臨相關國家的競爭性反應。其中,尤以美國地緣競爭所帶來的挑戰最大。
基于對歐亞大陸地緣價值的認知以及維護美國全球主導地位的需要,美國長期以來的地緣戰略目標就是:“確保在歐亞大陸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或國家聯盟獲得將美國驅逐出去的能力,即使是削弱美國主導作用的能力也不行”。④Zibgniew Brezinski, “A Geostrategy for Eurasia”, Foreign Affairs, Vol.76, No.5, 1997.p.51.進入21世紀以來,以“兩場戰爭”和“一場危機”為代表的挑戰導致美國國力嚴重透支,再次引發了對其霸權衰落的懷疑。與之相對,中國持續30多年的高速增長使“中國崛起”逐漸從個別人的理論推測變成普遍認可的現實趨勢,從而進一步加劇了美國的戰略焦慮。
因此,美國政府和大多數戰略學者從一開始就以警惕的眼光看待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甚至將其視為中國建立勢力范圍、挑戰美國主導地位和秩序的戰略舉措。⑤對于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美國學界雖然有一些相對客觀的評價,但大多都是站在維護美國主導地位及其秩序的立場上看待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其中,新美國安全中心2018年9月發布的《權力的游戲》(Power Play:Addressing China’s Belt and Road Strategy)和美國蘭德公司2018年10月公布的《“一帶一路”的黎明》(At the Dawn of Belt and Road)是其典型代表。美國政府更是關注“一帶一路”建設及其進展。隸屬于美國國會的美中經濟安全委員于2018年 1月舉辦了“五年來的‘一帶一路’聽證會”,邀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對外關系委員會、新美國研究中心等著名智庫專家發表意見。隨后兩個月,美國國會參議院軍事委員會和眾議院軍事委員會分別召開“一帶一路”聽證會,包括美國國家情報總監丹·科茨(Dan Coats)、國防情報局局長羅伯特·阿什利(Robert Ashely)、美軍非洲司令部司令托馬斯·瓦爾德豪瑟(Thomas Waldhauser)、美軍南方司令部司令庫爾特·蒂德(Kurt W.Tidd)等都到會參加。作為美國政府正式文件,2018年《中國軍力報告》首次正式提到對包括“冰上絲綢之路”在內的“一帶一路”倡議的整體懷疑,2019年4月海岸警衛隊公布的《北極戰略展望報告》及國防部隨后公布的《中國軍力報告》(5月)和《北極戰略》(6月)則進一步強化了對中國的警惕。面對“一帶一路”倡議逐漸由“陸上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向“冰上絲綢之路”的漸次展開,美國不僅將北極納入其“亞太再平衡”范圍,更將后者進一步擴展為“印太戰略”,并激活“大中亞計劃”,試圖通過強化前沿部署和聯盟體系以及地緣經濟競爭進行牽制圍堵。
北極由于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環境而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比如可以為核潛艇的隱蔽機動和攻擊以及反導系統的預警攔截提供有利條件。因此,美國對中國進入北極十分警惕。美國海軍研究所2010年出版的《海上長城:21世紀的中國海軍》指出,1999年中國“雪龍號”海洋地理研究和海底調查對中國海軍的反潛作戰能力具有操作意義,表明中國可能已經在為北極地區的軍事緊急情況做好準備。⑥Bernard D.Cole, The Great Wall at Sea: China’s Nav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Annapolis, Md.: Naval Institute Press,2010,p.24.2013年美國海軍戰爭學院發表的《奔向北方:中國的北極戰略及其影響》認為,北極在“臺海沖突”時可以充當對美國施加壓力的戰略制高點。當氣候變化使海上航線和資源變得有利可圖時,中國可能尋求在白令海峽建立軍事存在,以確保貿易和能源安全。如果認定供應中斷或商業運輸封鎖威脅到其在北極的經濟利益達到了影響其社會和政權穩定程度時,中國就可能運用軍力做出回應。①Shiloh Rainwater, “Race to the North: China’s Arctic Strategy and Its Implications”, Naval War College Review, Spring, 2013,Vol.66, No.2, pp.76-77.顯然,美國軍方對中國未來北極行為的預測更多是基于職業習慣的主觀臆想,而非基于中國的實際動機和行為。
根據國會要求,美國國防部委托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完成的《2025年亞太再平衡》報告首次將北極納入進來。該報告認為,隨著中國轉向“一帶一路”等區域經濟一體化發展,中國在北極的主要活動正由科學研究擴展到與俄羅斯和北歐國家的經濟合作,并從2015年開始擴展至軍事領域。而作為美國亞太再平衡的安全主角,太平洋司令部主要集中在遠東。為了確保美國在北極的利益和安全,該報告要求明確太平洋司令部在北極的作用,加強與訓練北極部隊的阿拉斯加陸軍北方水域訓練中心的聯合行動,并推動與在北極活動的亞洲國家的合作,尤其是高寒訓練。②2015年9月,由五艘海面艦艇組成的中國海軍艦隊進入白令海峽,穿過美國阿拉斯加和阿留申群島附近的海域,參加中俄聯合軍事演習。這是中國海軍第一次出現在北極地區,雖然沒有違反國際法,但該報告認為,這反映了中國擴大在太平洋活動范圍并越來越想成為一個極地玩家的雄心。參見Michael Green,Kathleen Hicks, Mark Cancian, Asia-Pacific Rebalance 2025:Capabilities,Presence, and Partnerships——An Independent Review of U.S.Defense Strategy in the Asia-Pacific,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January 17, 2016, pp.183, 190.https://csis-prod.s3.amazonaws.com/s3fs-public/legacy_files/files/publication/160119_Green_AsiaPacificRebalance2025_Web_0.pdf,訪問時間:2016年 10月5日。2017年美國海岸警衛隊司令保羅·楚孔夫特(Paul Zukunft)將軍在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演講中表示,北極目前的形勢發展與中國南海非常類似,要警惕中國船只進入和停留調查的行動。③Nick Whigham,“Arctic Ambitions:Could the Opening up of the Arctic Because the Next China Sea?” August 29, 2017, http://www.news.com.au/technology/environment/conservation/arctic-ambitions-could-the-opening-up-of-the-arctic-become-the-next-south-china-sea/news-story/c6aa32b7a02bc594ce2eb49301784c46,訪問時間:2017年12月6日。2019年4月,海岸警衛隊發布的《北極戰略展望報告》認為,“冰上絲綢之路”計劃的實施以及中國在北極經濟科技存在的增長,可能會像在中國南海一樣阻礙美國進入北極以及在這一地區的航行自由。④United States Coast Guard: Arctic Strategic Outlook, Washington D.C., April 2019, p.10, https://assets.documentcloud.org/documents/5973939/Arctic-Strategic-Outlook-APR-2019.pdf,訪問時間:2019年5月10日。這一推斷混淆了中國南海爭端與中國參與北極合作問題的性質,其目的在于渲染“中國威脅論”,為強化太平洋司令部在“亞太再平衡”戰略中的作用提供依據。事實上,中國從一開始就表示,愿意在尊重北極國家領土主權和海洋權利的基礎上加強與他們的合作,根本不存在與任何國家的領土爭端,更不存在任何阻礙航行自由的可能性。
除了軍事安全考慮外,美國也非常關注中國參與北極合作的地緣經濟和政治影響。2017年9月,中遠集團(COSCO)與俄羅斯阿爾漢格爾斯克州長商談合作跨北冰洋與俄羅斯北部各州的航線,并推動包括巴爾克曼鐵路等重要基礎設施建設和北德維納河深水港口開發。除了俄羅斯北極地區外,中國還不斷增加在芬蘭、冰島、加拿大等國北部地區的經濟活動。通過與芬蘭合作的“數據絲綢之路”(Data Silk Road),中國正在鋪設海底電纜,以更快、更經濟地實現點到點的連接。同時,中國還在格陵蘭島建機場,與俄羅斯合作擴建穿越北極航線向亞洲運輸油氣資源的港口設施,在加拿大西北領土建立基礎設施。美國認為,中國在這些地區的港口、機場建設和海上航線勘探具有軍事目的,甚至猜想中國在格陵蘭地區的開發可能威脅北約和美國在該地區的軍事存在。由于俄羅斯在北極的行動以及與中國合作的不斷加深,美國擔憂這將促進兩國關系的發展,在增加俄羅斯應對西方制裁和軍事壓力籌碼的同時,改變現有的國際秩序。對此,美國外交學會的一份獨立報告認為,美國需要重新評估北極的地緣政治重要性、與中俄的競爭,并采取措施確保美國的戰略利益。①Thad W.Allen and Christine T.Whitman, Arctic Imperatives:Reinforcing U.S.Strategy on America’s Fourth Coast,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 Independent Task Force Report No.75, 2017, pp.ix, 3,18-19.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希瑟·康利(Heather A.Conley)認為,在宣布作為“一帶一路”建設組成部分的“冰上絲綢之路”之后,中國政府與俄羅斯、北歐和北美國家之間的經濟合作和高層外交倡議進一步推進,正整合成一個內在一致的北極戰略。中國在北極基礎設施和經濟足跡的戰略意義不斷上升,對該地區有更廣泛的影響。②Heather A.Conley, China’s Arctic Dream, a report of CSIS Europe Program, February 2018, p.6.https://csis-prod.s3.amazonaws.com/s3fs-public/publication/180220_Conley_ChinasArcticDream_Web.pdf? 3tqVgNHyjBBkt.p_sNnwuOxHDXs.ip36,訪問時間:2018年5月2日。2018年4月8日,美國海軍俱樂部和國際海上安全組織舉辦了一場研討會。美國海軍研究所的約翰·格拉迪(John Grady)認為,中國正通過“一帶一路”倡議將其經濟政治影響超越亞洲,進入非洲和現在的加勒比,并最終進入北極。③John Grady, “China Making Aggressive Moves in the Arctic”,April 8, 2018.https://news.usni.org/2018/04/08/panel-chinamaking-aggressive-moves-arctic,訪問時間:2018年5月12日。中美研究所執行主任洪農(Hong Nong)指出,中國的北極政策《白皮書》被很多觀察者認為是為了追求“冰上絲綢之路”,就像向西擴展到歐洲、非洲和拉美的“一帶一路”一樣。④John Grady, “ China Investing in Infrastructure Near Arctic”, April 27, 2018, https://news.usni.org/2018/04/27/panelchina-investing-infrastructure-near-arctic,訪問時間:2018年 5月12日。將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正常合作視為“地緣政治經濟的擴張”,與當事各方的認知存在根本的背離,體現了美國一些人的狹隘和偏見。
為了應對北極地區的潛在挑戰,美國與加拿大在2012年12月簽署了《北極合作三方指揮框架》(Tri-Command Framework for Arctic Cooperation),作為進一步整合美國北方司令部(USNORTHCOM)、加拿大聯合行動司令部(CJOC)、北美防空司令部(NORAD)的一部分。其目的就是“推進增強北極軍事合作,明確在準備和執行安全、防務行動中的具體合作領域”。未來,其使命將可能包括經濟基礎設施和海上安全,也可能成為討論北極軍事議題的論壇。⑤Dana Gabriel, “U.S.Arctic Ambitions and the Militarization of the High North”, Global Research, July 24, 2013, http://www.globalresearch.ca/u-s-arctic-ambitions-and-the-militarization-ofthe-high-north/5343760,訪問時間:2017年 10月 6 日。而在此之前,美國一直在加強與日本的安保對話。在重新評估《日美防衛合作指針》《防衛計劃大綱》和《中期防衛力量修訂案》過程中,日美戰略合作的一個重點就是,強化彈道導彈防衛,宗谷海峽、津輕海峽的警戒,以保護其在該地區的利益。⑥T.Kotani, “ High Seas and Rising Tides U.S.-Japan Maritime Cooperation”, paper presented at Pacific Forum CSIS: Young Leaders, Washington DC., December, 2009, p.21; Yasuaki Hashimoto, “Maintaining the Order in the Arctic Ocean: Cooperation and Confrontation among Coastal Nations”, in Yoshiaki, S.ed., East Asia Strategic Review,2011,p.66.可以在某種意義上認為,作為應對中俄的日美安保合作,事實上成為美國確保北極主導地位的“先手棋”。
從強化日美安保合作到“亞太再平衡”,美國針對中國的戰略指向非常明確。而將北極納入“亞太再平衡”范圍,顯示了對中國參與北極活動的日益關注。但這些規劃不足以涵蓋中國近年來對外合作的快速發展。特朗普上任之初對“亞太再平衡”的批評,主要是基于短期經濟效率的考慮,但在戰略上并沒有放棄對中國崛起的警惕,相反有過之而無不及。面對“一帶一路”倡議的不斷推進,美國在2017年10月正式提出“印太戰略”。⑦Rex W.Tillerson, “Defining Our Relationship with India for the Next Century”, Washington, DC. , October 18, 2017.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remarks/2017/10/274913.htm,訪問時間:2017年10月20日。同年12月公布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首次將中國界定為“戰略競爭對手”,并認為中國試圖在“印太地區”進行一場取代美國的地緣政治競爭,中國的基礎設施投資和貿易戰略增強了其地緣政治渴望。對此,美國應加強與印度、日本、澳大利亞、新西蘭以及菲律賓、泰國、越南、印尼和新加坡等地區盟友與伙伴的合作。⑧The White House,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p.25, 45-46.2018年1月美國公布的《國防戰略概要》將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視為需要美國軍方認真對待的掠奪性經濟政策,這一做法超出了其傳統職責范圍。①The Department of Defense,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United States: Sharpening the American Military’s Edge, January 2018, p.1.https://media.defense.gov/2019/Jul/01/2002152311/-1/-1/1/DEPARTMENT-OF-DEFENSE-INDO-PACIFIC-STRATEGY-REPORT-2019.PDF,訪問時間:2019年6月10日。隨后公布的《2018年中國軍力報告》首次提到“一帶一路”倡議和“冰上絲綢之路”,認為中國試圖運用該倡議發展與其他國家強有力的經濟聯系,塑造與中國一致的利益。中國如果想要為其維持在印度洋、地中海和大西洋等遙遠水域的海軍部署提供必要的后勤支持,特定外國港口的投資就可能創造潛在軍事優勢。②Department of Defense, 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 s Republic of China,May 18,2018,p.111。《2019年中國軍力報告》繼承了對“一帶一路”的負面認知,進一步認為中國經濟的全球擴展為其軍事擴展提供了新的需求。該報告還21次提到北極,認為中國增加在北極的活動為強化其軍事存在鋪平道路,包括可能向該地區部署潛艇,作為對核攻擊的威懾。參見Department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May 2, 2019, pp.11, 114.同年5月31日,美國太平洋司令部改名為“印度洋—太平洋司令部”,此舉被普遍解讀為“印太戰略”的具體落實。從某種意義上說,“印太戰略”就是“亞太再平衡戰略”的擴展版。自2019年以來,美國日益明顯地將北極、“印太”地區整合到對“一帶一路”建設的整體競爭中來。2019年美國國防部公布的首份《印太戰略報告》再次將“一帶一路”倡議視為一種“掠奪性經濟行為”,并對中國倡導的“冰上絲綢之路”和在南極的活動提出質疑。③The Department of Defense,the Indo-Pacific Strategy Report, June 1, 2019, pp.I, 10.https://media.defense.gov/2019/Jul/01/2002152311/-1/-1/1/DEPARTMENT-OF-DEFENSEINDO-PACIFIC-STRATEGY-REPORT-2019.PDF,訪問時間:2019年6月10日。隨后公布的《北極戰略》正式將北極視為大國戰略競爭的潛在走廊,認為該地區的變化將更廣泛地影響與中俄在“印太”和歐洲競爭的相關戰略目標。因此,美國應該限制中俄利用這一地區的能力。④The Defense Department,the 2019 Department of Defense(DOD) Arctic Strategy,June 2019,pp.5-6.該報告只有19頁,但18次提到中國, https://media.defense.gov/2019/Jun/06/2002141657/-1/-1/1/2019-DOD-ARCTIC-STRATEGY.PDF,訪問時間:2019年6月12日。
新美國安全中心的一份報告指出,特朗普政府之所以對“一帶一路”倡議采取更具戰略性的做法,是因為美國日益將其視為與中國在權力、財富和影響力方面全球競爭的一部分。該報告建議,美國應整合盟友和各種公私資源,從地緣政治、商業和治理發展三個層面進行全面對抗。為此,提出了包括聯合盟友與伙伴強化軍事態勢、提供替代性開發項目和輿論攻擊等九條對抗措施。⑤Daniel Kliman and Abigail Grace, Power Play: Addressing China’s Belt and Road Strategy, Center for A New American Security,September 2018, pp.15, 21-27.其實質就是將美國過去對“一帶一路”倡議的各種對抗做法加以系統化整合提升,除了軍事牽制和輿論攻擊外,尤其要加強地緣經濟競爭。2018年7月30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宣布了價值1.13億美元的“印太”區域投資計劃。這被很多人視為對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反應。⑥Alyssa Ayres, “Pompeo’s Indo-Pacific Strategy Is just a Start” , July 31, 2018 , https://edition.cnn.com/2018/07/30/opinions/pompeos-indo-pacific-strategy-opinion-ayres/index.html,訪問時間:2018年8月5日。為了與中國在提供大型基建及發展項目的融資選擇方面進行競爭,除了加強與日本和澳大利亞等國金融機構的合作外⑦“US-Japan-Australia Announce Trilateral Partnership for Indo-Pacific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Overseas Private Investment Corporation, July 30, 2018, https://www.opic.gov/press-releases/2018/us-japan-australia-announce-trilateral-partnership-indopacific-infrastructure-investment,訪問時間:2018年8月5日。,美國還不斷整合國內資源。2018年10月5日,特朗普總統簽署了《更好利用投資引導發展法案》(BUILD法案),將美國海外私人投資公司(OPIC)和國際開發署相關機構整合成國際開發金融公司IDFC)。⑧Press Office of White House, “Statement from the Press Secretary on H.R.5105/S.2463, the Better Utilization of Investments Leading to Development(BUILD) Act of 2018”,July 17, 2018,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statement-presssecretary-h-r-5105-s-2463-better-utilization-investments-leading-development-build-act-2018/,訪問時間:2018年8月2日;“A New Era in U.S.Development Finance”, October 5, 2018, https://www.opic.gov/build-act/overview, 訪問時間:2018年 10月 12日。與此同時,美國重拾一度停滯的“大中亞計劃”(CASA-1000)。①該計劃是由美國霍普金斯大學弗雷德里克·斯塔爾(Fredrick Starr)教授提出,2005年得到小布什政府支持,2011年被奧巴馬政府進一步調整為“新絲綢之路愿景”。其主要目的是希望通過區域經濟合作推進反恐和社會轉型,并削弱俄羅斯和中國的影響。由于地區安全形勢短期內難以改善,加之美國缺乏足夠的融資手段,該計劃一度擱淺。隨著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在中亞地區的推進,“大中亞計劃”作為一種與之競爭的替代性方案再次得到了美國的重視。 Fredrick Starr,“A Partnership for Center Asia”, Foreign Affairs, July/August, Vol.84, Issue.4, 2005, pp.164-178.俄羅斯學者認為,該計劃就是通過能源基礎設施建設把中亞地區的蘇聯共和國、阿富汗和南亞連為一體,推動與美國和北約的合作,脫離俄羅斯、中國和伊朗,最終導致該地區形成“可控的地緣政治多元化”空間。②[俄]阿列克謝·帕霍林:“美國‘大中亞’計劃付諸實施——‘可控地緣政治多元化’的一個版本”,俄羅斯戰略文化基金會網站,2019年3月18日,轉引自《參考消息》,2019年3月22日第10版。
綜上所述,美國近年來的對華戰略調整與中國的“新絲綢之路經濟帶”“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和“冰上絲綢之路”日益如影隨形,并由輿論攻擊、軍事牽制向地緣經濟競爭擴展。這并非某種偶然的巧合,而是美國出于維護其全球主導地位而強化對華戰略競爭的體現。作為當今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的行為構成了對“一帶一路”建設重大的現實挑戰。
“一帶一路”倡議與美國的地緣競爭,本質上就是新舊兩種行為邏輯的博弈,即發展邏輯與競爭邏輯的博弈。解決這一問題的根本途徑就是以區域合作化解地緣競爭。
本質上講,美國對“一帶一路”倡議的反應就是地緣競爭邏輯,不僅與當今世界的時代潮流背道而馳,還可能會加劇美國國力透支。因為美國地緣競爭的動機是確保其軍事優勢和安全主導地位,為此需要投入大量沒有或較少“產出”的資源。而要鞏固和擴展聯盟體系,又需要廣泛的安全承諾和大量的“經濟讓利”——就像冷戰期間的“經濟安全網”一樣。在當今的世界發展趨勢下,這種做法不僅不合時宜,還可能加劇國家負擔。
從國際維度來看,全球相互依賴的日益加深、共同挑戰的不斷涌現和政治意識的普遍覺醒,正逐步改變各國實現自我利益的最佳方式,使越來越多的國家逐漸由排他性的生存競爭關系逐步向共生性的命運共同體轉變,和平、發展、合作、共贏成為日益強烈的時代要求。在這種時代趨勢下,拼湊聯盟、制造對抗的做法越來越難以獲得廣泛支持。對大多數國家而言,加強與中國的合作是其實現自身發展的理性選擇。對個別國家而言,一定程度的中美競爭雖然可以給其提供左右逢源的“第三方優勢”,但如果中美競爭加劇將導致左右為難的“第三方風險”。只要中國不真正威脅其核心利益,很少有哪個國家真正愿意冒險將自己綁在與中國對抗的戰略上。對一個新興大國而言,互利共贏的經濟合作是其最大的吸引力。
從國內維度來看,在缺乏現實威脅的情況下,發展經濟成為各國政府治國執政的第一要務。而權利意識的普遍覺醒使得政府的合法性越來越取決于其能否和在多大程度上滿足民眾對福利的分配欲望。要實現經濟的盡可能發展,就需要充分利用國內外資源和市場,并確保其社會再生產循環的順利進行。如果要構建一個對抗中國的國際聯盟,僅靠渲染中國“威脅論”和強化軍事部署是不夠的,美國必須像冷戰期間一樣向其盟友提供充分的不對稱經濟優惠。而鑒于各國與中國的經貿交往,其程度還要足以替代中國市場所提供的發展機會。作為當今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最大貿易國,中國不僅是世界大多數國家而且是美國絕大多數盟友的重要經貿伙伴。顯然,美國很難提供足夠取代中國的經濟刺激。
從根本上講,資源投入的可持續性是戰略成功的必要前提。如果不能形成一個資源“輸出—輸入”的正向互饋回路,任何大戰略都難以持久,遑論成功。冷戰期間,美國構建的經濟網絡既為其盟友提供了發展空間,自身也從中獲得了巨大的經濟收益,從而確保了在與蘇聯的長期冷戰競爭中的資源優勢。當前,從“亞太再平衡戰略”到“印太戰略”,美國戰略調整帶有濃厚的軍事色彩,基本上都是資源的付出。如果沒有一個相應的經濟安排獲得補償,長期下來只會加劇美國的國力透支;如果以自我利益為中心,則難以拼湊起足夠的排他性聯盟體系,這是美國當前戰略調整的兩難。雖然如前所述,特朗普政府開始運用地緣經濟對沖“一帶一路”建設,但熱衷于“美國優先”的特朗普政府有沒有足夠的意愿和資源去重建這種經濟網絡有待觀察。特朗普在2018年國情咨文中再次強調“對外援助的每一分錢都必須為美國的利益服務”①The White House, “President Donald J.Trump’s 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 January 30, 2018,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president-donald-j-trumps-state-unionaddress/,訪問時間:2018年 2月 16日。。而美國海外私人投資公司主席、特朗普競選團隊的前籌款人雷·沃什伯恩(Ray Washburne)此前表示,他們不是一個援助組織,而是為私人企業服務的。②Josh Zumbrun and Siobhan Hughes, “ To Counter China,U.S.Looks to Invest Billions More Oversea”, Wall Street Journal, September 1, 2018, https://www.wsj.com/articles/to-counter-china-us-looks-to-invest-billions-more-overseas-1535728206? mod=pls_whats_news_us_business_f,訪問時間:2018年10月6日。
與美國的地緣競爭邏輯不同,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是一種基于開放合作的發展邏輯,不是所謂“陸權”與“海權”的競爭,更不是中國版的全球化,它順應了當今世界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的時代潮流,因此得到了國際社會日益廣泛的積極響應。③對此,中國學界進行過深入的對比剖析。肖煉指出,“一帶一路”倡議既不可與馬歇爾計劃相提并論,也不會與 TPP針鋒相對,參見肖煉:“‘一帶一路’與中美經濟博弈”,《太平洋學報》,2017年第2期,第98-106頁;楊國楨和王小東兩位學者分析了對“一帶一路”的主要誤解。他們指出,“一帶一路”倡議不是復興陸權,不是恢復冊封體制,也不是中國式的全球化,參見楊國楨、王小東:“‘一帶一路’”倡議的認識誤區與理論探索,《太平洋學報》,2018年第1期,第75-81頁;騰建超批駁了美國前白宮顧問班農的觀點,即“一帶一路”是集馬漢的“海權論”、麥金德的“心臟陸地說”和斯皮克曼的“陸海邊緣地帶說”于一身的戰略,以謀求對世界的控制。騰建超指出它們有著本質的區別,參見騰建超:“三種地緣政治學說與‘一帶一路’倡議”,《和平與發展》,2018年第5期,第1-15頁。這方面的研究還包括劉昌明、姚仕帆:“‘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的歐亞一體化戰略與大西洋主義”,《太平洋學報》,2016年第11期,第56-66頁;孫紹勇、王文余:“‘一帶一路’戰略:超越傳統地緣政治的中國邏輯”,《青海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第22-27頁等。中國政府在《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中強調,“一帶一路”旨在促進經濟要素有序自由流動、資源高效配置和市場深度融合,推動沿線各國實現經濟政策協調,開展更大范圍、更高水平、更深層次的區域合作,共同打造開放、包容、均衡、普惠的區域經濟合作架構。2013-2018年,中國與沿線國家貨物貿易進出口總額超過6萬億美元,中國企業對沿線國家直接投資超過900億美元。通過貿易投資拉動,中國經濟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多年保持在30%左右。④推進“一帶一路”建設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共建‘一帶一路’倡議:進展、貢獻與展望”,2019年 4月 22日,新華網:http://www.xinhuanet.com/2019-04/22/c_1124400071.htm,訪問時間:2019年4月23日。美國學者羅蘭承認,中國關于回報世界與合作共贏的說辭并不是沒有依據的,因為不僅在發展中國家,而且在歐洲,各國政府正如饑似渴地吸引中國的投資。⑤Nadège Rolland, China’s Eurasian Century? A Political and Strategic Implications of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s,National Bureau of Asian Research, 2017.轉 引 自 Andrew Nathan, “Capsule Review”, May/June, 2018,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reviews/capsule-review/2018-04-16/chinas-eurasian-century-political-and-strategic-implications-belt,訪問時間:2018年5月2日。更重要的是,這種互利共贏的合作也有助于中國國力的可持續增長,而不會導致不可持續的戰略透支。
正如閻學通教授所言,雖然中美競爭包括軍事競爭,但其最核心的是經濟而不是軍事。“一帶一路”倡議和“印太戰略”都需要以其他國家的配合為必要條件,如沒有他國的配合,這兩個方案都將無法實施。⑥閻學通:“關于一帶一路,很多人的理解還停留在傳統農業思維”,觀察者網,2019 年4 月 25 日,https://www.guancha.cn/YanX-ueTong/2019_04_25_499086.shtml,訪問時間:2019 年5 月2 日。面對美國的地緣競爭,中國的根本辦法不是與之對抗,而是堅持開放的態度繼續推進與各方的互利合作。
針對各種誤解,習近平主席在推進“一帶一路”建設工作5周年座談會上重申,共建“一帶一路”是經濟合作倡議,不是搞地緣政治聯盟或軍事同盟;是開放包容進程,不是要關起門來搞小圈子或者“中國俱樂部”;是不以意識形態劃界,不搞零和游戲,只要各國有意愿,我們都歡迎。①“推動共建‘一帶一路’走深走實造福人民”,新華網,2018 年 8 月 28 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leaders/2018-08/27/c_1123336562.htm,訪問時間:2018年 8 月 30日。
縱觀近代以來的世界歷史可以發現,能否實現發展方式的兼容從根本上決定了國家間關系的性質如何。與傳統國家不同,現代國家建立在社會化大生產的基礎之上,確保其再生產循環的順利進行是穩定發展的必要條件。面對生產與市場的長期矛盾,唯有相互開放才是可持久的普遍發展之路。雖然近代以來大國興衰變遷不斷,但社會化大生產的擴張邏輯沒有變。一旦其擴張受到嚴重阻礙,沖突就難以避免。近代西方大國的殖民擴展及相互之間的殖民爭奪,以及美蘇之間的冷戰,都可以從這里找到根源;而英美權力的和平轉移,從另一方面證明了開放對于現代各國發展與國際和平的必要性和重要性。②阮建平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平外交戰略》,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0頁。
在這一過程中,如何平衡各國的發展權利成為新的時代挑戰。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走上工業化道路,經濟技術水平的提升和產業結構的升級,必然使各國產業結構的重合率上升,由此不可避免地會導致同質化競爭,加劇結構性摩擦。對此,麥金德早就承認,任何有自尊心的國家都不會允許自己被奪取高科技工業的份額。但這些工業緊密聯結,各自為政或自由放任的做法都會導致普遍的傷痛。為使各國滿意,必須設法保障國家發展機會的某種平等。③[英]哈福德·麥金德著,王鼎杰譯:《民主的理想與現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153頁?;跉v史教訓,中國政府在“一帶一路”倡議中強調,要尊重各國的發展權利,主張按照共商、共建、共享的三原則加強政策溝通協調,注重發展戰略對接。
區域合作不僅包括國家之間的合作,還包括與各國內部相關地方之間的合作,唯有如此才能深耕相互認同的社會基礎。由于自然或歷史原因,很多國家存在程度不同的地區發展不平衡問題?!耙粠б宦贰苯ㄔO途徑不少落后地區,加強地方合作有助于促進這些國家地方的平衡發展。從更廣泛的角度看,還有助于緩解東道國中央與地方的矛盾,深化和擴大社會合作基礎。從區域一體化的規律來看,當經濟合作達到一定階段后,原有的政治互信層次和水平已不足以化解各國內部隨之上升的對依附風險的擔憂和對利益分化的不滿,這就需要基于共享發展成果的利益協調及深植于大眾心理的社會認同來為區域合作的進一步發展提供充分的動力和保障。為此,需要進一步加強沿線國家相關地方的經濟社會發展與合作,以深化和拓展“一帶一路”合作的國內社會基礎。
綜前所述,美國對“一帶一路”倡議的猜忌和抵觸,有著復雜的歷史慣性和現實霸權動機,其反應帶有濃厚的地緣競爭色彩。但美國的這種做法不僅不合時宜,而且其“輸利”與“謀權”的內在兩難還可能導致國力的透支。面對挑戰,中國不是與之進行地緣爭奪,而是繼續堅持開放的區域合作,逐步緩解地緣競爭壓力,并以開放包容的胸懷對待美國的一些批評,通過提升合作標準實現高質量共同發展,化被動為主動。這不僅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④蘭德公司在《一帶一路的黎明》中認為,盡管中美在全球和某些地區是競爭對手,但合作也是可能的。距離中國越遠,兩國合作的可能性越大,甚至是“平行伙伴”(partners in parallel)。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美國學界對“一帶一路”認知的某種理性回調,但遠未成為主流,更沒有成為現實政策。參見Andrew Scobell,Bonny Lin, etc, “At the Dawn of Belt and Road:China in the Developing World”, RAND, October 2018, https://www.rand.org/pubs/research_reports/RR2273.html,訪問時間:2018 年 12 月 1 日;美國亞洲協會2019年6月公布的一份研究報告雖然依然帶有美國的偏見和立場,但也承認“一帶一路”的價值和中國政府對待批評的開放態度,并提出了一些建設性建議,這體現了美國理性聲音的上升,參見 Daniel R.Russel and Blake Berger, “Navigating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the Asia Social Policy Institute, June 2019, https://asiasociety.org/sites/default/files/2019-06/Navigating%20the%20Belt%20and%20Road%20Initiative_2.pdf,訪問時間:2019 年 7 月15日。實際上,在2019年4月舉辦的第二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上,中國政府與各方已將綠色環保、廉潔透明和財政可持續等要求都納入進來,體現了對相關懷疑和批評的積極回應,也適應了“一帶一路”高質量共同發展的新要求。參見《第二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圓桌峰會聯合公報》,2019年4月27日, 新 華 網: 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04/27/c_1124425237.htm,訪問時間:2019年5月1日。與此同時也應該看到,美國的競爭性反應,不可避免地會加劇“一帶一路”建設面臨的各類風險挑戰,甚至可能導致一些風險的連鎖聯動。這就需要堅持底線思維,進一步加強對各類風險及其演化規律的研究,完善共建“一帶一路”沿線的安全保障體系,更好地維護中國的主權、安全和發展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