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露
(上海師范大學語言研究所,上海 200234)
謙詞的存在是對“禮儀”二字的最佳詮釋,反映了中華民族傳統的文化精神。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文化的基本精神是文化發展過程中的內在動力,也是指導民族文化不斷前進的基本思想。謙詞所體現的中國文化精神,蘊藏著我們國家文化精神的深刻底蘊,傳承著中國文明,將中國文化精神貫穿始終。
漢語謙詞的使用由來久遠,早在先秦時期就被廣泛使用。但是,最開始謙詞的使用僅僅見于統治階級內部。例如,王侯經常用“孤”“寡”等來謙稱自己;謙詞是適應社會人際交往的需要而產生的。在當時的社會,禮樂尤為重要(孔子說他當時的社會是禮崩樂壞),特別是在統治階層。用語欠妥,可能欺君犯上,甚至可能會招致殺身之禍。而在禮樂制度中,“自卑而尊人”作為禮的基本原則,為謙詞的產生提供了一大環境。謙詞大多有卑賤、淺薄等意味,這種意味是從說話者自身角度出發,是一種言語對外的呈現,即謙詞有一定的指向性。但是謙詞不僅僅是對外的呈現,那些含有自貶意味的詞語,諸如“凡駑”(清侯方域《與吳駿公書》:“域凡駑不材,年垂四十,無所表現”)、“駑下”(《清代名人書札·閻敬銘致彭玉麟》:“......惟弟萬分駑下,不堪為役耳”)等用于自稱時,也是出于內心的表達,這也是從廣義上對謙詞的定義。
總之,謙詞是禮的原則的語言體現。謙詞作為禮貌用語之一,積累了廣泛的群眾基礎。謙詞也將語義重點放在“謙”字上,“謙”也很好地將謙詞這一特殊語言類別側重在“謙卑”的意義上。謙詞在古代的形成與發展,起初只是階級分化的重要表現,是統治階層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語言表現點,也是當時統治階層用以宣揚和鞏固統治地位的方式。而在現代社會中,謙詞的使用必須得體,否則會陷入過于尊人、過于自卑的境況。
縱觀謙詞體系,主要有“家”“舍”“鄙”“卑”幾大字族。我們主要從意義和用法上,將謙詞分為以下幾類:
1.謙稱自己與自己有關的事物
謙詞,廣言之是說話者向他人表示謙虛和自卑的一類詞語。因此,以自己為主體的謙詞是最主要的一個類群。這里又分為如下幾類:
(1)對自己的謙稱。這類詞語有“學生”“弟子”“在下”“小人”“鄙人”“下愚”“老奴”“老朽”“晚輩”“寡人”等。這類詞一般也反映了個人的身份、職業甚至是年齡等。而如男子謙稱自己“鄙人”“小人”;婦女謙稱自己“賤妾”“下妾”;讀書人謙稱自己“賤生”“小生”都是在謙言自己的身份卑賤或者家道。“奴”“仆”“妾”,又有謙稱自己是供人驅使的意味之詞。
(2)謙稱自己無才無德或才學淺薄。這類詞語有“愚”字族的一類謙詞,如“愚心”“愚見”等,還有如“不才”“不敏”“不肖”“不佞”“拙見”“淺見”“拙意”等都是對自己才德見識的謙言。
(3)與自己行為有關的謙言。這類謙詞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通常有使對方受到屈辱的意思(于他人而言)。如“辱”“枉”“曲”“猥”“忝”“叨”等。如“忝列”一詞是對謙稱自己有辱于所處行列。“叨忝”意在表明自己有辱于對方給予的榮光。又如“失敬”“失陪”等都是有對對方表示歉意的一類謙詞。另一類指他人給予自己的贊美、恩惠或其他有益之舉(于自己而言)。如“過獎”“過譽”“見教”“錯愛”等。
(4)對自己有關的其他事物的謙稱。其中包括對自己身體、身軀方面的謙稱,如“陋身”“薄軀”“賤身”“微身”“微恙”“賤疴”等。有對自己心意的謙稱,如“微意”“寸心”“寸意”等。還有對自己家宅的謙稱,如“寒舍”“鄙舍”“舍下”“舍間”“草房”“斗舍”等。對自己的作品謙言,如“小文”“小詞”。
2.對自己親屬的謙稱
謙詞里有這么一類聚合,以“家”“舍”二字為主體,主要是對自己親屬的謙稱。如“家”字族的“家母”“家慈”“家父”“家嚴”等,又如“舍”字族的“舍妹”“舍弟”“舍眷”“舍親”等。其中,要注意的是對自己同輩的年長者用“家”,年幼者用“舍”。另外,還有“小兒”“小犬”“小頑”“小女”“小婢”等對自己子女的謙稱。
3.統治與被統治階級的自謙之詞
這一類詞反映了當時統治階層的管理狀態。其中,“愚臣”“下官”“鄙臣”“賤臣”“卑職 ”“牛馬 走”“妾 身 ”“ 妾人”等是古代臣子、帝王諸侯妻妾面對王侯等統治上位者的用語。而平民百姓由于更大的身份懸殊,常用“奴”“奴家”“仆”“小的”等有明顯意味的詞來稱呼自己。而“孤”“寡人”“不”等是王侯特有的謙稱詞。
4.其他類謙詞
有一些謙詞,出于典故,因此流傳至今。如以“荊”來謙稱自己的妻子,出自“荊釵布裙”的典故,因此有“拙荊”“賤荊”等一類謙詞。
悠久的文明,深遠的文化,形成了以儒釋道為核心的多元文化精神。中國文化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因此中國文化精神的基本內涵是儒家思想。文化精神的積極成分構成了我國優秀的民族精神,也是中國文化精神的核心所在。
由于中國文化豐富多彩,博大精深,表現中國文化基本精神的思想也不是單純的,而是一個包含著諸多要素的思想體系。“天人協調”“崇德利用”“剛健有為”“貴和尚中”可以說是對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的最佳概括。但遠不止與此,中國文化精神具體又包含著濃厚的家國觀念、崇德重禮的個人修養、以中和為核心的中庸等思想內涵。而這些內涵大多能從謙詞中窺見一二。
自古以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自強不息和厚德載物的精神也必然體現在謙詞中。如“學生”“寒生”等詞,是古時讀書人對自己的謙稱,為人子弟,求學于師,如此謙稱自己一方面使對方感受到了尊重,另一方面暗示自己學識疏淺不及他人,有著自覺進取的精神,體現了君子的自強不息。造詞是受心理因素和社會文明程度影響的,而厚德載物在這一點上恰恰體現了謙詞虛懷、寬容的造詞心理與當時的社會文明。剛健有為除了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同時還要求及時、通變的思想。剛健有為除了為個人提供社會交際方針,也為國家提供了處理民族關系的國家準則。古代君王稱自己“寡人”,意含德行很少的意思;而古代臣子對其他國家的人稱自己的國君為“寡君”,意為“寡德之君”,在國家關系上留有很大的政治余地。
謙詞具有民族性的特點。小農經濟作為中國文化形成的最根本原因,使得在中國人的傳統思想觀念里,“家”“國”是兩個很重要的理念,也成為了一個人觀念上的“無法背棄”。“國家國家,有國才有家”“國如家”,這也說明“家國觀念”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這種思想延續至今。有一類謙詞以“家”字開頭,如“家弟”“家父”“家王”等詞,其中“家王”是對王的父親的謙稱。《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之一》:“天地中橫潰,家王拯生民。”又有以“舍”字開頭的一類謙詞,如“舍妹”“舍弟”等。這與孔子儒家思想更加契合。但在家國觀念里,明顯有尊人貶己的傾向以及濃厚的等級制度。諸如“微臣”“賤臣”等謙詞都體現了這一點。孔子思想對漢民族的文化形成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我國也在幾千年前形成了一套封建色彩濃厚的森嚴等級制度。同時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宗法制度在我國漫長的歷史中成為維系社會秩序的重要紐帶。謙詞恰恰反映了這種社會現狀,體現了尊卑等級、長幼有序的制度特征。又如在古代,小人一般指普通老百姓,區別于高貴身份的貴族們,而今天人們理解是人格低卑的壞人。謙詞的發展有著社會原因,而“小人”一詞恰恰體現了民主意識的提高,古時的“三綱五常”不再束縛人際關系的平等發展。
孔子高度重視道德價值,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尤其重視人的倫理道德修養和人格完善的精神。而禮儀是中國自古以來所宣揚的。作為道德修養和文明的象征,禮貌、禮讓、禮節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體現。“禮”和仁德是相互聯系、不可分開的。謙詞中這一類詞,諸如“小弟”“小生”“小老(兒)”等雖然在字面意義上沒有對對方的尊重的含義,但是卻從隱性含義上使對方感受到禮儀有方。其中,不少這類謙詞至今沿用,在許多社交場合,抬高別人身份的同時,體現出個人修養。又如“失陪”“舉手之勞”“何足掛齒”等古今沿用。而“請稍等”“請指教”等作為現代謙詞的代表更是有著時代特征。但是在這類謙詞的使用過程中,過猶不及,應在恰當的場合,掌握一定的分寸。
提到中國文化精神,不得不提到“中庸”一詞。“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以“和”為內核的中國文化,形成自己注重貴和尚中,推崇和諧精神的內涵。眾所周知,中國有愛好和平的傳統,甚至將其作為我國對外發展的方針政策。《論語·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意指和睦但不失去自己的處事原則。其隱性意義是求同存異,富含包容之心。中庸思想可以幫助我們維持良好的社會關系,而前面提到,語言是重要的交際方式之一,謙詞中所體現出的謙卑精神不僅是中庸思想的一個要點,如何處世入世是人生的一大難題之一,辯證地看待、學習中庸思想可以幫助我們很好地處理這一點。可以這樣說,中國文化精神作為一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精神,可以幫助人們自如地入世和出世。前面我們提到“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清吳敬梓《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這是一時應酬之作,何足掛齒?”現在我們又作“不足掛齒”,在語氣上充滿更直接的否定意味。現在我們經常將“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二詞連用,當人們對自己的幫助表達感謝之意時,謙稱不值得一提,有委婉的回絕之意,但這決非是不禮貌的表現。但是,中庸思想又不是絕對意義上的褒義詞,深處中庸之道又意味著處處壓抑自己。《易經》有“物極必反”的思想,在這里恰恰得到很好的體現。中庸往好的方向發展我們稱之為貴和尚中,往不好的方向發展我們又稱之為超脫圓滑。無論何時何地,部分謙詞在一定程度上將自己貶值化,似乎成了一種社會規范,是出于真情還是假意,就無從得知了。
中國傳統文化重視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統一,“和合”也成為中國古代哲學的智慧所在。天人協調在謙詞中體現在人與人之間價值觀的認同,這正是從人與自然的關系中發展而來。謙詞中的利他主義,給予對方充分的尊重與認同感。人與人之間不是處在不可協調的矛盾之中,言語的使用完全可以化解矛盾,或者求同存異。在謙詞中,部分仍能反映出糟粕的思想。比方說古人常謙稱自己的妻子為“賤荊”“拙荊”“糟糠”“賤內”,而這些詞在很大程度上都反映了一種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同時也體現了對女性的不尊重與貶低意味。這與現如今的發展趨勢是相違背的。隨著“天人協調”的思想發展,已經有很大的進步。因此,現在這些已經被摒棄不用。
社會文明的發展與進步使得部分謙詞已經與社會脫節。如“賤庚”一詞,是對自己年齡及出生年月的謙稱,與之相對應的是敬語“貴庚”。現在用的較多的是“貴庚”,“賤庚”卻鮮有人知。也即,中國文化精神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褒義詞。文化有糟粕之處,體現出的文化精神同樣也不例外。這表明,一方面時代的發展使得語言詞匯需要緊跟時代的潮流,另一方面文化中的消極一面應該加以摒除。而在經歷漫長的語言發展,絕大部分謙詞表現出頑強的生命力,以古貫今,以一個更加通俗口語的方式出現在人們的生活中,更加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
謙詞所體現出的中國文化精神也可以使我們從另一個層面了解到:我們往往可以從語言里大概揣摩到造詞的心理過程和當時社會及民族的文化發展程度。同時,語言的本身也可以映射出歷史的文化色彩。中國文化是以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為其根本精神的。在很大程度上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謙詞所體現出的中國文化精神,其積極的一面成為我國的民族精神,值得我們大力宣揚與傳承。
總之,正如文明程度的發展及變化那樣,亟待摒除之處有,應廣泛宣揚之處也有,謙詞中所體現的文化也需要我們辯證地看待,必要時應加以摒除。例如,“學生”“在下”“拙見”等自謙詞語我們可以不吝嗇地保留,但是如“賤身”“拙荊”等貶義性強,較大反映社會不平等的謙詞應摒除。
謙詞作為詞匯體系中的一個小分類,它所體現的中國文化精神,讓我們深刻了解到從古至今我們國家文化精神的深刻底蘊,也從謙詞中看到了文化的繼承性。更讓我們看到謙詞在社會的發展過程始終傳承者中國文明,將中國文化精神貫穿始終,推動社會“禮”文化等的發展,以至于謙詞體系愈加龐大。這些謙詞的運用不僅可助我們一臂之力,正確地運用謙詞還可以完美體現自己的個人修養,同時幫助自己很好地處理社交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