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錦章
盡管暴力是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現象,并以復雜的方式嵌入多元的社會文化歷程之中,但卻始終未成為社會理論的核心議題。縱觀社會理論研究史,很少有學者將暴力作為研究的重心。多數人認為,現代性意味著人類普遍的理性化、經濟增長、科技進步與社會和平。由于暴力既不是社會的常規狀態也不是社會生活的內在特征,學者們往往將其視為非理性化的遠古時代的遺留物,或無須深入分析的突發性異常,隨著現代性的到來和擴張必將煙消云散。
有鑒于此,諾伯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對于暴力問題的探究顯然為該議題涂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早在20世紀30年代,埃利亞斯就在代表作《文明的進程》一書中將暴力視為社會發展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他指出,隨著外部社會控制的擴展以及自我約束的逐步內化,個人和集體暴力日趨消減。通過對禮儀的研究,埃利亞斯還審視了自我約束的發展對于個體暴力行為的抑制。而在《尋求刺激》一書中,他分析了橄欖球等暴力色彩濃厚的運動賽事以及英國的議會政治中對立雙方學會通過信任而不是恐懼互相交涉和斗爭。對埃利亞斯而言,暴力與文明水火不容,所以在人際關系和社會構型中摒棄暴力行為便成了文明進程(即現代國家形成過程中)的重要特征。具體而言,現代國家壟斷了各種暴力的形式,社會調節較少依靠個體或群體的暴行,而越來越受到踐行自我約束和相互克制的羞恥、厭惡和信任等情感的影響。總之,文明的進程從內外兩方面對人類的攻擊性和暴力行為施行約束。
本文試圖檢視埃利亞斯的暴力思想,一方面從心理生成和社會生成的角度對暴力與文明進程的關系進行解讀;另一方面,則從現代性的暗面出發,對埃利亞斯的暴力研究進行批判性的反思。
被稱為20世紀百科全書式人物的埃利亞斯,以研究西方文明的發展進程而享譽學界。他首屈一指地提出“文明”(或“文明化”)的進程,即歐洲在從中世紀到現代社會的變遷過程中,由于社會、文化和心理的復雜變化導致人際暴力的減少。這是因為現代國家壟斷了暴力的工具,并通過控制、商業、城市化、財富和稅收能力的發展維持疆域的和平。稅收不僅擴展了軍隊實力和行政能力,而且形成了以非暴力方式處置沖突的相互依存和法律系統。隨著越來越多的百姓安居樂業,勞動分工越來越復雜,人們相互依賴的集體意識逐步提升,社會控制也逐漸從外部他者的控制轉變為自我控制。社會網絡的復雜性和相互依存性的增加,導致個性的變化——廣義而言,即情感從劇烈波動變成自我控制,時間感、事先籌劃及自我算計和自律精神也與日俱增。宮廷社會禮儀方式的增加表明這些變化開始出現,隨之擴展到社會各個角落,人們逐漸意識到圍繞身體形成的羞恥感,并在日益明顯的公私分化中越來越重視個體的私密感。相互依賴不僅是縱向上的也包括橫向上的——上層階級越來越依靠下層階級,而處于上升中的階層(城市資產階級)開始復制宮廷社會的禮儀。沒過多久,資產階級漸漸地吸納了這些貴族自律的標準,形成鮮明的禁欲道德觀和情感;這些標準又從資產階級向下層社會傳遞,最終成為整個社會文化的組成部分。
埃利亞斯使用“文明”一詞容易造成誤導,畢竟它包含了殖民主義和自認優于其他民族的西方觀念。一般而言,文明化意味著限制暴力且與軍事社會截然相反的以德服人,即文明化是一個騎士階層的權力和地位逐漸沒落的過程。它同時包含了法治化的歷程,如社會不滿屬于民事訴訟而非刑事案件。對埃利亞斯而言,關鍵之處在于對沖動和情感的自我控制。在辨析西方現代化過程中的文明歷程時,埃利亞斯試圖避免歐洲中心觀,他認為所有社會都需要將社會成員進行社會化,并在“沒有破壞、沮喪、卑微或以其他方式互相傷害”的情況下滿足個體基本需求[注]Elias, The Germans, New York: University of Colombia Press, 1996, p.31.。所有社會都必須經歷文明化的過程,這一進程從未完成且前途艱險。他指出,未來的歷史學家在評價現在最發達的西方社會時,很可能將之視為“中世紀”的一部分,而他們的成員則是“晚期的野蠻人”。埃利亞斯始終認為文明的進程沒有“起點”,即不存在人類尚未文明化和開始文明化的起點。
隨后,為了駁斥工業化和城市化必將造成暴力上升的觀點,埃利亞斯宣稱,隨著文明的社會互動方式的深入人心,人們對于暴力和虐待的容忍度越來越低。隨著圍繞身體形成的恥感和尷尬的增加(曾經大庭廣眾沒羞沒臊的行為,如排便和性交變得越來越私密化),人們越來越反感肢體暴力。同時,大多數人都摒棄自相殘殺。在這種文化心理變遷的影響下,人們之間相互依賴的情感越來越寬廣,埃利亞斯稱之為“構型”。以個體利益為導向的多樣化所形成的相互依賴的網絡變動不羈且擁有自己的動力,但歸根結底以有利于所有參與分工的、相互有密切關系的人群的最佳合作為依歸[注]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第340頁。。構型不斷地變化形式,國家內社會關系的現代性變遷也如出一轍。長此以往,武力的壟斷、百姓的安居樂業、城市化及復雜的相互依賴逐漸成為新的慣習。
埃利亞斯在《文明的進程》第一卷《西方國家世俗上層行為的變化》中,對歐洲從中世紀至現代化時期的變化進行了全景的展示,認為歐洲的“社會慣習”發生了變遷。埃利亞斯宣稱,在中世紀到現代社會的變遷中,文明禮儀首先出現在宮廷社會,隨之擴展至整個社會。由于恥感和厭惡感漸入人心,原先占支配地位的習俗,如暴力、性行為、身體功能、餐桌禮儀和言談方式也逐漸發生了變化。這些轉變尤其要求人們根據與日俱增的社會復雜性和相互依賴性而將“自我限制”加以內化,這就涉及弗洛伊德所言的“超我”的力量。在第二卷《社會變遷文明論綱》中,埃利亞斯分析了文明進程的起源(特別是在國家權力的逐步中心化以及社會分化和現代社會相互依賴網絡不斷增強的背景下)的理論。與韋伯類似,埃利亞斯認為國家在疆域內對暴力合法性的壟斷至關重要。
埃利亞斯提出,在中世紀社會,戰爭是常態,人們常常從虐待、破壞和折磨中尋找快感,例如虐待戰俘、燒死異端分子及公開折磨和處決犯人等。然而,在現代社會中,暴力都集中在國家手中作為展示中央權威的手段,人們被迫互相生活在一個和平的環境里,情感模式和水準便會逐漸地發生變化[注]②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第216頁,第446-447頁。。埃利亞斯認為,隨著國家權力的中心化,社會對于個體節制和禮儀行為的認同日益增強,這種現象率先出現在宮廷社會,然后隨著貿易、城市生活、更加復雜的勞動分工及“公民社會”的形成不斷擴展。相互依賴的網絡越持久和緊密,人們就越來越需要相互協調行為,互動中的暴力也越來越少。埃利亞斯以中世紀到現代時期人們旅行過程中的不同為例來闡述他的觀點②。中世紀時期的旅行往往歷盡艱難險阻,人們行走在泥濘的小道上,因為人煙稀少,相互沖突的可能性很小。然而,中世紀的旅行者必須時刻警惕動物、其他過客和土匪的襲擊。時刻處于警惕狀態容易使人們情緒不穩,稍微風吹草動就大打出手,因此個性較為沖動,遇事的第一反應就是求助暴力。現代旅行過程中的肢體暴力較為罕見,但沖突的風險大大提高。在這種情勢下(現代社會典型的相互聯系和復雜性),基于自律、高度警惕和先見之明的控制系統的形成至關重要。這要求現代人的個性不能沖動,而是要理性、精于算計和三思而行。
當然,現代社會的人們仍需要激情,主要由制度化和規范化的活動如體育運動加以滿足,規則的限制減少了活動中的暴力和受傷的風險,但又能讓觀眾體驗到激情澎湃之感。體育的規則化使其過程中的暴力沒有喪失自我克制,而觀眾卻有機會在不用身體力行的情況下間接感受到打斗的激情,如格斗比賽。因此,“我們不再把觀看絞刑、五馬分尸和車裂當做星期天的娛樂活動。我們現在看足球比賽,而不是肉搏”[注]Elias, Quest for Excitement: Sport and Leisure in the Civilizing Process, Oxford: Blackwell, 1986, p.2.。當然,這一分析并沒有提及觀眾之間發生的打斗行為,如今這一議題已經成為埃利亞斯的追隨者鄧寧(Dunning)的主攻方向。埃利亞斯描述了自我約束、先見之明以及結合了針對自身或他人行為的恥感、厭惡和尷尬等情感的個性結構的形成過程。在高度相互依賴的社會網絡里,生存壓力導致我們將他者或自身視為“危險區域”——我們對于他人的行為和自我內在本能的脆弱性感到焦慮。這些緊張的體驗帶來兩種后果。首先,現代人類對外部世界直覺的“真實性”充滿疑慮,自我和所謂的“他者”的界限涇渭分明;其次,人們因此容易將自我視為自由和獨一無二的“主人翁”個體(埃利亞斯稱之為“封閉的人”)。個體化和社會生活的私密性色彩越濃,羞恥感和自我控制的程度越深,導致人們認為自身“內在地”是某種完全自為、獨自存在的個體,以至于掩蓋了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彼此的依賴性[注]埃利亞斯:《個體的社會》,翟三江、陸興華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33頁。。
除了私密性之外,文明的進程還帶來了非正式化,即隨著社會距離、地位儀式和等級的弱化,人們彼此間的同情之心與日俱增且較不愿意訴諸暴力。非正式化則指社會關系的等級性開始松弛,規范行為的正式社會符號日漸消失。尤其是一戰以后,這些變化不僅出現在相同社會等級的人們之間,而且在上層階級和底層階級之間也如出一轍。埃利亞斯以宮廷禮儀和德國大學生兩性關系的變化來揭示這一社會轉型。他對比了一戰前后的儀式:一戰前的儀式恪守歷史悠久且十分嚴格的文化符號,如鞠躬、親吻對方的手、使用正式的詞匯“您”和“優雅高貴的女士”;到了20世紀晚期,當個體締結社會關系時,往往只需要營造寬松的氣氛即可[注]Elias, The Germans, New York: University of Colombia Press, 1996, pp.35-37.。因此,隨著財富安全和社會角色分化的與日俱增,社會階層間的距離日漸減少。后者意味著我們卷入多元角色的表演中,父母、情侶、公仆、教師、朋友或同事等社會關系中的正式化和等級情境逐漸淡化。齊美爾和戈夫曼等社會學家指出,競爭性社會互動需要管理千差萬別的“自我呈現”。而正式化與非正式化之間梯度越小,我們在所有情境中的行為就越一致。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與之前相比,人們的行為舉止越來越活潑,態度也越來越寬容,以至于“許多之前嚴令禁止的事現在暢通無阻了”[注]Mennell, Norbert Elias: An Introduction, Oxford: Blackwell, 1992, p.242.。不同社會地位的人的交往越來越無拘無束,衣著也越來越隨意,人們常常直呼其名而不是尊稱。與過去相比,兒童的撫養方式亦較少權威化。20世紀早期以來,關于孩童撫育的文獻開始譴責體罰、蔑視、嚇唬小孩的童話故事以及情感距離和排斥等不當方式,鼓勵家長培養孩子自治和自我控制的能力,盡量滿足兒童的需求并采用正面鼓勵的方式養成孩子的行為等。這帶來了進一步的變化。在埃利亞斯看來,正式和僵化的社會互動意味著較高的羞恥風險(假如人們未能表現出預期的行為方式)和超我監督,而無拘無束和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則意味著更多的理性和自我規范行為的算計。這同時也包含了更高程度的自反性,即生活規劃、自我創造以及萍水相逢的親密關系等變化。然而,無拘無束意味著為了制造和維持邊界,自我限制存在更多的張力,且帶來更大的不安全感,畢竟由于缺乏正式規則,人們需要更多的隨機應變。
埃利亞斯在晚年進一步提出(至少可以從他的著作中歸納出這一看法),非正式化和去等級化減少了人際暴力。因為社會距離和等級的松弛需要人們更多地進行自我限制,并在不同社會地位的人們之間形成情感共鳴。由此可見,非正式化是文明進程的重要元素。當然,它也帶來了相反的趨勢。外在規范的缺失可能無法帶來深謀遠慮與嫻熟的自反性行動者,反而會像拉什(Lasch)所言,造成人們的自戀、情感空虛和無視責任。基利敏斯特(Kiliminster)指出,新的愉悅可能來自對暴力場景的沉溺,而之前人們對此十分抵觸[注]Kiliminster, “Narcissism or Informalization? Christopher Lasch, Norbert Elias and Social diagnosis, ”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2008(3).。在商業化高度嵌入和“情感釋放”的日常生活場景中,市場將迎合人們獨特的口味。與之類似,沃特斯(Wouters)認為,隨著社會的發展,平等理念漸入人心,人們只能在想象的王國里沉迷于危險的愉悅之中,典型的做法是通過“虛擬實境”建構暴力幻象,如電影《美國狂魔》 《天生殺人狂》和《低俗小說》[注]沃特斯:《非正式化:舉止與情緒的探究》,張可婷譯,韋伯文化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第356-357頁。。雖然非正式化帶來自由表達和隨心所欲,但最終這一過程增加了人們的相互依賴性,并因此形成社會紐帶且減少了人際暴力。因此,媒體上的暴力影像并不會使觀眾對好勇斗狠無動于衷,反而使人們對其所造成的惡果更加一目了然且培養了陌生人之間相互關心的責任[注]Wilkinson, Suffering: A Sociological Introduction, Oxford: Polity Press, 2005.。
總而言之,通過解讀埃利亞斯的著作可知,國家壟斷暴力以及經濟革命帶來的安居樂業的復雜過程,使社會空間中人與人的相互依賴與日俱增。這意味著隨著自我控制的內化程度逐漸提升,身體的恥感也日漸增強。伴隨著社會功能的分化,民主化的程度越來越深,社會等級日漸松弛,非正式化意味著社會控制的增加和地位分化日漸模糊的人們之間擁有更強的情感共鳴,這反過來導致隨意攻擊的減少。當然,埃利亞斯并不認為暴力會因此減少甚至就此消失,而是提出人際互動中的情緒和沖動攻擊將大大減少。
盡管埃利亞斯首次從社會學的角度探究暴力長期變遷的動態性、過程性和歷史具體性,但其有關現代文明的愿景也存在不少張力和無法自圓其說之處。一方面,他所闡釋的文明進程助長了殖民地開拓和大屠殺等暴力事件的發生。毫無疑問,西方人的“文明”優越感使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和法國等在開疆拓土中大開殺戒,所謂的“野蠻人”根本難以匹敵。在特定空間和語境中,“文明的進程”是一個日趨和平安寧的過程,但在世界的另一端或對于“文明的他者”而言又是極度暴力和血腥的。另一方面,文明的進程理論無法充分地解釋戰爭的持久性和再生性。由于在定義上暴力和文明的歷程呈反比,所以這一解釋模型的邏輯推論一切暴力形式都將漸趨減少。這正是埃利亞斯所勾勒的歐洲社會的歷史軌跡,與前現代世界“純粹因為仇恨而置人死地”相比,在具有內在和平的“高度發達社會”中,個體通過平息“利益的矛盾”而和平共處。然而,暴力并沒有日漸消逝,戰爭、革命、恐怖主義活動和其他暴力形式逐漸擴大化并越來越致命。單單20世紀就見證了超過250場的新戰爭,每年有超過100萬人死于非命。20世紀誕生了全面戰爭、大屠殺、毒氣室、集中營、有組織的自殺式炸彈襲擊和原子彈毀滅整個城市的慘劇。這表明了現代性與暴力之間的悖論,也是我們之所以反思埃利亞斯暴力社會學思想的主要原因之一。當然,筆者并不主張拋棄埃利亞斯的理論,畢竟它有助于我們理解社會文明與和平的起源,但為了全面審視現代性的另一面如何助長了暴力的社會動態機制,我們應該對這一理論進行反思。
20世紀50年代,漢娜·阿倫特在她著名的《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向讀者介紹道:
一代人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其間一系列局部戰爭和革命從未間斷過,其后被征服者未得到任何和平條約,勝利者也未得到休養生息,卻以預料剩下的兩個超級大國之間可能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而告終。這一等待的時刻就像喪失了所有的希望之后的平靜。我們不再期望最終能恢復那種舊世界秩序及其一切舊傳統,也不再祈望五大洲的人們重新統一團結;他們被扔進由戰爭和革命的暴力產生的混亂之中,而這一切的日益衰微仍被忽略了。我們看到同一種現象在不相同的條件下和全然相異的環境里發展——精神上的無家可歸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模,漂流無根的心緒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我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依賴各種政治力量,我們無法相信它們會遵從嘗試和自我利益的法則——如果根據本世紀以前的標準來判斷,這些都像是瘋狂的政治力量。人類似乎分裂成兩種類型,一種人相信人無所不能(他們認為,只要懂得如何組織群眾,那么一切都將是可能的),而另一種人則認為,它們生命中的主要經驗是無力感。在歷史眼光和政治思考的層次上,流行著一種含糊不清的共識,即一切文明的本質結構已經到了崩潰的臨界點。盡管文明在世界的某些地方比其他地方保持得更好,但是它在任何地方都無法引導本世紀可能的前途,或對其中可怕的事件作出適當反應,絕望的希望和絕望的恐懼往往比起平穩的判斷和審慎的洞悉未來,更接近上述事件的中心。比起那些魯莽地一頭鉆進樂觀主義的人來,那些全然相信世界將不可避免地毀滅的人會更善于忘卻我們時代的各種中心事件。[注]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林驤華譯,三聯書店,2008年,第2-3頁。
無獨有偶,霍克海默和阿道爾諾在《啟蒙辯證法》一書中的觀點與阿倫特所見略同,他們也洞悉了現代文明的黑暗和絕望。在他們看來,法西斯主義和野蠻并非反常的瘋狂,它們是“資產階級文明”的結果:
我們本來的計劃,實際上是要解釋人類沒有進入真正的人性狀態,反而深深地陷入了野蠻狀態,其原因究竟何在。
……在當代資產階級文明崩潰過程中,值得追問的就不僅有科學的研究,也包括科學的意義。鐵蹄的法西斯主義者虛偽頌揚的,以及狡猾的人文專家幼稚貫徹的,就是:啟蒙的不斷自我毀滅,迫使思想向習俗和時代精神貢獻出最后一點天真。[注]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頁。
彼時的知識分子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現代文明已經窮途末路。幾個世紀以來,最文明的西方國家通過“殖民化”和“帝國主義”在地球的各個角落無惡不作。這一過程建立在破壞、強奸、搶劫、折磨和屠殺的基礎上。為了追逐權力、威望和利潤,非洲約有1000萬人(包括男性、女性和兒童)慘遭不幸,被充當奴隸運往歐洲的殖民地。數以百萬計的人在運輸過程中、種植園、礦山或其他可怕之地由于惡劣的條件喪生。在澳大利亞和美洲,原住民被“文明”人不擇手段痛下殺手。簡言之,“文明人”非常暴力,正如法國政治家G. 克雷孟梭(G.Clémenceau)對J. 費里(J. Ferry)在1885年巴黎高度“文明”的國民大會上的發言的回應:
看看對于這些你們稱之為野蠻人的征服史,我們將看到暴力,不受約束的犯罪、壓迫和血流成河,弱者遭到踐踏,勝利者作威作福!這就是我們文明的歷史……多少令人發指的罪行以正義和文明的名義被實施。更別提歐洲人為他們帶去的惡習:酗酒和鴉片。你們簡直為所欲為。
“可怕!可怕!”這是J. 康拉德(J. Conrad)小說《黑暗之心》中的殖民統治者庫爾茲(Kurtz)最后的臨終遺言。這是所有他能記住的關于殖民者在非洲殖民地剛果所踐行的“文明”活動。恐怖仍是我們“文明”的一部分。從歐洲殖民者在殖民地第一次殺戮、折磨或強奸,到巴黎或倫敦街頭最近發生的恐怖行為,我們仍生活在現代性的暗面之中。除了埃利亞斯論述的相對和平的進程,在文明漫長的多元互動鏈條中還包括血腥的屠殺暴力,它們并非暫時的“去文明化”,而是現代性的重要組成部分。
由于堅持文明化與暴力固有的不相容性,埃利亞斯誤診了二者之間的關系。在埃利亞斯的著作中,文明的歷程被視為一體兩面的現象,一方面通過這一過程個體學習如何約束自身“自然”的破壞性沖動,另一方面整個社會秩序也變得越來越平和。然而,文明化與暴力行為不僅完全疊合,正如所有集體暴力都需要相當程度的自我約束一樣,而且更重要的是,文明化是集體暴力的搖籃。早期文明正是通過戰爭和獨特的文明所創建,并通過集體暴力加以擴張。欣策(Hintze)、奧本海默(Oppenheimer)和蒂利(Tilly)的研究清楚地表明,國家的形成與發動戰爭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注]蒂利:《集體暴力的政治》,謝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埃克哈特(Eckhardt)通過詳細的數據也證明,文明化歷程與集體暴力具有某種選擇性親和,即與早期文明相比,晚期的文明更容易走向軍國主義。因此,暴力并非文明的他者,而是其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注]Eckhardt W., Civilizations, Empires and Wars: A Quantitative History of War, Jefferson, NC: McFarland, 1992, p.3.。
當然,埃利亞斯曾經強調文明的進程存在退回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類似大屠殺不過是漫長的“文明進程”中的暫時現象。他曾試圖用“去文明化進程”的概念來修正解釋模型。在分析納粹和大屠殺時,埃利亞斯指出文明的歷程偶爾會發生逆轉,所以集中營、毒氣室、折磨和種族清洗等行為可以被視為“最嚴重地退回野蠻主義”,即一切內在和外在約束以及個體都回歸到“獸性自我”。但在筆者看來,“去文明化”概念自身也存在問題。即便對埃利亞斯的理論抱有同感的學者如平克(Pinker)也承認這一說法的局限性:
埃利亞斯的祖國德國在“二戰”中的非文明行徑,使他本人備受困擾,他頗費周折地解釋了自己的理論框架內存在的“去文明化進程”。
如果說他的這些分析挽救了他的理論,實在有些勉強,他也許根本不應該做這些嘗試。納粹時期的恐怖不同于領主之間的烽火狼煙,更不同于市民在餐桌旁互捅幾刀,其規模、性質和起因都完全不同。[注]平克:《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么會減少》,安雯譯,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第99頁。
實際上,這種超現實的暴力頗具現代“文明”歐洲的色彩。例如,鮑曼(Bauman)一針見血地指出大量文質彬彬的公務員、工程師和科學家卷入的大屠殺具有官僚主義的特點。從官僚主義的中立邏輯看,大屠殺是一項社會工程。受害者并不是慘遭霍布斯式處于自然狀態下的“野蠻人”的毒手。它既不是“去文明化的勃發”或“崩潰”,也不是簡單地源自德國具體的社會發展過程及對納粹統治者的尊奉,即便這些現象在有組織的大屠殺過程中一目了然。大屠殺具有現代性的意味。出于各種理由,不管是從道德的角度還是擔心其故態復萌的恐懼,我們當然愿意將大屠殺與文明相互剝離,因為這容易使社會普遍彌漫著也許我會像“文明”的德國人那樣對無辜者持刀相向的恐慌。所以,更加嚴峻的挑戰在于逐漸接受這樣的觀點,即我們的文明也存在暴力的一面,暴力有時不僅是一種社會榮耀,而且在文明進程中扮演著中心角色。
正如鮑曼所言,無數專家都認為“大屠殺是一系列獨一無二卻尚未完全明確的社會心理因素的特殊組合產物,這導致人們通常秉持的文明行為暫時停擺”。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將或多或少重蹈古典社會學的覆轍,即認為與“文明”不相符的暴力事件都被視作社會化失敗的“反常”過程。然而大屠殺、種族滅絕以及兩次世界大戰絕非文明的倒退,而恰恰是邁向新時代的結構性“進步”。現代性為大屠殺提供了組織和意識形態工具。大屠殺并非現代性的異數,它只可能出現在現代時期和文明的進程中。啟蒙的現代性遺產孕育了宏觀且往往互不兼容的創造理想社會的意識形態藍圖,現代性提供了高效的官僚機構,科學和技術則為實現這些宏大遠景提供了條件。因此,種族滅絕成了實現宏偉設計的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設計賦予了大屠殺以合法性;國家官僚體系賦予了它工具;社會的癱瘓則賦予了它“道路暢通”的信號。[注]鮑曼:《現代性與大屠殺》,楊渝東、史建華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51頁。正是文明化,而不是缺乏文明,成為數以百萬計的人遭受有組織且持久的大規模屠殺的關鍵所在。
總之,埃利亞斯為我們理解某些社會生活領域的平和安樂提供了相應的解釋。但他的觀點也有缺陷和未盡如人意之處,畢竟他看不到現代性也從另一面導致暴力潛滋暗長。
綜上所述,埃利亞斯的暴力思想主張微觀世界和宏觀世界的相互依存,即暴力和攻擊行為能夠被國家等社會組織漫長的歷史變遷和與日俱增的自我約束加以馴服。在這一背景下,埃利亞斯的過程社會學成功地超越宏觀-微觀/結構-能動性的理論模式,它強調結構和行動具有內在的動態性,并將人類社會的暴力構型視為處于不斷波動和變化狀態下依具體情況而定的過程。
當然,我們也不能忽視,埃利亞斯的觀點更多的是針對現代和西方國家(如法國和英國)特定的“文明的進程”。與其他社會理論研究類似,只有將其視為具體社會過程中存在局限性和不完整性的闡釋,這一理論才能更富有成效。實際上,社會學的文本和理論往往具有開放性,與具體的社會進程息息相關(遠非放之四海而皆準),永遠難以盡善盡美。在埃利亞斯看來,文明的進程試圖克服的人類固有的野蠻和動物性,沒有文明進程的制約作用,我們容易卷入野蠻的相互廝殺之中。由此可見,暴力并非社會組織或行動的產物,而是源于一成不變、與生俱來的、將他者視為滿足原始欲望和需求之手段的渴求。由于埃利亞斯的社會本體論建立在黑盒子式的線性時間觀的基礎上,所以任何可能干擾或阻礙文明進程的事件都是歷史的“倒退”。因此,埃利亞斯并沒有意識到暴力實際上也是意識形態、社會認同和群體整合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埃利亞斯的和平、內斂和(潛在的)直線進化的準目的論烏托邦中,他始終無法直面暴力的純粹現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