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小輝
阿魚不是魚,阿魚是一頭騾子。那天,爺爺轉身出了門。出門前,他吧嗒著煙槍,意味深長地說:“家里要添新口了?!辈欢鄷r,爺爺用一筐青草請回了一頭騾子,“阿吁……”一聲停在了家門口。諧音的“阿魚”,就成了這頭騾子的名字。
阿魚進門沒多久,我們就發現它很怪僻。這只體格強健的馬騾,是干活的好把式,拉車、犁地比牛還強,背上能馱五百多斤糧草,就是不讓人騎。
哥哥用青草當誘餌,和阿魚混了幾個月,阿魚才沒將噴嚏噴到他臉上。性急的哥哥爬上了它的背,阿魚觸電般地左突右撞,溫馴的騾子一下子就變成了狂躁的斗牛。哥哥幾下子就被撂了下來,摔得全身散了架似的,再沒有騎阿魚的心思。

哥哥和我不管它是什么種,只知道小伙伴們騎著自家的驢或騾子在外瘋耍,而阿魚吃了草只會尥蹶子,我們就氣得叫它“雜種”!
爺爺聽到后,很生氣,把我們狠狠罵了一頓。
這反而遭到哥哥對阿魚更大的記恨。哥哥就往草料中加了辣子面,嗆得阿魚甩著腦袋在原地打轉,鼻涕眼淚直流。哥哥看著阿魚的狼狽樣,拍手哈哈大笑,沒料想被爺爺幾記耳光打得眼冒金星。
爺爺恨恨地說:“不長記性的家伙,阿魚也是一條生命!對牲口就這德行,將來你對人能好到哪去?”
阿魚讓爺爺騎過一次,這是爺爺親口告訴我們的。
那天,爺爺牽著阿魚到鎮里賣糧,一路毛毛細雨,走到山路時,卻突降大雨。阿魚的蹄子在泥里一跋一跋的,步子越來越沉。
爺爺望著泥濘的陡坡,拍拍阿魚的頭說:“阿魚啊,咱莊稼人不容易啊,一年到頭也撥拉不出多少糧。你再加把勁吧……”
阿魚好像聽懂了爺爺的話,把渾身的皮毛猛地一抖,抖落了一地水,腳底生風似的大步走起來。
回來路上,被雨水淋透的爺爺哮喘病犯了,呼哧呼哧喘得像拉風箱。爺爺捂著胸口咳嗽,踉踉蹌蹌地栽倒在地。
爺爺強撐著站起來,阿魚這時卻停下了步子,爺爺揮著鞭子使勁地抽打它,它也不走。阿魚在爺爺的身上蹭了蹭腦袋,把脖子伸給了爺爺。爺爺左搖右晃地就倒在了阿魚身上。
阿魚沒有像往常一樣尥蹶子,而是晃晃蕩蕩地走了起來,一直把爺爺馱到了一個牧民的家里。
爺爺說起雨中騎阿魚的事,眼睛里總是閃著光,把一桿老煙槍吸得吧嗒吧嗒響。我們嚷著不信。因為,從那之后,阿魚再沒讓人騎過。
爺爺待阿魚更好了,還將它作為教育我們的范本,說:“你們哥倆只有我一個親人,今后要守本分,要學阿魚不讓人騎,別受人欺啊……”
我們兄弟越來越壯實,爺爺卻一天天地衰老,終于倒在了一個深秋的雨季里。
臨終前,爺爺告訴我們一個秘密:爺爺一輩子沒結婚,我們是他從一場大火里救出來的。爺爺最后說了句,照顧好你們自己和阿魚,就被一聲響亮的悶雷帶走了。
爺爺走后不久,阿魚吃得越來越少,在田里也沒了往日的威風。后來,阿魚開始絕食,瘦成了一把骨頭。我們知道阿魚也老了。
那天,阿魚焦躁地來回踱著步子,還用力地沖撞圈欄。
我將圈欄打開,牽著阿魚慢慢走到了爺爺的墳邊。阿魚屈著蹄子叩打地面,對著天長長地嘶叫一聲,圍著墳慢慢轉了三圈,然后耷拉著腦袋往回走。
阿魚眼角凝著的淚,閃著光,像露珠。第二天,阿魚倒在了圈欄里,死了。
我和哥哥把阿魚埋在了一個小山坡上,從那里,可以遠遠地望見爺爺的墳。
那一年,我把名字改成阿魚,開始了艱難的求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