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朱軒

公交把摩天大廈拋在后面,穿行在城鄉結合部的破敗景致中。車窗外,連綿而蒼翠的群山漸次浮現。
林文點開聽歌軟件,讓自己沉浸在五條人樂隊在《爛尾樓》中唱頌的都市傳奇里:多年前,廣州一處爛尾樓樓主跳樓。有人說他沒死,有人說他成了乞丐,回到了他的樓。多年后,迷宮一樣的爛尾樓來了一位尋子的老父親,他發現里面住滿了乞丐和瘋子,他們自稱酋長和匈奴王。
五條人這首歌所描繪的荒誕景象引起了林文的興趣,他開始關注廣州的爛尾樓。幾天前,他在城探圈的好友那里聽說了一片非同尋常的爛尾樓群:澳洲山莊。在好友的描述里,澳洲山莊是一座遺落之城,也是一座鬼城。
此刻,林文和我正趕去探訪。他尚不確定這座爛尾的山莊符不符合他的興趣——林文是一個廢墟探索愛好者。
有史可查的“廢墟探索”起源于法國18世紀,一位名叫菲力拜·阿斯貝的法國人,點著蠟燭,完成了探尋巴黎地下墓穴的壯舉。上世紀80年代,廢墟探索開始成為一股風潮,變成了城市探索的一個子類別,像林文這樣的廢墟獵人們越來越活躍。
林文對廢墟的著迷發生在大學期間,幫朋友的劇組踩點看景的時候。那是一個廢棄公園,有坍塌的名人故居,也有住了乞丐的危樓,還有溶洞構造的詭秘空間。自此之后,他開始關注起廢墟探索。
今年25歲,剛成為一名影視策劃的他,正職是寫文案和劇本,業余時間拍攝過兩部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短片。來廣州不到兩年,他就踏遍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最讓他情有獨鐘的,是那些隱匿的老城區、舊廠房、拆遷樓、廢墟游樂場……
最開始,林文往往被景觀的外在形式所吸引。最令他震撼的,莫過于一些荒蕪的樂園,如廣州的世界大觀、航天奇觀,在他的眼中,它們不亞于銀翼殺手式的異托邦世界。
然而,法國廢墟攝影師托馬斯·喬瑞恩的作品轉變了他的想法。喬瑞恩長期專注工業廢墟和城市廢墟,在他最著名的作品《Silencio》中,富有沖擊力的構圖,總與一種反思和批判的視角相輔相成。靜默的畫面,仿佛可以聽見廢墟自身的低吟。
就像五條人歌里所講述那個世界,林文開始關注廢墟的主體性構成,在破壞、坍塌和遺棄中,它們自有一個非主流的構成。不同于都市的明亮和秩序,荒廢帶來另一種美學上的沖擊。
林文把注意力轉向了廣州著名的城中村——冼村,他多次探訪去過這里,甚至還謀劃著在這里拍攝下一部短片。破敗、陰郁、嘈雜,城中村在廣州并不少見,但地處CBD,被高檔商戶和摩天大樓所包圍的冼村,絕對是罕見的景觀。
這是個拆遷已進行到一半的村子,許多建筑已經成了廢墟,或只剩下一半。村中的潭池塘,映照著近處的建筑廢料、坍圮的樓房、遠處的摩天大樓,形成了一種多重折疊的都市奇觀。
部分無處可去的村民,依舊在這里繼續生活。而扛著相機的廢墟愛好者也紛來沓至,將它看作一個藝術現場。兩年前,著名導演婁燁還在冼村拍攝了他的新片《風中有朵雨做的云》,這些荒敗的廢墟和周邊的繁華,共同構成了婁燁導演的主題:30年來,南中國的社會變遷。

至于爛尾樓,在林文的詞典里,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廢墟。因為在他看來,廢墟是死亡的建筑,有的自然死亡,比如遭到了遺棄,有的是非自然死亡,比如遭受戰爭、災害,或者被拆除。而爛尾樓不過是暫停了生長,少則停滯一兩年,最多也就二十年。畢竟,昂貴的土地資源不允許它們永久性擱淺。
不管怎樣,爛尾近30年的澳洲山莊,依然讓林文頗為向往。從廣州市中心坐車到天河客運站,再搭了一個半小時公交車到達澳洲山莊站時,他興奮地沖下了車門。
2018年的12月,廣州難得的好天氣,萬里晴空,處于半山坡上的澳洲山莊一片紅磚白墻,在陽光下格外亮眼。這片奠基于1992年的半山豪宅區,一共292棟,占地千畝,整整盤踞了一座山。據公開資料顯示,這里可以住下接近4000戶人家。
毗鄰碧綠的水庫,相連著郁郁蔥蔥的森林公園,它似乎正如其名,勾勒著一種充滿異國風情的生活方式,但爛尾近30年,當年開發商的雄心壯志已經悄然潰敗,留下一座隔離于繁華的鬼城。
近人高的荒草,瘋長的樹木,吞噬著一棟棟高聳的建筑。風雨侵蝕下,墻體斑駁敗落。明晃晃的陽光,越發反襯出周圍氣氛的森然和死寂。
眼下最棘手的問題,是如何躲過保安的追查。跟都市里大多數廢棄場所一樣,澳洲山莊也被嚴加看管著。第一道關卡是保安亭,兩個保安正在抽煙閑聊,一旁圍坐著四五個玩撲克的中年男人。不遠處是第二道關卡:安裝了監控攝像頭的山莊正門。
經驗豐富的林文小聲說:“別看他們”,然后就帶著我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旁若無人。
我們沿著曲折的山路往上走。冬日里沒有鳥獸蟲鳴,萬籟俱寂,只是隱約聽到一兩聲狗叫。
爬到半山,終于走到了第一排房屋跟前,大門無一例外是緊閉著的,幽藍的玻璃窗透著屋內的黝黑和空洞,被包圍在枝繁葉茂的草木間,讓人不禁有些背脊發涼。
我們從陽臺翻進了一座建筑的內部。這里看不見任何居住的痕跡,水泥地凹凸不平,積滿了塵土。由于常年漏雨,墻壁爬滿黑斑。有的房間成了白蟻的天堂,木門和水泥墻壁已經被蛀爛。
從今天的標準來看也算大戶型豪宅的建筑,并沒有等來它們的主人。只有茂密的蔓藤、樹木和青苔乘虛而入。高層的陽臺和天臺,也長出了齊人高的草和樹,枝葉漫開,耀武揚威地宣告它們對建筑的占領。
一些建筑外部已經修繕完畢,但另一些建筑還只是毛坯房和框架,矗立在草叢和樹木中,面目猙獰恐怖,如同水泥怪獸。
這些建筑群規劃出了若干個區域,根據地勢盤踞在山體的不同側面。建筑群中心,有一個意大利風格的廣場,還有一條“商業大道”,同樣是一派荒敗,長滿雜草。
少量簡單裝修過的房間,依稀有上世紀末生活痕跡的殘留:電話機、老式沙發、發黃的招貼畫,堆放了10多年的啤酒瓶……林文對這些尤為興奮和著迷,他樂于探索廢墟背后的歷史,觀察生活的起落和興衰。
其實,澳洲山莊不全是一座空無一人的鬼城。當我們穿過廢墟爬到山頂時,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可以俯瞰四周的別墅區。這里的院子種著菜、養著家禽,瘋長的草木被清理過,但卻不見有人在家,只有揮之不去的雞屎味和老鼠尸體的惡臭。這派野生田園風光,與歐式建筑風格形成了鮮明對比。
轉了一圈,我們在一排公寓樓前見到了山莊的第一個人:一位皮膚黝黑的工人,面無表情地開著挖掘機,清理道路上及人高的野草。林文扯著嗓子問:“這里有人住嗎?”他停下手里的作業,搖頭。再問時,他已經開動了機器搖臂,對我們視而不見。顯然,他對這里一無所知。
一個小時后,我們終于遇見了第二個人,一位提了一桶花生油,氣喘吁吁走上山的駝背大爺。大爺熱情地問:“你們來做什么?調研嗎?” 我們報之,只是路過,來參觀一下。大爺大笑起來:“你們年輕人,真懂得浪漫!”
多次追問下,他講起了據他所知的山莊歷史。
20多年前,澳洲山莊發售的時候,2000多戶人家差點把這里搶購一空。美好生活還沒開始,噩耗卻突然傳來:開發商的資金鏈斷了,有人說是財務總監卷走了上億元。更多問題也隨之而來:開發商涉嫌無證售樓、未按規劃施工、一些購房手續沒有經過房管部門鑒證,山莊面臨停水斷電……
計劃經濟時期的職工房、民國時期小洋樓、清朝的建筑或是小院子,都像拼圖那樣拼在了一起。
2000 年開始,澳洲山莊陷入全盤爛尾的困境,只有為數不多的業主拿到了房產證。不僅如此,這些買房者還被銀行告上了法庭。原來,開發商原先跟他們協商,將分期付款合同改成向銀行抵押的按揭合同,利息則由開發商支付。但是,銀行最終不承認這個協議,要求法院判處買房者賠償利息。從此,澳洲山莊沉寂了20多年,糾紛卻從未停息。
3年前,開發商廣州澳美突然在山莊大門口拉出橫幅,架起了充氣拱門,上面寫著,“澳洲山莊,雄風重啟”,山莊重建的消息轟動一時。但最終,這個計劃不了了之,一切重新歸于沉寂。
如今,澳洲山莊已經無法抵抗歲月和大自然對它的侵蝕,成了一座暗中瘋狂生長的巨型廢墟。當年買房的人,現在也垂垂老矣,不少人直到去世也沒能住進山莊。另一些人把房子簡單裝修一下,搬進來之后,過上了與世隔離的生活。
這里生活條件非常艱難,不是停水就是停電,周圍更是一片荒蕪,別說叫外賣和打車,就算要找個小餐館或小超市,都得長途跋涉。許多人不得不下山回了城。最終只留下十來個老人。其中一個東北人,早年想在南方買棟豪宅養老,沒想到這棟爛尾樓成了他的歸宿,挑水種菜的日子,一過就是二三十年。
我們問大爺是不是也買了房,剛才還熱情洋溢的大爺頓時低下聲音:“那倒是沒有”。林文繼續追問:“您住的是親戚的房子?”他搖搖頭,健步如飛地走開了,消失在陽光下。
我們怔怔地站在原地,想起了五條人那首歌的結尾:酋長、匈奴王還有乞丐,瘋子,他們一并消失了,消失在傳說里。林文說:“在廣州,每一棟爛尾樓都可以拍成電影。”
事實上,根據2010年廣州市房管局的公開數據,那一年登記在冊的爛尾地有141宗,爛尾樓盤有57宗,這還不算之前已經處理的。在地產開發的蠻荒時代,由于缺少法律和行政監管,屢屢出現的資金鏈斷裂和債務問題,是爛尾的主因。尤其是1997年金融風暴后,大量爛尾樓誕生,有的還地處廣州金融重地。
而到了2017年,根據廣州《羊城晚報》統計,九成爛尾樓已經盤活。五條人唱的那棟爛尾樓,后來也煥然一新,成了一座富麗堂皇的酒店——達鏢國際酒店。被復活的廢墟,成了高聳入云的大樓,融入了我們日常所見的社會景觀。
唯獨澳洲山莊,如同遺忘在世外一樣,成為資本大船的永久性擱淺遺留下來的壯麗景觀。
與林文一樣,網友ACARDIUS也是一名試圖透過廢墟去理解這座城市的都市獵人。他今年23歲,是土生土長的廣州人,從小生活在海珠區。2005年,海珠有過一場賓館大火。“大火前一天晚上,我還在那座樓底買過蔗汁,而第二天,這棟大樓就成了一堆鋼鐵結構。”
那是他第一次被廢墟所震撼:曾經無比熟悉的一棟大樓,一夜之間就全都沒有了,只剩下剝落外露的建筑結構,密密麻麻的管道像血管一樣蜿蜒曲折。

如今,ACARDIUS成了一名自由攝影師,他陸續往豆瓣相冊上傳了900多張圖片,有五光十色的高樓,川流不息的車流,但更多是那些無人問津的廢墟:工廠、商廈、學校、水塔、創意園……他也因此結識了不少玩城市探險的朋友。
對他而言,廢墟并不是現代景觀絕對對立面,而是必然存在的基本結構,是與城市發展相伴相生的元素,是這座城市柔軟和脆弱的“陰”面。
“外面看起來,廣州可能是一個很現代化的城市,但是往小巷子里面走,你就會發現很多年代不同的事物,而且里面依然有人居住。計劃經濟時期的職工房、民國時期小洋樓、清朝的建筑或是小院子,都像拼圖那樣拼在了一起。”
發展帶來的不僅僅是大樓的拔地而起,也有熱鬧繁華的小商品街的敗落。過去的旺鋪商廈變為空殼,集體宿舍變成充斥著涂鴉的廢墟……這些景觀猶如藤蔓,附著在光亮大廈的背面,走進去,就可以察覺城市更為復雜的一面。
去年他曾探訪過海珠區一個廢棄港資酒店。從酒店樓上剛好可以俯瞰十字路口:傍晚時行人在斑馬線上行走,倒影在燈光下拉得特別長,黑色與黃色交疊,就像剪影和皮影戲;然后車輛一點一點地開燈、路燈霎那間全部亮起來;再然后,天慢慢暗下去,忙碌的下班人群,開始轉換成了出來散步的一家人。
ACARDIUS喜歡猜測這些人的生活狀態,日常重復的生活軌跡,再想象這樣的城市景觀是怎么運轉起來的。他將自己所記錄的畫面解釋為“潛在的推動社會集約發展的一個動力。”這個動力背后,自然而然地隱藏著人們所看不到的歷史——今天的繁華和秩序就是建立在往日的淘汰或荒廢上。
在他看來,廢墟并不意味著完全的死去和價值的丟失。“任何時代都有廢墟,它們無法避免,但是我覺得即使不能再產生經濟上的價值,而是任植物在當中生長,重新成為自然生態的一部分,也是其價值所在。”
城市猶如一個巨大的雜糅體,包裹著各種老去但對當下人來說卻充滿未知的事物,跟隨ACARDIUS行走這些雜糅體之中,我突然從另一種角度,理解到“是什么塑造了我們的現在”、“是什么推動我們走向未來”。
對于ACARDIUS來說,廢墟揭露的是“過去對未來所編織的神話”。在直面與記錄這些廢墟的同時,也是記錄時代發展所遺留的另一面,記錄從過去走向現在的路途中,被遺落的被埋沒的一面,重現它們的故事,傾聽它們的寂寥或嘲弄,也是反思和反抗的一種途徑。
林文也秉持這樣的觀點,“捕捉其中的廢墟之中的疏離和詩意,可以喚醒我們對政治、歷史和時間乃至死亡的思考。”相對于主流都市秩序而言,廢墟可能代表了一種阻滯、一種失序。但探索多了,林文總能看到廢墟與都市的無言對抗,這才是秩序的全部。
ACARDIUS的相冊名也暗示著類似的理解方式。他把所有拍攝的巨大廢墟放置在一個叫“沉默的阿南塔”的相冊中。
阿南塔是印度秩序之神毗濕奴(Visnu)的坐騎。象征意義上,阿南塔也是社會秩序沉默的承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