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莉媛
(中國音樂學院,北京 100101)
匈奴,是我國北方一個古老的民族。冒頓時期,匈奴已建立起強大的草原帝國。遼闊的疆域、完善的政治體制、發達的游牧經濟給匈奴音樂文化的發展提供了重要保障。但由于匈奴民族沒有文字,導致其豐富多彩的文化未能通過本民族文獻史料記錄下來。故學術界在研究匈奴音樂時多借助于中原文獻,依據其中的零散記載,試圖還原匈奴音樂生活的基本面貌。筆者在翻閱匈奴音樂的相關研究資料時,發現宋博年先生在其所撰的《西域音樂史》和《絲綢之路音樂研究》二書中都提到:房玄齡《晉書》所載的“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為西匈奴的民歌。筆者認為對于唐修《晉書》中這段史料的考證,不僅對匈奴音樂的研究有著重要意義,對于中國古代音樂史學的研究也有著重要影響。
“秀支替戾岡,仆谷禿勾當”為匈奴民歌這一觀點,主要見于宋博年的《西域音樂史》、《絲綢之路音樂研究》以及馮光鈺的《中國少數民族音樂史·維吾爾族音樂史》三本論著。下面先來看一下三書中關于這段材料的記載:《西域音樂史》①和《絲綢之路音樂研究》二書所闡述的內容完全一致,皆言“房玄齡《晉書》亦記載,西匈奴之民歌云:‘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鴮W者伯希和根據突厥語原文意譯為:軍隊上路了,仆谷被抓住了?!雹凇吨袊贁得褡逡魳肥贰匪浴胺▏鴮W者伯希和經過悉心研究,將唐人楊玄齡用漢文記錄的音譯成匈奴民歌‘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瘡驮晒磐回收Z,意譯成漢文:軍隊上路了,仆谷被抓住了。”③
綜合來看,《西域音樂史》、《絲綢之路音樂研究》和《中國少數民族音樂史》三書對于唐修《晉書》所載“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的闡述,存在許多相似之處:首先,書中所述“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皆出自唐代房玄齡所修的《晉書》,道出此段史料的來源。其次,這三部論著皆認為法國伯希和為這首匈奴民歌的翻譯作出了較大的貢獻。最后,三書一致認為“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應譯為“軍隊上路了,仆谷被抓住了”。當然,三本論著的記載也存在著差異:《西域音樂史》中認為“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為西匈奴的民歌,而《中國少數民族音樂史》則認為是匈奴民歌。本文主要以宋書中關于“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的相關闡述為立足點,來對“‘秀支替疾風’為西匈奴民歌”這一觀點進行系統考證。
《西域音樂史》、《絲綢之路音樂研究》和《中國少數民族音樂史》三部論著皆言“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這段史料出自唐代房玄齡《晉書》。筆者現從《晉書》的特點、原文內容以及《西域音樂史》中所提西匈奴的問題等三方面進行系統闡述。
唐太宗時期,朝廷下詔令房玄齡、褚遂良、許敬宗等二十一人組織修《晉書》,從貞觀二十年(公元六四六年)開始,到貞觀二十二年(公元六四八年)結束。在唐代之前,《晉書》已有十八家④,唐玄宗之所以下詔令文史大臣重修《晉書》,一方面是因為唐之前所存《晉書》皆存有不足之處,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唐玄宗政治統治的需要。唐修《晉書》以南朝蕭齊史家臧榮續所撰的《晉書》為藍本,兼采前代18家晉史及各種小說、文集。共有本紀十卷、志二十卷、列傳七十卷、載記三十卷,共一百三十卷,主要記載兩晉156年的歷史。⑤由于唐代所修《晉書》為統治者發起,文人參與修史,所以受到歷代史學家的關注。劉知幾對唐修《晉書》所作評價最為激烈,《史通·采撰》:“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詼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食伦稌x史》,多采以為書?!睂嵸|上,劉知幾也道出了唐修《晉書》的特點,多奇誕之說。如《晉書·載記》:“豹妻呼延氏,魏嘉平中祈子于龍門,俄而有一大魚,頂有二角,軒髻躍鱗而至祭所,久之乃去。巫覡皆異之,曰:‘此嘉祥也?!湟箟羰撬婔~變為人,左手把一物,大如半雞子,光景非常,授呼延氏,曰:‘此是曰精。服之生貴子?!欢姹?,豹曰:‘吉征也。吾昔從…….自是十三月而生元海,左手文有其名,遂以名焉。”唐修《晉書》之所以多奇誕之說,一方面因為其材料多來源于《世說新語》,另一方面受到兩晉南北朝封建思想的影響?!靶阒骒鍖?,仆谷劬禿當,”除了見于唐修《晉書》,還有《太平廣記·卷八十八·異僧二》,從成書年代來看,《太平廣記》是北宋時期的著作,晚于唐修《晉書》。從內容上來看,《太平廣記》所載:‘澄曰:‘相輪鈴音云:‘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此羯語也?!迸c唐修《晉書》一樣,《太平廣記》所載“秀支替戾岡”這段材料應是引自唐修《晉書》。故唐修《晉書》是考證“‘秀支替戾岡’為西匈奴民歌”這一觀點的主要資料,前面提及唐代《晉書》雖為官方所修之書,但是內容多奇誕之事,所以筆者認為《西域音樂史》在引用唐修《晉書》所載“秀支替戾岡”這段史料時,必須要有其它文獻資料記載或考古資料作為互證,因為神話小說雖然有著現實影射意義,對音樂史學的研究有一定參考價值,但不可將其作為唯一的可信史。
了解唐修《晉書》的特點后,再來看唐修《晉書》對于“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內容的闡述。這段史料記載在《晉書·列傳·第六十五章》中,原文為:及曜自攻洛陽,勒將救之,其群下咸諫以為不可。勒以訪澄,澄曰:‘相輪鈴音云:‘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此羯語也,秀支,軍也。替戾岡,出也。仆谷,劉曜胡位也。劬勾當,捉也。此言軍出捉得曜也?!?/p>
曜就是劉曜,匈奴的后裔,為前趙的建立者。石勒,羯族人,為后趙的建立者。這段史料背景為光初十一年(328年),劉曜親自率兵攻打洛陽,石勒想要親自率兵抵抗劉曜,群臣皆曰不可,石勒于是詢問佛圖澄,佛圖澄說:佛塔相輪上的鈴聲所傳達之意是軍隊出發,劉曜就會被抓住。通過對唐修《晉書》中所載“秀支替戾岡,仆谷劬勾當”這段內容進行分析,可知“秀支替戾岡,仆谷劬勾當”這句話為羯語,出自佛圖澄,是佛圖澄為石勒占卜所得的一個結果,那么佛圖澄為何人呢?
《晉書·列傳》載:“佛圖澄,天竺人也。本姓帛氏。少學道,妙通玄術。永嘉四年,來適洛陽,自云百有余歲,能積日不食。善誦神咒,能役使鬼神……又能聽鈴音以言吉兇,莫不懸驗?!?/p>
《搜神后記》卷二:“天竺人佛圖澄,永嘉四年來洛陽,善誦神咒,役使鬼神。腹旁有孔,常以絮塞之。每夜讀書,則拔絮,孔中出光,照于一室。”
文獻中關于佛圖澄的記載,多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如能多日不食、役使鬼神等,忽略文獻記載中的夸張部分,可知佛圖澄為天竺人,是石勒時期來到中原的得道高僧,精通巫術,能聽鈴發出的聲音而知事情吉兇,莫不懸驗。反觀唐修《晉書》六十五章的內容,“先王以是決猶豫,定吉兇,審存亡,省禍?!扰d利而除害,亦威眾以立權,所謂神道設教,率由于此……今錄其推步尤精、伎能可紀者”??芍靶阒骒鍖彼谶@一章節主要是闡述迷信占卜之風興盛之緣由,并進一步對古代善占卜之人其事跡進行系統介紹,如善風角的戴洋、陳訓,能夠聽鈴音知吉兇的佛圖澄等,整個章節都未涉及匈奴部族的內容,更沒有提及匈奴民歌的內容。故筆者認為,《西域音樂史》所言“房玄齡《晉書》亦記載,西匈奴之民歌云:‘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缺乏對《晉書》所載史料的客觀解讀。
最后,《西域音樂史》一書中將“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歸為西匈奴的民歌,而關于東、西匈奴和南、北匈奴的稱謂,又涉及匈奴歷史上政治統一和分裂的問題。匈奴在冒頓時期形成強大而統一的草原帝國,發展至后期由于內亂和天災等方面的原因,有過兩次較大的分裂。一次是在呼韓邪單于時期,即中原西漢宣帝、漢元帝時期。呼韓邪單于之時,匈奴內部因爭奪單于之位而引起較大的政治動亂,分為以呼韓邪單于為代表的南單于和以郅支單于為代表的北單于兩部,呼韓邪不敵郅支單于,轉而向中原漢王朝稱臣,重修和親政策,以尋求政治幫助。《漢書·宣帝紀》載:“單于稱臣,使弟奉珍朝賀正月,北邊晏然,靡有兵革之事?!臂ぶ斡谠诤繇n邪單于投降漢王朝后,離開漠北單于庭,往西遷到達康居,這時候的匈奴可叫做東、西匈奴⑥。所以西匈奴這一稱謂一般是指漢元帝時期,以郅支單于為代表往西遷的那一支。但這次分裂比較短暫,元帝建昭三年,也就是公元前36年,郅支單于被甘延壽與陳湯所殺,匈奴結束分裂,故而西匈奴這一名稱也就不復存在,但應還有西匈奴余下部族匯入到康居其它部族之中,可能會冠以其它部族稱謂留存下來。筆者認為,《西域音樂史》一書將羯語“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釋為西匈奴民歌,必須要有充分的文獻資料記載或考古實物來證明西匈奴部族中所存在的音樂信息以及羯族與西匈奴之間文化淵源,但此書中并未提到。
由于宋博年在《西域音樂史》一書中并未提及將《晉書》所載“秀支替疾風”釋為西匈奴民歌的理論依據,所以在此筆者試圖對宋先生這一觀點之由來作一推測。筆者認為,宋書之所以將“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歸為西匈奴民歌,可能有三方面的原因:
《晉書·石勒·載記》中提到石勒為羌渠之胄,譚其驤先生以此為立足點,將“羌渠”釋為“康居”的音譯,指出“羌渠”并非匈奴單于之名,認為羯人應是來自中亞康居。筆者推測《西域音樂史》中稱“秀支替疾風”是西匈奴的民歌,可能受到譚其驤關于羯族族源論述的影響,因為郅支單于為代表的西匈奴最終到達了康居,而羯人又是來自于康居,兩者似乎存在著某種親緣關系?!段饔蛞魳肥贰穼⒎饒D澄為羯族的領導者石勒所作的“秀支替戾岡”視為西匈奴民歌也似乎能夠講得通。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譚其驤關于羯族來自康居的觀點,僅僅是將“羌渠”望文生義的釋為“羌中渠帥”,缺乏理論依據⑦,在學術界存在著較大的爭議。
唐修《晉書》所載的“秀支替戾岡,仆谷劬勾當”,從形式上看,似為中國古代五言詩體的結構。五言詩體最早的形式是一些童謠民歌一類的東西,因其雙音詞和單音詞的配合較為方便靈活、易于敘述,而到漢末時期受到文人士大夫的歡迎⑧。漢代的五言詩體大多都可以演唱,如《長相思》:“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雹徇€有魏晉詩人曹子建所作的《七哀詩》:“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蔽逖泽w雖然在現今不可歌,但在在古代不僅可以歌唱,而且還能夠被之管弦⑩,鐘嶸《詩品》載:“古有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為韻首,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聲韻之說也,與世之言宮商者異矣。今既不備管弦,亦何取于聲韻耶?”而宋博年先生在《西域音樂史》所言:“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為匈奴民歌,應該是受到中國古代五言詩體皆可以歌唱的啟發,以及北方少數民族慕漢傾向思想根源的影響,北方少數民族歷來都有“慕漢”的傾向,善于學習中國優秀的傳統音樂文化,如在西溝畔匈奴墓中所發現的五件作長袖舞之狀的石舞人,石舞人從雕刻手法、服裝以及造型上都是仿照中原漢王朝所盛行的玉舞人,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中原音樂文化對于北方少數民族音樂文化的影響。而“秀支替戾岡”是匈奴民族仿照中原五言詩體所作,這也似乎能夠講的通。但此處較為重要的是,唐修《晉書》原文所言“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為羯語,將其譯為漢語為:“軍隊出兵,仆谷王被捉住了。”故能否用中國古代五言詩體音韻節奏之標準來衡定用羯語所記形似五言體的“秀支替戾岡”,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張昌圣在其《〈晉書·佛圖澄傳〉之羯語探源》一文中,通過對《晉書》所載:“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這段史料的考證,認為羯語是一種屬于西匈奴支撥忽語組的早期突厥語。而《西域音樂史》所言“秀支替戾岡”為西匈奴的民歌,可能是受到這種觀點的影響。但張文中又提到不能將羯語片面地說成是“匈奴語”,羯人是內附的南匈奴人的一部分,是“匈奴別部羌渠之胄”。關于張文所提羯語和匈奴的關系,實際上已涉及到羯族和匈奴之間的歷史淵源,這一問題在學術界都是較具爭議的,所以對于它的研究,可能還需要新的考古實物來提供更多的資料。
當然這三方面僅僅只是筆者對宋博年在《西域音樂史》中所提到:“秀支替疾風,仆谷禿勾當”為西匈奴民歌這一說法緣由的推測。
匈奴音樂,因其文獻資料記載較少且內容單一,一直以來都是音樂史學研究中較為薄弱的一部分,故應該得到足夠的重視,《西域音樂史》和《中國少數民族音樂史》兩部著作能關注到匈奴音樂這一領域,是值得人們認真學習的。
對于“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是匈奴民歌的觀點,筆者認為,唐修《晉書》中所載“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這段史料,僅是佛圖澄為后趙領導者石勒聽鈴音占卜的一個結果,且前后文僅闡述古代善占卜之人精通巫術的事跡,并未提及匈奴這一部族,或西匈奴民歌方面的內容,故不能將“秀支替戾岡,仆谷劬勾當”片面地視為西匈奴民歌。筆者相信未來隨著新的考古實物出土,該研究一定會得到進一步推進,取得一定的研究成果。
注釋:
① 宋博年,李強.西域音樂史[M].新疆: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
② 宋博年,李強.絲綢之路音樂研究[M].新疆:新疆人民出版社,2009.
③ 馮光鈺,袁炳昌.中國少數民族音樂史[M].北京:京華出版社,2007.
④ 《晉書》附錄《修晉書詔》[M].中華書局,1974.
⑤ 王龍華.《晉書》研究[D].山東大學,2009.
⑥ 陳序經.匈奴史稿[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⑦ 李圳.后趙國史[D].陜西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
⑧ 江艷華.漢末文人五言詩的源流與影響[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2000.
⑨ 郭茂倩.樂府詩集[M].中華書局點校本,1979.
⑩ 朱謙之.中國音樂文學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