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擁軍(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時還是一個新民主主義國家,1956年底中國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實現了社會主要矛盾的第一次轉化。此后中國面對的主要問題都是短缺問題,直到黨的十八大以后,產能過剩和資本過剩的問題凸顯出來,標志著中國經濟進入了新常態。中國是通過社會主義道路解決短缺問題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這是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第二次轉化,它不僅意味著中華民族將要實現偉大復興、科學社會主義將會走向復興,而且意味著中國能夠對人類共同面對的問題貢獻中國智慧、提出中國方案。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城市地區的主要矛盾已經是工人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矛盾,但在廣大農村地區,建立新民主主義社會的任務還沒有全部完成,主要矛盾仍然是封建主義與民主主義的矛盾。1950年6月召開的中共七屆三中全會決定,首先集中力量完成民主革命的遺留任務和進行恢復國民經濟、爭取國家財政經濟狀況基本好轉的工作,以便為開展有系統的社會主義改造和有計劃的經濟建設創造條件。《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的頒布實施,徹底改造了中國經濟和社會,把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變成了一個完整形態的新民主主義社會。神權、王權、族權、夫權,四條繩索被徹底粉碎。中國人民第一次有可能過“自由個人”的生活。
但是新民主主義社會并沒有被看作一個獨立的社會形態。自由個人并不是資產階級社會的原子式個人。新民主主義社會既有社會主義因素,又有資本主義因素,因此被看作一種過渡形態。在三年國民經濟恢復時期結束以后,中共中央在1952年底開始醞釀并于1953年正式提出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明確規定:“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這是一個過渡時期。黨在這個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和總任務,是要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逐步實現國家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并逐步實現國家對農業、對手工業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1956年,隨著社會主義改造的基本完成,中國建立了社會主義的基本經濟制度。同年召開的中共八大明確提出:“我們國內的主要矛盾,已經是人民對于建立先進的工業國的要求同落后的農業國的現實之間的矛盾,已經是人民對于經濟文化迅速發展的需要同當前經濟文化不能滿足人民需要的狀況之間的矛盾。”
遺憾的是,在復雜的國內外局勢影響下,人們對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認識出現了反復。八大以后,在國外出現了“波(蘭)匈(牙利)”事件、在國內出現了“反右派斗爭”,干擾了人們對社會主要矛盾的認識。中共八屆三中全會改變了對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判斷,隨后八大二次會議明確指出當時的主要矛盾還是“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矛盾,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以此為基礎形成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基本路線。這退回到了對新民主主義社會主要矛盾的認識。
認識上的偏差來自辯證思維的缺乏。中國進入社會主義社會,并不意味著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矛盾、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已經消失;相反,在生產力水平極低的情況下,中國必須善于運用資本主義手段來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由此決定了,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矛盾、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必然長期存在;但是,相對于人民日益增長的經濟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力之間的矛盾來說,它只是處于從屬地位的矛盾,是次要矛盾。當時主要任務是發展生產力,“建立先進的社會主義工業國”,“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經濟文化需要”。正如列寧在談論向社會主義迂回過渡時曾經指出的那樣,為了完成這樣的任務,“必須善于考慮那些便于從宗法制度、從小生產過渡到社會主義的中間環節”,“同社會主義比較,資本主義是禍害。但同中世紀制度、同小生產、同小生產者渙散性引起的官僚主義比較,資本主義則是幸福。既然我們還不能實現從小生產到社會主義的直接過渡,所以作為小生產和交換的自發產物的資本主義,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們應該利用資本主義(特別是要把它納入國家資本主義的軌道),作為小生產和社會主義之間的過渡環節,作為提高生產力的手段途徑方法和方式。”①而中國卻由于混淆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走了一些不必要的彎路。
經過對建國以來正反兩方面經驗教訓的總結,從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到六中全會,逐步恢復了中共八大對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正確認識。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明確指出:“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中共十三大據此確立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路線。“四項基本原則”的第一項就是“堅持社會主義道路”,表明中國共產黨并沒有因為對主要矛盾的強調而忽略次要矛盾。相反,“社會主義道路與資本主義道路”這一次要矛盾的解決對于解決主要矛盾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變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新時代”的第一個“意味著”與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聯系在一起,第二個“意味著”與科學社會主義的復興聯系在一起,第三個“意味著”與中國為解決人類問題特別是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道路問題所貢獻的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聯系在一起。三個“意味著”表明,只有在整個世界歷史背景中審視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轉化,才能充分把握其意義。
十一屆六中全會重新確立和提煉中共八大對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表述,其背景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個文明”兩手抓、兩手硬,其中物質文明是為了滿足物質需要,精神文明是為了滿足文化需要。隨著“政治文明”“社會建設”(十九大定為“社會文明”)和“生態文明”的提出,從“三個文明”到“五位一體”,“物質需要”和“文化需要”的二分法不斷遭到削弱。但是只要衣食住行等生活資料的生產水平仍然落后,人民的物質需要得不到滿足,主要矛盾的表述就沒有改變的必要。這是因為,作為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的社會主義社會生產力水平比發達國家還要高,而1956年底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中國,生產力連中等發達國家水平都沒有達到;如果把生產力高于發達國家水平的社會主義社會稱為社會主義高級階段,那么連中等發達國家水平都沒有達到的中國,只能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正是由于這一原因,鄧小平才提出:“現在雖說我們也在搞社會主義,但事實上不夠格。”②按照當初的預計,到21世紀中葉,中國的生產力將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基本實現現代化,過上比較富裕的小康生活,中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才會結束。在此以前都必須“以經濟建設為中心”。
中國生產力發展的速度超出了預期。十八大以后,中國的生產力在中等發達國家中已經處于上游水平,第一項目標基本實現。此后,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按照習近平總書記的看法,經濟新常態有四個方面的表現:一是經濟增速換擋回落,由高速增長轉為中高速增長;二是產業結構調整,第三產業逐步成為產業主體;三是經濟驅動力發生轉換,中國經濟從要素驅動、投資驅動轉向創新驅動;四是風險與挑戰凸顯,樓市風險、地方債風險、金融風險等潛在風險浮出水面。這令很多經濟學家惶恐不已,尤其是經濟增速放緩,讓經濟學家們感到大禍臨頭。
跟一些經濟學家們不同,習近平明確指出,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并不是壞事。相反,在他看來,正如小孩子到一定年齡就停止長個一樣,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就停止增長。小孩子雖然不長個了,但知識、情感、意志,都還在繼續成長,從“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順”到“從心所欲不逾矩”。同樣,在糧食夠吃以后,農業就不再增長;衣服夠穿、房子夠住以后,工業就不再增長,從此以后第三產業就會成為產業主體,服務業、高新科技成為主導產業。人民群眾的政治需要、文化需要、社會需要、生態需要等非物質需要逐漸提上日程。因此,過剩產能和過剩資本應該轉移到人民更高級需要特別是非物質需要的滿足上。如果繼續用片面的物質生產眼光看待經濟問題,經濟問題非但得不到解決,反而會愈益嚴重。
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史本質上是短缺經濟的歷史:在糧食不夠吃、衣服不夠穿、房子不夠住的情況下,人們不得不建立種種制度,包括經濟制度、政治制度、文化制度、社會制度,以便創造條件,讓更多的人活下去,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住得好一點,活得舒服一點。1825年英國爆發第一次經濟危機,成為人類歷史的轉折點。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相對過剩的危機。所謂相對過剩,意思是相對于人民群眾有支付能力的需求來說的過剩,不是相對于人民群眾生活需要的過剩。但這種新型危機說明,原來解決短缺問題的舊制度已經過時,必須尋找新的能解決過剩問題的經濟制度、政治制度、文化制度和社會制度。福利國家和福利社會,就是解決相對過剩問題的新制度。它使率先實現現代化的資本主義國家走出所謂的“中等收入陷阱”,變成發達國家。
很少有人意識到,中等收入根本不會導致“陷阱”,中等收入條件下的兩極分化才會導致陷阱。這是因為,“中等收入”涉及的僅僅是一個平均量,它表明的是社會已經有條件讓所有的人吃飽、穿暖、有房子住、有錢花,如果絕大多數人的收入能夠達到平均水平,經濟增長方式就會由投資驅動轉化為需求拉動,當然也就不會形成發展“陷阱”。但兩極分化卻導致社會的大多數人,即窮人,缺乏滿足自己需要的相應貨幣,從而使他們的需要無法轉化為有效需求,需求不足導致供給相對過剩,這才是“中等收入陷阱”的真正原因。只要像鄧小平要求的那樣,在解放生產力和發展生產力的基礎上逐步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中國就不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中國的真正危險是發達國家已經面臨的“高平衡陷阱”,也就是福利國家、福利社會所造成的陷阱。因為福利國家、福利社會的標準仍然是物質需要的滿足,而滿足非物質需要的“非物質生產”在發達國家雖然已經出現,但由于它無法單純以貨幣和資本的標準加以衡量,因此必然遭到以追求利潤作為唯一生產目的的資本的抑制。反過來,由于貨幣價值觀和資本價值觀仍然主導著發達國家的生產活動,所有不賺錢的行業被當作“沒有效率”的行業,受到鄙視,人們仍然習慣于用解決短缺經濟的方法解決由過剩經濟產生的問題,導致問題越來越嚴重。
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生產的目的不是用錢賺錢,而是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生活需要。隨著中國的貨幣和資本由短缺走向過剩,利息率和利潤率的下降被當作正常狀態,通過“三去一降一補”,中國的過剩產能和過剩資本有可能被轉移到更高級需要的滿足上。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認識新的需要與新的生產的關系。十九大對社會主要矛盾轉化的判定,正是立足于這種新的時代特點。
按照十九大的戰略部署,2020年中國將全面建成小康社會,2035年將基本實現現代化,這表明,不僅原來擬定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生產力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的目標已經實現,而且實現第二、三項目標的預期時間也提前了。十九大開辟了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新征程。雖然中國仍然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但其任務,已經介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和高級階段之間,如果按照生產力水平衡量,屬于“社會主義中級階段”,即中等發達國家向發達國家過渡的階段。
現在很多人對這個“新時代”的意義還缺乏認識,因而對于社會主要矛盾的轉化,人們的認識也僅僅停留在表面上。無論是對于“人民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還是對于“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人們大都僅僅滿足于用自己的詞句解釋十九大報告的詞句,而對于十九大報告的精神實質,卻理解不深。
從馬克思恩格斯的角度看,需要包括了自然需要(也可以稱為物質需要、肉體需要、經濟需要等等)、社會需要(享受的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等等)和個性需要(自我塑造和自我實現的需要等等),無論哪種需要,都必須通過生產加以滿足。但是在短缺經濟時期,謀生的需要壓倒了其他一切需要,導致“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③,片面的物質生產制約著社會生活的生產、政治生活的生產和精神生活的生產,把經濟人從社會人、政治人、文化人中分裂出來,把社會變成了“經濟的社會形態”或廣義的“市民社會”。只有隨著物質生產力的充分發展,人民用于謀生的工作時間不斷縮短,業余時間不斷延長,直到所有人的工作時間都由于自動化而趨近于零,才能實現“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分配原則。一旦謀生的活動為自由發展個性的活動所代替,勞動的異化性質和強制性質就將中止,成為第一需要。
從個人角度看,隨著中國由溫飽走向小康、由總體小康走向全面發展的小康,年輕一代的需要層次不斷提升。馬斯洛認為需要分為五個層次,即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塑造與自我實現的需要。一方面,只有低級需要滿足了,高級需要才會產生;另一方面,一旦低級需要滿足了,就不再具有激勵作用,主宰人們行為的將是更高一級的需要。馬斯洛沒有注意到馬克思所說的需要異化現象。他所說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相當于馬克思所說的自然需要或經濟需要,在商品經濟、市場經濟條件下,都可以用貨幣加以滿足,但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相當于馬克思所說的社會需要,必須通過社會關系的生產加以滿足;他所說的自我塑造和自我實現的需要則是馬克思所說的個性需要,既不能用貨幣衡量,也不能用資本衡量,只有在謀生勞動被消滅的條件下才能普遍實現。西方建立福利國家、進入福利社會,仍然停留于自然需要的滿足,因為它能促進資本的自我增殖。但社會需要和個性需要因為無法用貨幣和資本衡量,即它們一方面“一錢不值”,另一方面是無價之寶,因此在資源配置方面必然受到束縛。為了賺錢,資本不斷制造超出需要的想要,即“欲望”,一方面把人變成消費機器,另一方面,由此造成的資源過度消耗導致了生態危機。
所謂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除了十九大報告中講到的具體表現外,從馬克思的立場看,最重要的是由于長期的短缺狀態,人們集中全力于物質生產、經濟生產,而忽略了生活的其他方面的生產,尤其是忽略了社會關系的生產和精神生產。必須以全面生產、自由生產代替片面的物質生產、異化狀態的生產。美國經濟學家加爾布雷思早在1958年就寫作了《豐裕社會》一書,指出美國生產的不平衡不充分狀況。他認為美國私人產品過剩,但公共品依然匱乏,物質產品過剩,但精神產品依然匱乏。他甚至提出了“平衡經濟學”和“社會平衡”理論,試圖解決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的問題。遺憾的是,他的這種“新社會主義”注定得不到資產階級的響應,因為公共品的提供和精神產品的生產不僅不能賺錢,反而需要花錢,這等于要資本家的命。在這種情況下,西方發達國家的所謂非物質生產和后工業社會,實際上只是利潤至上主義的病態延伸而已。相應地,隨著福利社會的普遍建立,發達國家以階級斗爭為標志的階級政治逐漸弱化,20世紀60年代開始,出現了以滿足更高級需要為目的的“新社會運動”,包括新女權運動、種族民權運動、生態環保運動、和平運動和裁軍運動、反全球化運動,等等。但所有這些新社會運動,由于妨礙了資本的自我增殖,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注定了無疾而終的命運。以生態環保運動為例,美國之所以退出巴黎協議,正是因為綠色發展本身雖然有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但卻破壞資本的自我增殖、影響經濟發展。
十九大報告之所以能夠對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的問題提出解決方案,是因為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生產的目的是為了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而不是資本的自我增殖。中國能夠擺脫資本增殖和經濟發展的強制性,把過剩產能和過剩資本轉移到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的滿足上,從而以高質量發展取代高速度增長。如果以追求快樂作為經濟發展的目標,那么,從物質生產轉移到社會關系生產和精神生產方面的過剩產能和過剩資本,帶來的并不是快樂,而是幸福和自由。這同發達國家形成鮮明對比。對于發達國家來說,重要的是讓人變得有錢。特朗普政府所謂“讓美國重新偉大”,本質上就是讓美國重新有錢。為此,特朗普政府不惜破壞美國的軟實力,把它轉化成硬實力,然后把硬實力兌換成錢。包括歐盟在內,多數發達國家雖然不像美國這樣極端,但其目標也不過是增加有車、有房、有份穩定收入的所謂“中產階級”的數量。這樣的“中產階級”在中國被稱為“中等收入群體”,擴大其數量同樣是中國經濟發展的目標,但除了經濟上“富強”外,中國要追求的還有“民主文明和諧美麗”。這同個人的幸福和自由一樣,必將使中國在實現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目標的同時,為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提供另一種選擇,為發達國家解決“新社會運動”的難題提供另一種方案,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中國智慧。
注釋:
①《列寧專題文集·論社會主義》,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5頁。
②《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5頁。
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