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度最有影響力刑事案件的犯罪學分析
——滴滴出行平臺相關網約車司機犯罪案件的犯罪學分析

● 皮 勇 /文

*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國犯罪學學會副會長［430072］

犯罪學是以犯罪現象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分析犯罪發生的原因，研究防控犯罪的對策，我們以當前公眾最為關注的犯罪現象為對象，開展2018年度最有影響力刑事案件的犯罪學分析。首先，我們以刑事案件引起的網民關注度為依據，確定2017年9月至2018年8月期間的年度最有影響力案件，然后，通過分析公布的相關刑事裁判文書，探尋相同或者相似犯罪環境和形成機制的類案發生規律，研究有效的防控對策。

在2018年度最有影響力刑事案件的確定上，我們以網民在百度的搜索量為數據基礎，以關鍵詞為統計對象，分析計算各關鍵詞在百度網頁搜索中搜索頻次的加權和，得出案件發生時指數日峰值及周峰值，篩選出以下10件最有社會影響力的刑事案件：

1.滴滴順風車鄭州空姐遇害案。2018年5月6日，空姐李某珠在搭乘網約車途中被滴滴順風車司機劉某華殺害。搜索指數周峰值35,632（5月6日——5月12日）。

2.滴滴順風車樂清女孩遇害案。2018年8月24日，20歲的女孩趙某在虹橋鎮乘坐滴滴順風車前往永嘉途中遭順風車司機鐘某強奸殺害。搜索指數周峰值123,611（8月26日——9月1日）。

3.e租寶集資詐騙案宣判。2017年9月12日，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對“e租寶集資詐騙案”一審公開宣判，對丁寧等26名被告判處3至15年不等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并處剝奪政治權利及罰金。搜索指數周峰值13,257（9月10日——9月16日）。

4.攜程親子園虐童事件。2017年11月初，攜程親子園教師打孩子的視頻在網上流傳，視頻顯示教師除了毆打孩子還強喂幼兒疑似芥末物。搜索指數周峰值46,125（11月5日——11月12日）。

5.紅黃藍幼兒園虐童事件。2017年11月22日，十余名家長反映，朝陽區管莊紅黃藍幼兒園(新天地分園)國際小二班的幼兒遭遇老師扎針、喂不明白色藥片，并提供孩子身上多個針眼的照片。搜索指數周峰值278,961（11月19日——11月25日）。

6.鴻茅藥酒千里跨省抓人事件。2017年12月19日，譚秦東發布題為《中國神酒“鴻茅藥酒”，來自天堂的毒藥》的網帖，分析鴻茅藥酒對老年人會造成傷害。涉事企業以其惡意抹黑造成自身140萬元經濟損失為由報警后，2018年1月10日，內蒙古涼城警方以“損害商品聲譽罪”將譚秦東跨省抓捕。搜索指數日峰值310,236（4月18日）。

7.陜西米脂襲擊學生事件。2018年4月27日，米脂縣第三中學學生放學途中遭犯罪嫌疑人襲擊,造成21名學生受傷，其中7人死亡。搜索指數周峰值36,483（4月22日——4月28日）。

8.張北縣王力輝殺人案。2018年5月31日河北省張家口市張北縣大河鎮公溝村發生一起故意殺人案，嫌疑人王力輝前后致死5人死亡、1人重傷。搜索指數周峰值12,758（6月17日——6月23日）。

9.長春長生制藥假疫苗事件。2018年7月15日，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發布了關于長春長生違法違規生產凍干人用狂犬病疫苗的通告，隨后武漢生物也爆出生產了40余萬支不合格疫苗的消息。搜索指數周峰值89,914（7月22日——7月28日）。

10.昆山“龍哥”反殺案。2018年8月27日晚，江蘇昆山一開寶馬的男子劉某和騎電動車男子于某發生爭執，劉某從車中拿出長刀砍向于某，沒想到長刀脫手被于某撿起，于某持刀還擊，后劉某死亡。2018年9月1日，昆山市公安機關以于某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不負刑事責任為由對該案作出撤銷案件決定。搜索指數周峰值126,382 （8月26日——9月1日）。

這10起案件中，一部分案件的發生與互聯網無關，僅是因互聯網信息傳播而廣受關注。而另一部分案件的發生與互聯網平臺有著緊密聯系，它們是滴滴順風車鄭州空姐遇害案、滴滴順風車樂清女孩遇害案、e租寶集資詐騙案，前二者不僅是同一網約車平臺上發生的案件，還是前一起整改后再次發生的同類案件：2018年5月6日“滴滴順風車空姐遇害案”發生后，滴滴公司受到有關部門緊急約談，之后進行了為期一周的下線整頓，在滴滴出行平臺的APP中增加了諸如一鍵報警、緊急求助等功能，承諾在平臺上發生的相關交通事故、治安及刑事案件和用戶糾紛中滴滴公司將主動承擔應有的法律責任。多家媒體聲稱用戶得到了滿意的答復，有網友也表示打車不用擔心了。然而，僅僅過了三個月，2018年8月24日“滴滴順風車樂清女孩遇害案”發生。而且，根據互聯網上曝光的信息，受害人趙某發救命信息求助并失聯后，其親友先后七次聯系滴滴，滴滴平臺表示“將有相關安全專家介入處理此事，會在1小時內回復”，隨后1小時內該親友多次向滴滴平臺確認事情進展，滴滴一線客服反復回復“一線客服沒有權限”“在這里請您耐心等待，您的反饋我們會為您加急標紅”。該親友要求滴滴平臺給出司機的具體信息，被滴滴平臺以泄露用戶隱私為由拒絕，滴滴平臺客服通過電話方式與司機即本案的犯罪人聯系，在犯罪人聲稱被害人未上車之后，即以此結論反饋受害人親友。案發期間，該案受理民警表明警察身份后，希望向滴滴客服了解更多關于趙某所乘坐的順風車車主及車輛的相關信息，滴滴客服回復稱安全專家會介入，要求繼續等，兩個半小時后警方才最終獲取犯罪人信息，而此時趙某已經被殺害。以上曝光的信息反映出滴滴出行平臺整改不到位，一鍵報警機制沒有發揮作用，客服外包，無法、無權處理緊急情況，過度保護企業數據，拒絕在緊急情況下協助警方依法辦案，引起網民的擔憂和憤慨。

根據滴滴公司年報，滴滴2017年用戶超過4.5億，總共提供74.3億次出行服務，我國人均適用次數為5次。網約車模式運作過程中，司機不僅與乘客共處于一個快速移動的密閉空間中，而且，能預先知道乘客的部分個人信息，如果不能有效控制其中的致罪因素，將難以防止前述相似案件重復發生。

需要看到，網約車平臺經濟模式是順應社會信息化發展的新型公共交通服務模式，應當有效防控和嚴厲懲罰利用網約車平臺實施的各類犯罪，保障這種新經濟模式的健康發展，研究網絡車平臺相關犯罪的形成過程及其防控對策具有重要意義。

當前包括滴滴出行平臺相關犯罪治理問題的核心是數據問題，互聯網服務平臺客觀上創造了新的犯罪環境，而濫用客戶個人信息導致犯罪人獲得了關鍵的犯罪條件，互聯網平臺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不盡責以及警企之間的安全數據互通缺失導致了犯罪防控機制失效，不掌握互聯網服務企業的經營數據導致傳統的以地域為限、條塊架構的企業行政監督管理機制空轉。當前以下三個問題應當認真研究解決：

第一，對用戶個人信息的法律保護不足，互聯網平臺安全經營理念不落地，安全管理不到位。用戶個人信息是信息社會環境下的戰略資產，對國家、社會和企業都具有關鍵價值，關于個人信息的利用和保護，應當平衡個人、企業和社會管理三方面的利益。互聯網服務平臺應當在確保用戶個人的人身安全、重大財產安全等基本權利的基礎上，在有利于社會信息化發展的前提下，經用戶同意后收集、提供和利用個人信息。我國當前保護個人信息的法律應當更加類型化、差別化，特別要區別純粹的技術研發和商業應用實施用途導向性的、差別化的、嚴格的個人信息法律保護，在促進我國社會信息化迅速發展的同時，對濫用個人信息的經營活動進行嚴管。

前述兩起滴滴出行平臺司機殺害乘客案反映出，互聯網服務平臺的確存在非法利用、濫用用戶個人信息開展業務的事實，滴滴出行平臺所采取的防控侵犯乘客人身財產安全的管理措施形式化，應對緊急事態的應急處置和司法協助機制缺失。

改變這種狀況的關鍵是落實個人信息保護法律的規定，依法懲治非法利用、濫用用戶個人信息侵犯用戶生命、財產等重要權益的企業。針對部分企業無視行政法律和行政監管的行為，我國刑法有必要修改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將非法利用公民個人信息、情節嚴重的行為規定為犯罪。

第二，警企之間安全管理數據及相關服務渠道阻斷。公安機關掌握違法犯罪人受行政或者刑事處罰等所謂案底記錄，這些記錄對預測特別危險的人員再犯罪能起到重要的提示作用；互聯網平臺企業掌握用戶實施網絡活動的個人數據，是唯一能實時掌控違法犯罪人員的行蹤并采取相應控制措施的主體。當前警企之間安全管理數據及相關服務的渠道不通，互聯網企業不能借助警方或者相關單位的安全服務判斷平臺活動參與人的犯罪風險，警方不能及時獲取互聯網平臺中的涉案數據制止正在發生的犯罪和案件調查，由于沒有強制性法律措施要求互聯網平臺企業及時提供數據，在緊急事態下警方無法強制企業實時提供司法協助。相關立法滯后和缺失使得滴滴出行平臺沒有壓力去設立緊急事態下協助執法和主動管控滴滴出行平臺相關違法犯罪活動的管理機制，雖然公眾已經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仍然看不出在以上方面有實質性的改進。

警企之間安全管理數據及相關服務問題的核心是數據治權，不創建合理、有效的公眾安全數據控制機制，以協助執法，公安機關對信息網絡空間安全秩序就沒有現實的控制能力，不能制止包括前述悲劇在內的各種違法犯罪活動的重復發生。本人認為，有必要在國家網絡與信息化辦公室體系下成立實質性掌控社會管理各部門、各行各業數據的大數據局，打通信息社會空間中部門、行業之間的數據流通壁壘，同時，為充分保護公民個人信息相關重要權益，有效管理和應用各類數據，應制定完備的法律。

第三，傳統條塊式的行政管理體系不適應監管跨地域、全領域經營的互聯網平臺活動。傳統條塊式的行政管理體系以屬地管理、管理物態對象和分行業管理為基礎，在面對跨地域、全領域和信息態的互聯網平臺經濟活動時，遇到了低管理維度管不了高維度經營活動的困境。當前互聯網平臺普遍處于封閉式運營和全領域擴張進程中，部分互聯網平臺幾乎成為信息網絡空間中的封閉“藩國”，國家管理部門難以探知其經營活動，更不可能進行有效監管，在我國社會全面信息化網絡化的發展趨勢下，如果不提升國家對互聯網平臺的管理維度，國家對信息網絡空間的治權流失情況將更加嚴重。例如，我國交通運輸部出臺了網約車管理相關規范，而各地交通管理部門仍然無法有效落實對網約車的管理，明知存在不符合規范的網約車司機運營卻無從著手監管，部分網約車平臺處于公開違法經營狀態。

提升對互聯網平臺管理維度的關鍵是有效管控數據和網絡。由于當前不可能大幅度改變現有的條塊式管理體系，建議通過國家網絡與信息化辦公室下屬的大數據局管控好企業數據，對于各地發生的互聯網平臺相關違法犯罪活動，由當地行政管理和刑事司法機關通過當地大數據局依法調取相關企業數據并進行執法。只有握住數據治權和網絡治權，才能確保國家治權有效實施，防止互聯網平臺排他性地掌握信息網絡空間治權，損害公眾權益、社會利益以及國家安全和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