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力萍 王韻潔/文
[基本案情]甲某,男,無固定職業,居住煙臺某縣,長期與祖父母生活。2016年7月,甲某與當時的女友甲女某(二人作案時均17歲),在某賣場購買手機時與店員發生言語爭執,當日23時許二人再次來到手機賣場外,甲某用石頭砸碎玻璃后進入賣場實施盜竊,甲女某在賣場外望風。甲某從賣場內竊取手機20余部后,因看到附近街區有警車,二人倉促帶走3部價值6000余元的手機后逃離,其他手機放在賣場外遺失。兩年后,甲女某向公安機關自首,甲某被抓獲歸案。因涉嫌盜竊罪,甲某被批準逮捕,甲女某被取保候審。
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在犯罪事實和證據方面往往相對簡單,并不存在太多的爭議點,但在是否適用附條件不起訴制度以及如何適用這一制度的問題上,該案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我國2012年修改的《刑事訴訟法》專章設立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訴訟程序”,將實踐中探索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納入法律規定的范疇。但司法實踐中對于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條件和范圍、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考察幫教等問題都存在爭議。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附條件不起訴適用率低,立法初衷無法完全實現。
近年來,筆者所在的山東省煙臺市芝罘區人民檢察院一直在探索有針對性、多元化的涉罪未成年人幫教模式。以附條件不起訴案件為試驗田,至2017年逐步形成了“一個核心、兩項支撐、多元幫教”的辦案模式?!耙粋€核心”是指“矯正心靈、重育希望、關愛成長”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理念;“兩項支撐”是指檢察機關與駐地大學共建的“涉案未成年人心理分析研究中心”,專門針對檢察機關辦案中接觸的涉罪未成年人、性侵案件的未成年被害人聯合開展心理測評與疏導工作,同時與區團委、機關工委、教體局、婦聯、綜治辦等部門聯合成立“未成年人檢察社會事務共創中心”;“多元幫教”是指檢察機關在開展未成年人檢察工作中創建未成年人幫教場所,同時與其他部門共建聯合幫教場所,主要包括法治教育基地、禁毒教育基地、社會觀護基地等。
針對該案件,承辦人經過社會調查了解到甲某自小父母離異,父親在外地重組家庭,母親離家出走多年,祖父祖母年事已高,也無其他親屬。經多方查找,檢察機關找到了甲某在外省打工的父親,對甲某父親進行了親職教育。辦案過程中,在檢察機關主持下,甲某、甲女某的親屬積極賠償被害單位損失,取得被害單位諒解。檢察機關依法啟動羈押必要性審查程序,對甲某進行非羈押措施評估后,做出取保候審決定?;诎讣聦嵰约岸说牧啃糖楣潱瑢着匙龀鱿鄬Σ黄鹪V決定,對甲某做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并設置了6個月的考察期,委托甲某居住地的檢察機關異地協助考察。后甲某表示在案發地找到工作,后續由筆者所在的檢察院聯合青少年司法社工進行監督考察。2019年1月25日考察期屆滿,根據考察期內的良好表現,檢察機關對甲某做出不起訴決定。
審查階段是指做出附條件不起訴之前的階段,包括檢察官履行審查逮捕和審查起訴兩項職能?!俺C正心靈、重育希望、關愛成長”的工作理念立足于“涉罪未成年人本位”,不僅著眼于對犯罪事實和證據的審查,比如是否符合法定條件、可適用的量刑,以及證據是否達到起訴標準等,對符合上述條件的,檢察機關可以做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更為重要的是,在做出附條件不起訴的同時,設定考察期和所附條件。這就需要在做出決定之前,掌握犯罪事實和證據的同時應當調查涉罪未成年人是否具備考察條件。所附條件來自于審查階段對涉罪未成年人的評估,制作的幫教方案。因此,檢察機關在審查階段應當調查是否符合附條件不起訴的條件,兼顧評估為所附條件的設定打下基礎。以甲某盜竊案為例,審查階段的調查分為對犯罪事實的認定和甲某是否具備考察條件兩個方面。
在犯罪事實認定的方面,重點需查清案件中20多部涉案手機的價值。根據查明的事實,確有20余部手機被盜,但只能查證其中3部價值共計人民幣6000余元。最終,根據查明的6000余元認定甲某的盜竊金額,其他無法查證價值的20余部手機作為量刑情節予以考慮。在考察條件方面,主要采取三個方向的調查,調查的內容圍繞社會調查和心理評估開展,兼顧所附條件和幫教方案的擬定。公安機關主要調查了甲某是否有前科劣跡,以情況說明的形式反饋檢察機關。“未成年人檢察社會事務共創中心”選派了兩名青少年司法社工圍繞甲某的成長經歷、犯罪原因、監護教育等方面開展社會調查,并向檢察機關提交了社會調查報告。社工調查報告主要反映出甲某的成長經歷和監護教育。甲某與母親無法取得聯系,與父親很少來往,其跟隨爺爺奶奶長大。14歲開始在工地上打零工維持生計?!吧姘肝闯赡耆诵睦矸治鲅芯恐行摹钡膬擅睦韺<覍啄尺M行了心理測評和訪談,圍繞甲某本身的情況,對甲某的沖動性、家庭功能、社會支持以及領悟社會支持等角度進行評估分析。通過BIS(中文版)量表分析,甲某的沖動性得分遠高于同齡人,尤其是運動沖動性明顯,這與甲某因與店員沖突而去手機店盜竊手機的行為相互印證。甲某性格具有沖動性,處于叛逆期,法律意識淡漠,更容易做出越軌甚至是出現犯罪行為。從家庭功能評定表分析結果中可以看出,甲某因家庭結構不完整,在角色分工與家庭任務完成方面存在較大問題,家庭功能較差,面對家庭問題的解決能力不強,難以應對突發性狀況。社會支持評定量表和對領悟社會支持量表的分析結果一致,這反映出相比家庭,甲某來自社會支持的途徑和來源較多,主要來自朋友。結合訪談情況,從犯罪原因、監護教育、再犯風險評估方面進行了分析論證,兩名心理專家將上述分析情況以心理測評與分析報告的形式提交給檢察機關。
《人民檢察院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規定》明確了社會調查報告是“辦案和教育的參考”。無論是公安機關對前科劣跡的調查,青少年司法社工出具的社會調查報告,還是心理專家的心理測評與分析報告,都是檢察機關辦案和教育的參考。從這些參考材料中,檢察機關可以結合犯罪事實和悔罪表現,明確涉罪未成年人的犯罪原因、是否具備考察條件,從而設定針對性的考察幫教方案。對甲某設置的考察幫教方案包括三個方面:一是開展法治教育,提高其法律意識和素養。二是通過親子活動或者家庭治療,幫助甲某及甲某的父親認識到家庭中存在的問題,改善親子關系,營造良好的家庭環境,加強各自的情感聯系度。三是對甲某增加建立除朋友之外的社會支持度,建立其人生發展規劃。
檢察機關對涉罪未成年人做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后,就開展了附條件不起訴最為核心和最具特色的環節——監督考察。監督考察階段集中體現了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考察期內的表現,將作為涉罪未成年人能否被不起訴的重要依據。誰來考察,如何進行考察,是司法實務中的重點與難點。
1.設定以檢察機關為主,社會力量為輔的附條件不起訴考察主體?!度嗣駲z察院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規定》明確規定,“在附條件不起訴的考驗期內,人民檢察院應當對被附條件不起訴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進行監督考察”。檢察機關成為監督考察主體,具有法律依據。檢察官在辦理此類案件時,要審查認定案件事實和證據,做出是否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在考察期,要依法履行監督考察職責,考察期截止要做出是否不起訴的決定。一方面,做出兩個“決定”履行的是國家公訴人職責,與考察期間的關愛為主的國家監護人存在角度不同的沖突。另一方面,案多人少的壓力之下,辦案檢察官要在每一起附條件不起訴案件中再投入6個月至1年的考察幫教精力,易造成“一訴了之”的局面。有的檢察機關設立了專門的觀護檢察官,將“履行辦案職能和監督考察職能的主體適當分離”。[1]但是筆者所在院從事未檢工作的檢察官只有兩名,再進行分類不符合現實,這實際上也是全國大部分未檢部門的現狀。在這種情況下,社會支持體系就成為考察階段有利的補充力量。2018年2月9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共青團中央簽署的《關于構建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社會支持體系合作框架協議》,要求以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建設青少年司法社工隊伍,協助檢察機關開展“附條件不起訴幫教考察、社會調查、合適成年人到場、心理疏導等工作”,并在全國開展試點。芝罘區人民檢察院于2017年先后創建“涉案未成年人心理分析研究中心”“芝罘區未成年人檢察社會事務共創中心”,為本地在未成年人檢察工作中引入社會支持體系開創先河,較好地解決了檢察機關開展幫教考察等問題。
2.以“一個核心”為立足點,解決考察過程中出現的爭議。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法律規定籠統,對如何開展幫教考察規定較為概括,這導致在考察過程中出現很多問題甚至爭議。如何解決這些法無規定的爭議,“一個核心、兩項支撐、多元幫教”辦案模式發揮了靈魂作用。以“矯正心靈、重育希望、關愛成長”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理念,來衡量選擇解決問題的方式是否能夠幫助涉罪未成年人糾正偏差、回歸社會的初心。以甲某案為例。甲某在考察期前期在原籍生活,芝罘區人民檢察院與當地檢察機關簽訂了異地協助協議,委托開展考察幫教工作。考察期過半,甲某提出到煙臺找工作。基于甲某的興趣和有修車的學徒經歷,檢察機關向本地的一家汽車維修企業推薦了甲某,這也是檢企共建的觀護基地。從異地協助到本地考察,從觀護基地到適合的觀護場所,檢察機關秉持“矯正心靈、重育希望、關愛成長”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理念,圍繞幫助甲某回歸社會的初心,選擇了更為適宜甲某的幫教方式。
3.“兩項支撐”與“多元幫教”機構結合開展精準幫教。適用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與其他未成年人特別程序一樣,要求貫徹落實“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基于此,幫教成為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的重心,精準幫教是附條件不起訴考察階段的追求方向。心理測評和疏導工作貫穿附條件不起訴的全過程,提供的評估報告為制定幫教方案明確了方向,在考察期間的心理疏導使幫教工作的關注點回歸到涉罪未成年人。青少年司法社工制作的社會調查報告,為評估附條件不起訴的監護條件和監護教育的背景調查提供了重要參考??疾炱趦龋嗌倌晁痉ㄉ绻じ鶕徒谭桨傅膬热轂樯孀镂闯赡耆肆可矶ㄖ频纳鐣顒?,為涉罪未成年人融入社會提供幫助?!岸嘣獛徒獭睓C構提供的幫教基地,基于幫教方案的側重點靈活選擇,為檢察機關、社工開展涉罪未成年人的考察提供了多元化的幫教場所?!皟身椫巍迸c“多元幫教”的結合,最終為精準化的考察幫教,實現“矯正心靈、重育希望、關愛成長”的幫教目標,提供了一種附條件不起訴辦案模式的新路徑。
除了案例中指出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爭議問題之外,還有一些問題文中案例沒有涉及,但也是附條件不起訴司法實務中的焦點問題。例如考察期的設置、被害人異議的救濟,考察結果的評估等等。對此,立法設計和司法實踐應從以下方面完善。
第一,完善立法和評價機制,簡化制度設計,把辦案精力聚焦于考察幫教工作。從立法的角度,明確附條件不起訴與相對不起訴的區別,進一步規范考察期設置的標準,細化考察期所附條件的內容和要求。簡化法律文書和制度設計,通過建立科學反映未檢工作的考評機制,使檢察官能夠積極適用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把辦案的精力聚焦于考察幫教工作,而不是流于形式,或是“一訴了之”的無可奈何。
第二,檢察機關在附條件不起訴的審查階段、考察期間均應處于主導地位。辦案檢察官在履行國家公訴人職責,審查認定犯罪事實,裁量做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以及在考察期滿評估做出不起訴決定,基于法律賦權具有天然的主導地位。在社會力量參與的過程中,檢察機關在不同的訴訟環節引入不同的支持力量,提出具體要求,并履行監督職責,也應當體現檢察機關的主導地位。尤其是在不同環節之間進行協調,主持聽證討論處理決定和幫教方案等,根據社會力量提供的考察情況綜合評定時,要求檢察官成為考察幫教的推動者和主導者。但是目前專職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檢察官沒有普及,提升未成年人檢察工作人才培養的專業化途徑和方式尚有欠缺,也影響檢察官主導作用的發揮。從未檢工作專職人員配備到專業能力提升,應當納入當前司法體制改革的視野。
第三,制定針對性的幫教方案,提升附條件不起訴考察階段的效果?!案綏l件不起訴的條件,實際上是在某種程度上履行刑罰的職能——追求刑罰所要實現的對犯罪嫌疑人的教育、改造、矯正?!盵2]涉罪未成年人的犯罪原因、成長背景、人格特征、家庭監護情況,以及涉嫌犯罪的罪名和事實等均不一樣,考察幫教對象具有多樣性的特點,都決定了幫教方案應當有針對性,“不對癥”的幫教措施,將導致后續的考察效果差強人意。
第四,建立專業化的少年司法社會化支持體系。具有專業的社會化支持隊伍是考察、幫教涉罪未成年人工作的核心。近幾年來,司法系統大量引入社工隊伍,很多社工組織成員為志愿者、義工,沒有專業的知識背景,無法匹配青少年司法社工的專業化要求。建立專業化的少年司法社會支持體系,是實現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立法初衷的重要環節。
第五,確立涉罪未成年人的主體地位和發揮法定代理人的積極作用。除了聽取涉罪未成年人是否同意適用心理測評,是否同意社工開展社會調查,以及是否同意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等意見外,也應當聽取其對考察方案的意見,對監督考察情況的反饋,甚至可以讓涉罪未成年人參與到考察具體措施的設置中。在考慮涉罪未成年人意愿的基礎上,使其主動參與到訴訟中來,這也是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理念的體現。同時,未成年人的法定代理人不僅要履行監管職責,也應當在修復親子關系、對涉罪未成年人日常考察幫教中承擔重要的責任。
注釋:
[1]參見何挺:《附條件不起訴監督考察的主體:基于參與觀察的研究》,《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
[2]盛宏文、張玉飛:《“附條件不起訴之‘條件’研究”》,載張智輝主編:《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2011年版,第1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