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啟杰 單元任/文
[基本案情]2018年一天張某酒后駕車行駛至某區鄉村道路時,將被害人撞倒,造成一人當場死亡。而張某在聽到車右側有響聲時未予下車查看仍繼續駕車,駕駛一段路程后,張某下車給其朋友任某打電話,說可能撞人了,問任某怎么辦,任某說路上沒有人看見的話,就駕車跑吧。之后,張某又駕車回到家中。后現場提取的碎片系張某車輛的右側燈罩,車前擋風右下角附著的毛發系被害人所遺留。經查,事故現場沒有安裝攝像頭。次日張某主動駕車到交通支隊說明情況,但張某拒不承認發生事故,辯稱事發當日其將車輛借給劉某使用,后在大量證據面前,承認駕駛車輛,但又辯解天黑沒有路燈,路段狹窄,拐彎處存在盲區,沒有意識到駕車撞到被害人,超出了正常司機的預見能力,系意外事件,不屬于交通事故。
交通肇事犯罪在司法實踐中是一種常見多發的犯罪,由于交通肇事責任認定的專業性以及具體個案復雜多樣性,該類案件的辦理比較復雜,證據審查頗有難度。在此,就該類案件證據審查要點進行簡要分析討論,以期引起司法實踐和理論界的關注。
根據交通肇事罪的罪狀表述,違反交通管理法規是構成本罪的首要條件。與發生交通肇事危害結果的主觀過失有所不同,就違反交通管理法規而言,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必須是明知,即行為人主觀上知道其行為違反交通管理法規,而因疏忽大意或過于自信,致使交通肇事罪危害結果的發生。對違反交通管理法規主觀明知的審查認定,應區別不同情形予以審查:(1)有犯罪嫌疑人供述的情況,如犯罪嫌疑人自認供述知道違反交通法規時,此時結合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現場勘查筆錄、事故認定書等證據綜合審查判斷予以印證,如能形成完整證據鏈條,可以認定其構成交通肇事罪。(2)未獲取犯罪嫌疑人口供的情況。基于主觀見于客觀原理,結合其他在案證據進行推定,綜合事故現場監控錄像、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犯罪后的異常表現、受處罰記錄等證據判斷,推定其是否明知違反交通法規。根據司法解釋有關規定,行為人具備在酒后、吸食毒品后駕駛機動車輛,無駕駛資格駕駛機動車輛,嚴重超載駕駛等情形的,司法實踐一般推定行為人主觀明知。如行為人曾因交通肇事受過刑事處罰,或嚴重違規受到行政處罰的,則表明其主觀明知違章駕駛的程度比較高。需要注意的是,推定明知違法交通法規,應注意兩方面:一是重點審查犯罪嫌疑人提出的反證,看其辯解是否合理,能否達到排除合理懷疑,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二是危害結果的發生是否正常,應以一般行為人能否預見為判斷標準。對涉案行為人預見能力,應以社會普通大眾的正常認識水平和能力進行衡量把握,不宜人為提高或降低認定標準。“法律不能強人所難”,如果交通事故之發生超出了一般人的正常認知水平,對此行為不應進行刑法評價,可以認定為意外事件,作出罪處理為妥。
本案中,張某主觀明知違反交通法規,可從三方面審查判斷:首先,張某供述中駕車聽到車右側有響聲,作為一名駕車十余年的老司機,理應預見發生了交通事故,符合經驗法則;其次,高某、李某證言證實張某事發時間段前一個小時左右在飯店喝酒,飯后張某自己駕車離開,雖次日到案不具備酒精測試條件,但是2名證人證言證實張某酒后駕車事實;最后,結合現場勘查筆錄、交通事故現場圖證實,事發時間為下午3時許,道路相對筆直,被害人與肇事車輛同方向而行,不存在視線不清、拐彎盲區的情況,不屬于無法預見阻卻事由。這些證據足以推定張某主觀方面為故意違反交通法規。
對交通事故認定書應從形式審查和實質審查兩方面進行:一方面從形式上審查判斷,審查事故認定書是否由兩名以上公安交通執法人員制作,是否由相關人員簽字或蓋章等程序性要求事項等等;另一方面,從實質上進行審查判斷。堅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在審查言詞證據,如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基礎上,結合案件監控錄像、事故現場照片、事故現場勘查圖等客觀證據,依據交通運輸相關法律法規之規定,全面審查全案證據,審慎判斷事故認定書的結論是否唯一,是否存在合理懷疑,是否全面考量雙方過錯程度及對事故后果的原因力大小。司法實踐中交通肇事個案情形復雜多樣,每個案件情況均有所不同,應具體案件具體分析,最大限度地依托證據還原案件事實真相,不能一概而論,輕易得出結論。在責任認定上,應當根據行為人的違章行為與交通事故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及違章行為在交通事故中的作用來考慮。
本案中,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張某負全部責任,理由主要是事故后逃逸。雖然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等規定,在道路上發生交通事故,車輛駕駛人有救助義務。但不能簡單以此直接司法認定張某的責任,應結合全面證據進行實質分析。首先,被害人按照交通規則行走,不存在違反交通規則行為,排除被害人在事故中承擔責任情形;其次,張某事故中屬于酒后駕駛,導致其安全駕駛注意力下降,違反了不得酒后駕車禁止性法律規定,與事故發生有直接因果關系;最后,逃逸情節的刑法評價。逃逸情節不是入罪條件,而是加重考量情節。綜合分析,張某負事故全部責任的結論是正確的,應予以采納認定。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5條第2款規定,“交通肇事后,單位主管人員、機動車輛所有人、承包人或者乘車人指使肇事人逃逸,致使被害人因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以交通肇事罪的共犯論處”;又根據該《解釋》第7條,“單位主管人員、機動車輛所有人或者機動車輛承包人指使、強令他人違章駕駛造成重大交通事故,具有本解釋第2條規定情形之一的,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該《解釋》突破了共同犯罪只限于故意犯罪的傳統理論,司法實踐中遇到類似情況,亦按照《解釋》之規定,以交通肇事罪共犯論處。
審查交通肇事案件共犯,主要審查以下方面:(1)共犯人員特定身份的審查認定。司法解釋從刑法保障性、補充性精神考量,限制了共犯入罪范圍,即只限于單位主管人員、機動車輛所有人、承包人或者乘車人四類人員。其他人員即使實施了指使逃逸等相應危害交通秩序的行為,也不構成共犯。如發生交通事故后,路人指使駕駛人員逃逸的;一同吃飯的人明知駕駛者系酒后駕車,仍指使駕駛肇事人員自行駕車上路,等等;這些人不具備共犯身份特征,自然不構成交通肇事罪。(2)審查肇事者及共犯的口供。首先,審查肇事者的口供。一般而言,口供在行為人供述自愿合法的情況下,往往能直接證實案件的事實情況,反映案件真相的全貌。審查認定肇事人員的口供,核實單位主管人員、機動車輛所有人、承包人或者乘車人這四類人員是否實施了指使其逃逸,或強令違章駕駛等犯罪行為。其次,審查單位主管人員、機動車輛所有人、承包人或者乘車人的供述。該類人員如實供述案件事實,能與駕車肇事人員口供相互印證的,一般情況下,可以認定其構成共犯。如該類人員心存僥幸,拒不認罪,或提出辯解時,應結合案件其他證據全面審查。通過審查通話錄音、手機短信、QQ和微信聊天內容等證據,核實是否實施了違反交通運輸法規之犯罪行為。又如通過審查證人證言,若肇事人員在參加單位聚會后,乘車人員明知肇事人員飯間喝酒了,仍指使駕車送其回家,導致發生交通事故,多個參加聚會的人員的證言能證實該情況的,則乘車人員應認定為共犯。
本案中,張某下車給任某打電話,任某讓張某駕車逃逸行為,對此應否納入刑法評價。應結合《解釋》相關規定,全面審查案件證據并予以分析判斷。首先,任某不符合《解釋》中對交通肇事共犯身份要求,任某不是單位主管人員、機動車輛所有人、承包人或者乘車人。在罪刑法定原則語境下,任某雖然實施了指使了張某逃逸的行為,但由于欠缺主體身份要件,排除了構成共犯的可能性。其次,本案被害人系當場死亡,并不是因逃逸致使被害人因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不符合《解釋》中要求因指使肇事人逃逸,致使被害人因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客觀要件。換言之,根據刑法分則具體罪名犯罪構成四要件分析,即使任某具備共犯特殊身份要件,亦不構成交通肇事罪共犯。
根據行為人的犯罪行為表現,既有適用從輕處罰的量刑情節,如自首、立功等,也有予以從重的處罰情節,如累犯、再犯等。
交通肇事案中,從輕處罰情節的證據審查認定,可以從報案材料、到案經過、出警記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供述和辯解、同案犯的口供、被害人陳述等證據,核實其是否具有自首、立功等從輕情節。對于雙方達成刑事和解的,審查刑事和解協議的真實性、合法性和自愿性,經濟賠償是否已經實際交付、被害人是否出具諒解書等。通常情況下,積極賠償被害人一定程度上體現行為人主觀惡性有所降低,表現出積極認罪、悔罪的一面,對此應予以從輕處罰。本案中,張某雖然主動到公安交通部門投案,但其并沒有如實供述自己罪行,不具備成立自首如實供述的實質要件,為此不能認定自首。在張某不承認肇事行為的基礎事實下,自然其沒有賠償被害人醫療費等經濟損失,談不上刑事和解,也不具備該從輕處罰情節。
交通肇事案中,從重處罰情節主要為是否有逃逸情節。對逃逸情節的認定,應嚴格遵守法律和解釋規定,不得將離開肇事現場行為一律以逃逸對待;要重點核實肇事逃逸的目的,是否因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如現有證據未能證實具有逃避法律追究之主觀目的,即使行為人有逃離案發事故現場之行為,亦不能認定為逃逸,如行為人為了躲避被害人家屬的毆打等目的而離開事故現場的,則不應認定逃逸行為。本案中,張某之行為應認定為逃逸情節,具體理由有三個方面:首先,張某行為屬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本案證據能夠證實,張某不存在可能遭受被害人親友毆打等阻卻逃逸認定的事由,也不存在為救助被害人,如讓家人到現場積極救助,其籌備錢款救助而離開現場的事由。其次,張某沒有履行法定救助義務,也拒不認罪。交通肇事后,張某沒有履行積極救助被害人的義務,如將被害人送往醫院等,而是駕車揚長而去,違反了法定救助義務。最后,根據法醫學鑒定意見書,證實被害人為當場顱腦損傷死亡,而不是因逃逸致被害人得不到救助而死亡。張某逃逸行為屬于交通肇事后逃逸,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檔次的,而不是因逃逸致人死亡的,處7年以上有期徒刑檔次。
我國司法解釋已經確立了間接證據定罪規則。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05條的規定,“對于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犯罪行為系被告人實施,但間接證據同時符合下列條件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1)間接證據已經查證屬實;(2)間接證據之間相互印證,不存在無法排除的矛盾和無法解釋的疑問;(3)全案證據已經形成完整的證明體系;(4)根據證據認定的案件事實足以排除合理懷疑,結論具有唯一性;(5)運用間接證據進行的推理符合邏輯和經驗判斷。”
間接證據已經查證屬實,這是間接證據“質”的要求。審查間接證據是否客觀真實、合法有效,以此確定犯罪行為是否發生,而不是主觀臆斷。該案件中,通過審查報警記錄、事故現場勘查筆錄、法醫學鑒定意見、立案登記表等證據,能夠證實因肇事致使一名被害人死亡的交通事故發生。根據法醫學鑒定意見書,證實被害人死亡系顱腦損傷死亡,符合交通肇事案件被害人受到碰撞而死亡的原因。報警記錄、事故現場勘查筆錄等證據,證實事故發生后,肇事車輛已經逃離現場。
間接證據能夠彼此印證,形成閉合證據鎖鏈,這是間接證據“合”的要求。間接證據定案要求各間接證據相互印證,指向一致,不存在無法排除的矛盾和疑問。如言辭證據之間相互印證,不存在矛盾,如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與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相互之間,沒有無法排除矛盾;言辭證據和實物證據之間相互印證,不存在矛盾,如監控錄像證實肇事車輛經過,而證人證言也指向肇事車輛行駛過該路段,等等。
本案中,通過審查機動車行駛證、機動車信息查詢結果單、駕駛人信息查詢結果單證明肇事車輛為肇事者張某所有;通過審查DNA鑒定意見書,能夠證實車前玻璃右下角附著的毛發系被害人所留,進一步證實肇事車輛和被害人進行過肢體接觸;根據整體分離痕跡鑒定意見書證實,現場提取的散落物碎塊與肇事右前大燈燈罩為同一整體所分離,表明肇事車輛在事發地點發生過碰撞;根據監控錄像顯示,肇事車輛途經案發路段,在作案時間、作案地點上印證交通事故案件事實。通過以上證據可以鎖定肇事車輛系張某所有,且能夠排除其他車輛肇事的可能性。高某、李某證言證實張某事發時間段前一個小時在飯店喝酒,飯后張某自己駕駛車輛離開;劉某證言證實,事發當日未駕駛肇事車輛,反駁張某辯解,證實張某辯解不成立。這些證言足以證實案發期間僅有張某一人駕駛肇事車。
全案證據已經形成完整的證明體系,這是間接證據“量”的要求。孤證不能定案,運用間接證據定案,需要一定數量的間接證據,組成“證據群”,且證據之間相互印證,形成完整證據體系。本案中,有書證、證人證言、現場勘查筆錄圖、DNA鑒定意見書、事發路段探頭錄像等多種法定證據,從量上達到充分,形成完整、封合證據鏈條,斷定張某實施了交通肇事行為且具有逃逸情形。
根據證據認定的案件事實足以排除合理懷疑,結論具有唯一性,這是間接證據“結論唯一”的要求。注重證據矛盾的排除,特別是行為人辯解的審查,運用在案證據反駁其辯解不成立。如通過事發路段監控錄像,可以反駁張某事發時段肇事車輛沒有經過事故道路的辯解;通過證人證言,可以反駁其沒有酒后駕車的辯解,等等,足以反駁張某辯解不成立。
運用間接證據進行的推理符合邏輯和經驗判斷,這是間接證據“結論合理”的要求。本案偵破經過自然、順利,對結論認定符合邏輯經驗法則,經得起推敲,結論具有合理性。運用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過程中,不僅應當著重對單個間接證據進行分析,更要重視全案證據之間的邏輯推理和經驗法則,綜合研判全案證據能否形成完整證據鏈條,是否環環相扣,是否間接證據相互之間沒有矛盾,排除合理懷疑,得出唯一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