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210000)
在海明威小說中有一個不變的永恒主題:死亡。并且,海明威所著力表現的是英雄與硬漢在面對死亡與虛無時的坦然與無畏。面對死亡與重壓,崇高的人依然保持優雅風度,堅持不懈地與命運抗爭,展示出一種悲之美與悲劇精神。而這種精神也正是海明威所認為的,對抗死亡的最有力武器。
《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不同于海明威以往的硬漢小說,它所展現的是失意“英雄”的普通生活。小說沒有驚心動魄的場景與戰火紛飛的現場,一個普通的夜晚,一家普通的餐館,三位平凡小人物,卻對應著戰后無數人空洞的精神世界。在這篇小說中,死亡的威脅并不是時常懸在人們頭頂的刀劍,它轉化了形式,成為虛無與孤獨的縮影,但戰后的生活依然籠罩在其陰影之下。面對精神上的空虛,不同的人們有著不同的生命追求,有的人繼續麻木生活,有的人選擇盡力克服死亡的恐懼,而有的人則義無反顧奔向死亡,直面空虛與孤獨。作者在文章中所展現的“英雄主義”就是面對生活中無法彌補的悲劇,依然保有抗爭意識和人格尊嚴,敢于直面孤獨與死亡,即使在夜晚永遠“失眠”。
《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是一戰之后人們思想狀況的真實寫照,一戰對整個西方人民在精神和肉體上都造成了極大創傷,他們對上帝失去了信仰、對未來失去了信念,對生活的追求開始變成對金錢和權力的盲目崇拜,人性精神漸漸被異化。整篇文章都彌漫在這種虛無與孤獨的慘淡色彩之中,戰爭的陰霾籠罩著整個社會,傳統道德觀瀕臨崩塌,無數的人都失去了精神支柱,在奢侈糜爛的生活中茍活于世。
小說中那位年輕侍者就如同大眾的普遍縮影一樣,生活被虛無與空洞填滿,惶惶不可終日。即使看似什么都不缺的他自信滿滿地說“他孤孤單單,我可不孤單,我有個老婆在床上等我呢”,但卻經不起老招待一句無意間的調侃。
脆弱、敏感的過度反應從一個側面展現了年輕侍者內心極度的不自信。他在小說中多次反復強調的自信并不是因為自己精神上的強大與充溢,只不過仰仗著自己的年輕、穩定的工作來說服自己妻子對他的永遠忠誠。由這些物質因素架構的情感基礎一定是不堅固的,甚至一碰就碎。精神空虛與迷失當然不是老人和老招待的個人問題,更是環繞在年輕侍者周圍的夢魘。整日生活在虛無之中,丟失了精神家園,卻依舊渾然不覺的年輕人,是否比無法入眠、夜夜買醉的空虛者更可悲呢?
在孤獨與死亡陰影籠罩下的社會中,除了精神的迷失,更令人心悸的還是人性的墮落。故事開篇,老招待和年輕侍者間有一段關于老人自殺的討論,面對死亡這個沉重而嚴肅的話題,年輕侍者卻以金錢的價值來衡量生命的意義。
在這位年輕侍者的心中,金錢是完全可以與幸福畫上等號的,而精神上的富足在他的眼中卻一文不值。自私、世俗、冷漠,一個年輕身軀卻仿若行將就木的老人般死氣沉沉。對死亡的輕視、對生命的冷漠、對金錢的崇拜,這些絕不是年輕侍者的獨有特點,它們構成了一戰后整個西歐社會的群體表象——年輕、自信、享樂,熱衷于金錢的誘惑,把財富看作是生命的高地,精神家園卻棄之如敝履。
精神迷失是每一個人在特定時間段內的正常表象,但在經歷過“虛無飄渺”后的個體生命選擇,才是評判人性的準則。年輕時忙于生計、追名逐利,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一種虛無的孤獨;年老時也許會衣食無憂,但卻永遠失去了精神的家園,沒有了生存的欲望,雖生猶死。活著的人死了,死去的還是死人,隨著時間的流逝,留下來的都是虛無。
心靈的空虛與孤獨是束縛住人們并走向死亡的繩索,尤其是對年老的人們來說。
小說的開篇就是對老人的形象速寫。老人雙耳失聰,每晚在深夜獨自出門,喜歡干凈明亮的地方,但依然選擇坐在餐館的斑駁樹影中。樹影的斑駁沉寂包含著老人內心的郁悶和悲哀,一種對世界虛無縹緲的介懷,一種籠罩在死亡陰影之下的暗示。文中,老人共說了4句話,其中3句都是招呼侍者來添酒,孤獨煩悶,空虛憂愁,一切都是如此悲傷而落寞。
倘若老人只是夜夜買醉,渾渾噩噩度日,那他就和放棄了個體生命追求的年輕侍者沒有什么不同。這位歷經滄桑的老人,對戰后的虛無世界感到失望,對精神空虛感到迷茫卻始終積極地追尋生命的意義。他是虛無世界的清醒者,不能接受精神的迷失和虛無的生活,欲求通過死亡獲得生命的意義,他是海明威筆下典型硬漢式的“失意英雄”。
從年輕侍者和老招待間的對話我們可以知道老人也曾因孤獨和虛無自殺過,自殺未遂后雖夜夜買醉,但仍高貴而優雅的活著。活著,高貴而優雅的活著,便是對孤獨和死亡的最大反抗。為了對抗孤獨與虛無,重新找回生活的勇氣,老人需要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需要依靠酒精來麻醉自己的感官。即便這種微小的愿望,最終也以被年輕侍者粗魯趕出而破滅。
雖然他一次次向虛無、向死亡、向命運的抗爭都被無情地阻止, 但老人清楚地明白人都會面對死亡,選擇死亡就坦然死去,選擇生存就好好生活,不為恐懼所奴役,展現了重壓下的最優雅風度,在逆境中維護了自己的尊嚴,體現了海明威式的英雄所獨具的“絕望中的勇氣”。
現代社會的人們都生活在高度發展的物質文明中,但精神領域卻大多一片貧瘠。無數的人們在失去信仰和渴望信仰中躊躇,而小說中餐館的干凈與明亮,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希望的象征,是寧靜,是力量,是黑暗中的一片樂土。老人深夜買醉,遲遲不愿離去,伴著幾口白蘭地,疲憊,孤寂,淡漠都在明亮與溫暖中消失不見。即使最終被無情驅趕,但他的高雅淡然、堅強不屈,仿若一棵蒼松翠柏,傲然立于世間,狂風呼嘯,依然不失尊嚴。
在小說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彷徨與感傷,但老招待卻是其中唯一一個在認清生活本來面目后依然選擇遵循本心,活出真我的人。與老人的消極抗爭和年輕侍者虛無而不自知不同,老招待直面虛無與孤獨,實現了個體生命的升華與超越。
餐館對老招待來說,是精神家園的棲息地。他明白老人的寂寞與孤獨,這是知己般的相知、相遇。因此,老招待在談論老者時,也可以理解為是對自己內心世界的剖析與感發。在給年輕侍者講述老人的故事時,老招待提到了“死亡”與“孤獨”的可怕,他希望用死亡的震撼來警醒麻木不仁的年輕人,使他能擺脫物欲世界和現實功利的糾纏,積極尋找精神世界的高地。面對空虛與孤獨,老招待選擇陪伴在老人身邊,希冀用話語點醒“沉睡”的年輕侍者。然而,當餐館關門,一切歸于平靜之時,他也是孤獨一人面對自己的憂慮,品嘗虛無的苦酒。
小說結尾,老招待走進一間酒吧,跟調酒師點了一杯“虛無縹緲”,表面上他是滑稽可笑的“瘋子”,但其實這個“瘋子”才是小說中最清醒的人。他沒有渾渾噩噩的在虛無縹緲中自生自滅,也沒有以酒精作為精神的寄托努力掙脫重壓。雖然老招待一直強調自己一無所有,但他那敢于直面“虛無”的勇氣,痛飲生活苦酒的選擇,笑著奔向孤獨與死亡的灑脫,使他成為小說中最“富足”的人。
在戰爭這樣晦暗的大背景下,人性開始在孤獨與死亡的陰影下漸漸被異化,無數的人迷失了自我。有人對生活喪失了勇氣,有人對未來失去了希望。孤獨、虛無與死亡,如影隨形般環繞在每個人心頭,每個個體都有著不同的生命追求。海明威筆下所寫大多是失意的孤膽英雄,但他們都是堅持為黑暗中的人們尋找光明的先驅。小說中,海明威所塑造的老人和老招待都是“硬漢”般的不屈人物,世界要把他們都打碎,但他們卻在破碎處重生,站立起來。盡管世界虛無,但尚有清醒的人們在虛無中直面現實,有不被無望現實所擊退的勇敢、向死而生超越生命的堅守,方是一個精神明亮之人的個體生命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