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嘉敏 (浙江師范大學 321000)
與以正能量方式表現家庭親情倫理或者以婆媳爭斗的悲劇結局探討和諧家庭建構的諸多家庭劇不同,《都挺好》聚焦原生家庭這一題材,不得不說是對家庭劇在題材、形象與主題等方面進行了一次有益的藝術拓展。該劇自開播以來,收視率節節攀升,劇中諸多人物形象以及圍繞原生家庭的啃老、愚孝,偏愛,黃昏戀,重男輕女諸多話題成為討論的熱點,原生家庭的復雜面相置于放大鏡下被觀眾評頭論足。該劇用影像“眼見為實”的說服力,對曾經在現實中發生過的“黑歷史”,和促成這段歷史發生的“黑本質”,進行臉貼臉的細致掃描、呈現,該電視劇做到了對時代情緒的精準回應,確實都挺好。可見該劇無論在的確有獨到之處。
表面上看,《都挺好》牽涉的人物比較多,敘事的頭緒也比較雜,但細細想來,該劇的主要人物明確,多條故事線緊扣表達核心有序地展開,顯示該劇敘事結構的形散而神聚的特點。該劇的人物眾多:蘇大強、蘇明玉、蘇明成、蘇明玉的母親、蘇明哲、蒙總、蒙太、蒙少,甚至是蘇明玉的同事,這些人物身上都具有強烈的話題性,能讓觀眾駐足觀看、評頭論足。該劇賦予每個人物的話題性,當然能有效提升該電視劇的可看性,問題是每個人物都具有話題性也會削弱主要人物的形象塑造、核心主題的有效地傳達等問題,從而導致該劇出現不少藝術瑕疵乃至敗筆。《都挺好》在眾多話題性人物面前主要人物是否明確?在眾多話題面前主要話題是否分明?這是值得探究的。
由于受到人物的話題性的誘惑,雖然該劇一定程度上存在人物聚焦有所分散的問題,但總體而言,該劇的核心人物蘇明玉無疑是明確的。該劇主線從現實情節上看,就是講述了從小受到原生家庭的傷害,在原生家庭的邊緣孤獨扭曲的環境中長大成人的蘇明玉與原生家庭和解的故事。按照格雷馬斯角色模式理論看,蘇明玉就是該劇的主角,其他人物在蘇明玉的欲望目標追逐過程中,在敘事角色上充當的是助手與對頭的功能。
該劇圍繞蘇明玉這一核心人物設置了三條故事線:事業線、感情線、家庭線。這三條故事線的核心是家庭線。但是在該劇中又有大量的敘事時間聚焦事業線,感情線的份量也不少,是不是“離題”?從類型與表現內容的角度上看,以商戰內幕為內容的事業線以及以純潔愛情為內容的感情線的設置豐富了該劇的類型元素,同時也拓展了家庭劇表現空間的社會化、情感化。從蘇明玉的形象塑造以及觀眾對她認同的角度看,商戰與愛情在展現了蘇明玉強勢性格同時,也會因被原生家庭侮辱者有個好未來的期待心理讓觀眾在觀賞的時候在情感上站在蘇明玉這一邊。總之,雖然事業線、愛情線在敘事時間度的把控上存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主線的展開,但總體而言,從內容拓展、敘事功能以及觀眾接受等角度看,事業線與感情線的鋪開還是緊扣家庭線的。
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談到小說中的人物有兩種類型:扁平式人物與圓形人物。福斯特認為扁平人物有兩大長處:一是容易辨認,二是容易記憶。《都挺好》電視劇中的人物性格的扁平式展示以及塑造該性格所采用的集中、夸張、巧合等藝術手段,導致作為現實主義為主要風格的該電視劇可能為部分觀眾所詬病。比如蘇大強的“作”,蘇明成的“媽寶”、蘇明哲的“愚孝”、母親的“偏執”、蘇明玉的“冷眼”等凸顯為性格的核心元素,但這種人物性格的單一傾向存在往往是電視媒介受眾決定的,與電視劇作為大眾文化理應要為大眾創造藝術的邏輯正面相關,要適應大眾的理解力和接受力。
當然,一般而言電視劇在人物性格的扁平化,凸顯人物的單一性格時往往略帶喜劇性,《都挺好》中的人物多少都呈現出喜劇性的色彩,從而削弱了該劇對原生家庭悲劇的探討,將不合理的東西在“笑”當中解構,將悲劇性沖突轉化成喜劇成分,這種悲劇敘事中喜劇因素的介入說明創作者在表現悲劇時的多向選擇與多元色彩。表面顯示出荒誕性,卻加深了觀眾在接受人物形象過程中的同理化。
但是該劇在人物塑造上突顯人物單一性格特性時注入了心理因素。于蘇大強的“作”而言,就有其現實的依據,這是被女性強勢性格長期壓抑而突然釋放的結果。蘇明哲的“媽寶”是母親長期過度偏愛和庇護下的結果。對于主要人物蘇明玉的塑造雖然也是“冷眼”性格為表征,但是卻有一定的心理的深度。表面上她是一個無愛無情刀槍不入的“冷面俠”,和蘇母、蘇家兄弟幾乎形同陌路,在旁人看來甚至有些冷血、無情。然而,即便心負童年的陰影羈絆,蘇明玉依舊選擇了寬容原諒、直面困境,在混沌的倫理困局中堅守著愛,從瞞著大哥幫他找工作,到“哪怕和二哥不對也不忘幫助二嫂升職”他的內心始終藏著對家人的愛。現實中,劇中這種“蘇明玉式憂傷”確實很難治愈,但是要想和原生家庭真正斷舍離也同樣艱難。缺少愛和需要愛本就是因果必然,那些呼喊著支持和原生家庭情感切割的觀眾,大概是何不食肉糜。具備脫離原生家庭的能力和想要擺脫原生家庭也從不能一概而論。在沒有選擇權的時候明玉沒有沉默的“沉沒”而是選擇“出走”表明自己的反抗,那當成年之后有了選擇權之后她卻選擇“回歸”。看似是荒誕的抉擇,實際上對原生家庭的情感投入并不能因為曾受過傷就徹底泯滅。完全清晰的二元對立的“回家者”是不存在的,由于情感的復雜性,回歸路上的蘇明玉是一個豐滿的矛盾體——缺愛怕愛卻又極度渴望愛。表面有多冷眼,內心就對回家的情感有多渴望。
作為現實主義的電視劇的最主要特性就是在理想觀照下對當下現實進行多元的批判與思考。藝術的理想要想在更廣泛意義上彰顯其價值,首先需要與無處不在的現實妥協。《都挺好》一方面揭示了現實的中國式原生家庭對子女的壓抑與傷害,另一方面又探討了家庭如何在理想狀態中和諧的生長。敘述者隱藏在傷害敘事背后的主題,便是希望能夠讓觀眾從時代性的角度再次出發去思考如何更好的做自己、做父母以及如何重構理想的原生家庭關系,這是該電視劇的現實意義所在。一個合格的父母應該成為自己,滋養自己,這是做父母的前提,千夫所指的蘇大強成為釋放焦慮:擺在全社會觀眾眼前的,是具有突出時代特征和癥候性的“教育難題”。一碗水端不平,失衡的愛將親情走向異路;做不到將心比心,貪得無厭將親子矛盾升級;不反省自身,憑借權威無理取鬧將孩子耐心消耗。魯迅先生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認為一個家庭應該是這樣的:“父母對于子女,應該健全的產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創作者塑造的“蘇大強”不是為了勸喻觀眾,而是希望無數父母們能自省自勉,對照蘇大強找出自己作為父母應該改進的地方,進而建立一個相互平等,愛意盎然的理想家庭關系。
對于原生家庭中兩代人和同代人之間的矛盾積淀不能輕易化“誤解”為“理解”?原生家庭就是呈現“黑鏡”般的傷痛?這是狹義的原生家庭,在《都挺好》中,創作者更想從回歸的角度上給與現實觀眾答案: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困境并非恒久,而學會放下,寬容和愛可能是破解困境的法門。對現實中金錢至上的批判也是創作者想輸入的主題設置,貧窮不僅是蘇家起矛盾的導火索,也是現實中無數家庭矛盾的根源,但是在每個家庭語境中,錢是最大的議題,但不是家庭的全部。蘇明玉因為長大后有了足夠經濟實力所以回報原生家庭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斷花錢。但是縱觀整個故事,當她以“錢”來作為解決問題的方式和衡量家庭和睦的標準時,并沒有得到家里人的買賬,她與家人的矛盾仍然源源不斷,我們開始發現錢不是促進家庭和睦唯一的因素。只有當明玉開始真正打開心房回歸家庭的時刻,也就是當明玉真正以“愛”作為衡量家庭和睦的標準時,這時兄妹三人和父親真的“都挺好”。所以學會如何去愛才是我們一生都需要學習的命題。
原生家庭作為成長的起點意義不言而喻,但原生家庭不是決定成長的決定性因素。重新通過自我成長來走出這種毒性的自我認知。創作者在劇中將大量敘事時間放在事業線,向觀眾展示了從小缺失原生家庭關愛的蘇明玉卻憑借著強大的自己和固執的堅持在事業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角色和價值。而在感情線的設置中明玉也出現了一個拯救者——石天冬,他的暖心陪伴也為明玉昏暗的生活帶來曙光。創作者用明玉的新生來告訴每一個現實中的“蘇明玉”:原生家庭是性格命運的來處但不是歸途。原生家庭給予你的創傷,從他處也能被治愈。你的新生家庭、社會、自己都能夠給予你曾缺失的愛。所以走出“永恒受害者模式”最好的方法,不是像哪吒一樣割肉還血放棄自己改變的能動性,而是冷靜地回望深淵,了解自己性格與命運的來處,正視它,牢記它,然后用獨立的新生來與它和解。作為自我人生的唯一掌控者,我們每個人都有權利,更有能力掙脫原生家庭的枷鎖,擁抱真實、健康、美好的人生。因此,將回憶安置,勇敢走向未來才“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