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楊
內容提要:書刊版式專有權是我國《著作權法》第36條授予出版者的一項著作鄰接權。從歷史之維考察,版式專有權與著作權之間存在著緊密的特定聯系,重在發揮制止版式影印盜版等摹本復制和非法傳播這一反不正當競爭機制本應具備的功能。版式專有權的保護范圍問題應當從權利客體和權能范圍兩個維度進行考察:從權利客體來看,版式專有權并非設計人針對圖文版面布局所提出來的獨創性表達部分,而是書刊版面布局經過排版制作、編輯及加工之后的最終呈現形式——版面形式,不應參照作品的獨創性要件來認定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同時,版式專有權應理解為出版者對同一出版內容之出版物的版面形式所享有的權利。從權能范圍來看,版式專有權主要規制以影印或類似方式對版面形式實施的摹本復制,實際上關注從客體保護邊界而非行為模式范疇對其保護范圍進行界定。通過考察各國立法例和法解釋學分析,無論是從實然還是應然層面,版式專有權的權能范圍都有必要延伸至信息網絡傳播利益。
一本優秀的出版物是傳播內容(由作者創作)和出版形式(由出版者編排)的有機結合。①陳傳夫編著:《著作權概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27 頁。書刊版式專有權是我國授予出版者享有的一項法定權利,著作權法將其客體表述為“版式設計”。從狹義來看,版式設計是“出版者在編輯加工作品時完成的勞動成果”,體現為“對印刷品的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點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②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149 頁。作為我國法定的著作鄰接權之一,版式專有權同表演者權、錄音錄像制作者權以及廣播組織權等一起,被設置在著作權法的鄰接權部分。司法實踐中,出版者多以出版合同為基礎的專有出版權來保護相關利益,以版式專有權主張權益的案件數量并不太多,學術論著對版式專有權的理論解釋也極為簡略。版式保護條文看似簡易清晰,實則對版式專有權的內涵、保護范圍等并未進行明確界定。依據我國《著作權法》第36條的規定,出版者有權許可或禁止他人使用其出版的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書刊版式專有權的保護期為十年,截止于使用該版式設計的圖書、期刊首次出版后第十年的12月31日。然而,該條文至少有以下幾個問題亟待澄清。
首先,版式專有權究竟保護什么,是否應以客體的獨創性要件作為權利保護的基礎?對此,司法實務和理論界存有較大分歧:一種觀點認為,版式專有權保護的是一種智力成果,需要由設計者進行獨立的智力創作。如在吉林美術出版社訴海南出版社一案再審裁定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在判斷出版者是否享有版式設計專用權時……應由原告對版式設計是否系其獨立創作進行舉證,就版式設計的意圖、特點、設計元素、布局及安排等獨創部分進行說明。”③最高人民法院(2012)民申字第1150 號民事裁定書。而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版式設計與作品不同,難以達到獨創性的要求。著作權法保護版式專有權是考慮到出版者在傳播作品的過程中投入了勞動和大量資金,“雖然出版社的版式設計難以達到獨創性的要求,但如果放任其他出版社在出版作品時隨意地使用其版式設計,……這顯然是不公平的。”④王遷著:《著作權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99 頁。
其次,是否可以脫離出版內容對版式專有權進行獨立保護?在前述案件再審裁定中,最高人民法院主張“版式設計是一種融合多種設計元素的布局……版式設計雖服務于內容,但獨立于內容而存在”⑤同注釋③。。依此邏輯,即便出版物的內容并不相同,但若使用與他人相同的版式設計,仍可能構成對他人版式專有權的侵害。另有一種觀點認為,出版物的版式畢竟是有限的,對于不同的出版物,即使借用了他人的版式設計,也會因圖書內容的不同而導致最終呈現出不同的效果。⑥蘇志甫:《〈侵害著作權案件審理指南〉條文解讀(六)》,載http://www.sohu.com/a/245445454_221481,最后訪問日期:2019年3月5日。因此,“只能將版式設計權理解為對同一本出版物,出版者有權禁止他人進行完全或基本相同的復制”。⑦王遷著:《著作權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99 頁。
再者,如何理解版式專有權的專有“使用”權能以及該權能可否延伸至信息網絡傳播利益?在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訴北京怡生樂居信息服務公司案終審中,上訴人主張《著作權法》第36條規定出版者享有對版式設計的專有“使用”權應當包括信息網絡傳播利益,“使用”并非局限于“復制”,“復制”只是“使用”的環節之一。對此,北京知識產權法院維持一審裁判解釋,認為版式專有權的保護范圍較狹小,一般以專有復制權為限。同時,依《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2條的規定,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權利客體僅限于作品、表演及錄音錄像制品,并未涵蓋版式設計,故法院對版式專有權應包括信息網絡傳播利益的原告主張未予支持。⑧參見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7)京73 民終164 號民事判決書。
由上可知,我國《著作權法》第36條的相關規定含混不清,司法實務和學界對版式專有權的認識和理解仍存在分歧,莫衷一是。這些問題源自對版式專有權保護范圍的研究不夠深入,既欠缺對版式專有權保護基礎的方法論解釋,又在版式專有權的內涵、客體與權利內容等精細化解釋上亟待完善。在本文看來,書刊版式專有權的保護范圍問題需要從權利客體和權能范圍兩個維度進行考察,這些解釋論問題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值得進一步研究。
作為出版者在作品編輯加工時享有的一項權利,版式專有權在歷史形成脈絡中與著作權之間存在著緊密的特定聯系。一直以來,出版者通過出版合同約定取得作者授予的包括復制權、發行權在內的專有出版權。通常情況下,出版者僅依專有出版權就可以獲得對編排出版作品相關利益的有效保護。然而,自19世紀后期圖文版面布局編排和制作技藝發生巨大變革與改進以來(特別是影印技術在一戰期間的飛躍式發展),圖文印版能夠以影印方式被他人輕松地精準復制。這引起了出版商們的憂慮,他們很擔心在經典出版物中投入大量勞動和技藝的版面形式會被其他不法商販以摹本復制(making a facsimile copy)的影印方式惡意侵占。⑨See Newspaper Licensing Agency Limited v.Marks &Spencer PLC [2001]UKHL 38,para.6.由此,出版商們開始呼吁在出版合同約定的專有出版權以外專門獲得一項對版面形式的特別權利保護。
在1935年,英國出版者協會向國際著作權專業委員會提交請愿書,請求他們在伯爾尼公約修訂會議中提議創設一項版式著作權。國際著作權專業委員會隨后在1935年5月的伯爾尼公約修訂議程報告中提及該請愿內容,但各國與會代表對此并未作出積極回應。直到二戰以后,英國出版者協會借英國啟動著作權法修訂工作之機,再次向國際著作權委員會提交請愿書,要求在新修訂的立法文本中加入版式著作權保護條款,受到英國立法機關的重視。正如英國著作權委員會在1952年10月向議會提交的修訂報告中所言:“為了防止文學或音樂作品的特定出版物被不法商販以影印或類似的不正當方式實施直接且精準的拷貝,出版者協會請求創設一項版式著作權來保護相關利益是合理的……此項利益在其他一些國家可以通過反不正當競爭法予以保護,但在英國卻難以獲得類似的充分救濟。”⑩UK Copyright Committee Report of October 1952,para.306.由于英國著作權法律體系沒有鄰接權制度,故著作權委員會建議在著作權客體中直接加入出版物的“版式編排(typographical arrangement)”,限定其權利范圍僅在于禁止以影印或類似方式對“版式編排”實施的摹本復制,確立出版者為其作者和著作權主體。該建議被立法機關采納,最終在1956年英國著作權法中得以體現,一直沿用至今。在立法者看來,英國的版式著作權旨在保護編排和制作出版物之特定版面形式所付出的勞動和投資,重在發揮制止版式影印盜版等摹本復制和非法傳播這一反不正當競爭機制本應具備的功能。
同樣是采用著作權保護模式,法國并未將圖文裝幀與版式作嚴格區分,仍以獨創性作為構成要件和保護基礎,于1985年在法國知識產權法典修訂中創設了一項獨立的“裝幀及版式作品”(works of graphiques et typographiques)類型。?《法國知識產權法典(法律部分)》,黃暉、朱志剛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5 頁。依據《法國知識產權法典(法律部分)》L.112-2條的規定,裝幀及版式作品可以構成具有獨創性的作品類型之一,其權利內容、保護期限等與其他作品并無實質性差別,著作權仍歸屬于享有作者身份的制版設計人。而同為大陸法系的德國與我國臺灣地區,則對特定出版物的版面形式采用著作鄰接權的保護模式。例如《德國著作權法》在著作權之外賦予整理人(而非出版者)對古籍科學版本享有一項特殊的著作鄰接權,其不僅在版本發表之日起25年內享有排他性的復制權與發行權,還獨立享有公開再現權,旨在保護整理人為科學版本形式所付出的勞動投入。?[德]M.雷炳德著:《著作權法》,張恩民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499 頁。在我國臺灣地區,為了應對20世紀60年代以來對無著作權但經出版業者加工排印之出版物的盜印泛濫現象,在我國臺北市教科書出版協會的多次請愿推動下,我國臺灣地區“著作權法”第79條針對無著作財產權或著作財產權消滅的文字或美術作品最終專設一項制版權,旨在保護制版者對其版面以影印、印刷或類似方式復制的相關利益,其保護期自制版完成時起僅10年。?施文高著:《著作權法制原論》,我國臺灣地區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版,第370-376 頁。
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版式保護條款在文化部1985年頒布實施的《圖書、期刊版權保護試行條例實施細則》(以下簡稱為《書刊版權實施細則》)中得以體現。根據其第13條的規定,出版單位對其出版的圖書,除在出版合同有效期內享有作者根據合同轉讓的專有出版權和其他權利外,在圖書版權有效期內對圖書的裝幀設計和版式設計享有版權。該裝幀設計和版式著作權獨立于圖書著作權,即出版合同有效期滿,作者如收回出版權,將作品轉移到另一出版單位出版,不得損害原出版單位對圖書的裝幀設計和版式設計的著作權。由此可見,1985年《書刊版權實施細則》賦予出版者專門對圖書(未包括期刊、報紙等)裝幀設計和版式設計享有著作權,但未明確該版式著作權的權能范圍是否與一般作品的著作權相同。直到新中國第一部著作權法實施之際,1991年《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38條明確規定出版者對其出版的圖書、報紙、雜志的版式、裝幀設計享有專有使用權。由于該條文被放在第五章“與著作權有關權益的行使與限制”部分,故該專有使用權從性質上講與一般作品的著作權并不相同,屬于一種法定的著作鄰接權。為了順應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需要,我國于2001年修訂通過的《著作權法》對包括版式保護規定在內的大多數條文進行了修正,其中的版式保護條款一直沿用至今。在立法者看來,由于相互競爭的出版單位之間通常不會抄襲報紙的版面形式,故版式專有權的保護對象主要是指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此外,因為裝幀設計與版式設計之間存在著較大重合,其中屬于裝幀設計的封面部分可以通過美術作品加以保護,故這次立法修訂刪除了裝幀設計的專有使用權規定,僅保留出版者對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享有法定的版式專有權。?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立法資料選》,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43-44 頁。至于該鄰接權的權能范圍究竟有多大,雖然《著作權法》并無明確界定,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的官方解讀文本認為其“除了出版者自己可以隨意使用其版式設計外,主要是指其他人未經許可不得擅自按原樣復制”。?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148 頁。
綜上可見,正是合同約定的專有出版權難以完全覆蓋對出版物的版面形式保護,出版業團體才會在著作權法律體系內推動對版式相關利益的特別權利保護。我國早期的版式專有權立法采用著作權保護模式并限定其出版物為圖書,可見這一時期更加認同圖書版面形式一旦符合作品的獨創性要件,圖書的裝幀及版式設計應享有完全脫離于出版作品的獨立著作權。1991年《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將版式專有權適用的出版物范圍拓展至圖書、期刊及報紙,同時在體例安排上將版式專有權納入著作鄰接權的法定范疇。經過2001年立法修訂之后,立法者又將報紙從版式專有權適用的出版物范圍內予以排除。雖然這一鄰接權保護模式從表面上看有別于英法等國,但從性質來看卻與英國的著作權特別保護模式并無差異。在英國著作權體系內,由于體例上沒有鄰接權制度,書刊版式著作權不得不被設計成不完整的財產利益,這與歐陸法系淡化書刊版面形式的獨創性要件、旨在回報出版者編排加工投入的鄰接權保護模式已無本質區別。應當看到,書刊版式專有權與基于創作所產生的出版作品著作權的確不同:出版者的版式專有權“支持在出版加工過程中的努力和投資,鼓勵將作品提供給公眾使用的出版活動”?[西]德利婭 · 利普希克著:《著作權與鄰接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0 版,第241 頁。,其源自對編排加工作品出版物的勞動付出,產生于出版作品的傳播之中。
我國《著作權法》第36條將版式專有權的客體表述為“版式設計”。從字面來看,“設計”這一用語似乎可以推定版式專有權的保護基礎在于其客體具備一定獨創性。在著作權法2001年修訂意見征集過程中,部分專家對這一觀點表示支持。他們認為“版式設計包含了不同版本的字體設計、格式編排等,尤其是音樂作品的版式設計(如不同版本的音樂繪譜、曲目編排、音符邊距等)更具有獨創性”?同注釋②。,似乎暗示受保護的版式設計應當符合獨創性要件。司法實踐中,大多數法院在認定版式設計是否受保護時也遵循獨創性標準的裁判思路。例如在北京創世卓越文化有限公司訴內蒙古人民出版社一案中,法院認定涉案出版物的版式設計匯集了多種設計元素,“通過不同元素之間特定的組合形式及搭配方式,體現其設計者的獨特構思以及取舍、選擇和編排,具有較強的個性化色彩,屬于應受著作權法保護的版式設計”。?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5)京知民終字第922 號民事判決書。在一些案件中,法院甚至將版式專有權進一步定義為“對版面文字、圖片和空間布局中具有獨創性的設計部分所享有的專有權利”。?云南省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昆知民初字第411 號民事判決書。更有甚者,如在前引吉林美術出版社訴海南出版社一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參照作品的獨創性要求,強調除了考察出版者是否享有版式專有權時應由原告就版式設計是否系其獨立創作以及版式設計的獨創性部分進行舉證說明之外,還要求在厘定版式專有權的保護范圍時,應充分考量版式專有權與創作空間的關系。?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2)民申字第1150 號民事裁定書。可見,支持獨創性要件說的主流觀點認為,版式設計是否受著作權法的保護應從獨創性來證立其合理性,作品的獨創性要件可以類推適用到版式設計當中,“只有具有獨創性的版式設計才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獨創性決定了著作權以及版式專有權等鄰接權的保護范圍和邊界”。?錢小紅:《版式設計專用權的司法認定》,載《人民司法(案例)》2013年第20 期,第4-8 頁。
然而,版式設計保護的獨創性要件在司法實踐中也帶來一些困擾:由于版式設計的獨創性部分主要表現在設計者的獨特構思以及對不同設計元素的取舍、選擇和編排等方面。因此,版式專有權從邏輯上本應屬于設計人。但依我國《著作權法》第36條的規定,版式專有權是出版者享有的一項法定鄰接權,這與版式設計符合獨創性要求即可以保護實際設計人的認識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這一問題在前引創世卓越文化有限公司訴內蒙古人民出版社案中尤為突出。在該案中,原告創世卓越公司曾與涉案出版物的出版單位、版式及裝幀設計人之間都簽訂過出版及裝幀設計合作協議。為了說明原告系版式專有權的適格主體,法院只得作出法條文義以外的擴張性解釋:“雖然版式設計保護的權利人主要為出版者,但隨著出版行業的產業化及行業分工的發展,版式設計可以有專門的設計人,當出版者與版式設計人出現不一致的情形,應當根據具體事實,認定實際的版式設計人對其設計的版式設計享有專用權……可以認定創世卓越公司依約定取得了涉案出版物的版式設計專用權。”?同注釋?。依此觀點,版式專有權應當歸實際設計人享有,仍可依約定轉移給其他民事主體,但同時也會產生以下問題:首先,由于都參照并類推適用作品的獨創性要件來判斷是否應受保護以及推定權利的原始歸屬,法院在該案中只得放棄對版式設計與裝幀設計等進行嚴格區分,否則就會產生著作權法對裝幀(封面等)設計與版式設計二者的“歧視”保護困擾,即同樣符合獨創性要件,裝幀設計中的封面可能構成美術作品,平面圖形設計人可以享有較全面的著作權,而版式設計僅構成一種鄰接權客體,其權能保護范圍卻遠小于前者。其次,即便未作區分,法院對版式設計和裝幀設計等概念的混用也會進一步模糊版式專有權客體與作品之間的界限,甚至難以解釋同樣符合獨創性要件,版式專有權何以遠小于著作權的權能范圍。再者,《著作權法》第36條的理論依據似乎與作品的獨創性標準以及法院遵循的“誰創作誰享有”之著作權歸屬邏輯并不一致,其立法目的旨在激勵回報出版單位促進作品傳播活動而付出的勞動及投資,該條文明確將版式專有權授予出版者即已表達這一立場。
從國內外立法例來看,雖然我國著作權法將版式專有權客體表述為“版式設計”,但在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網站公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官方譯本中使用的英文表述卻是“typographical arrangement”而非“typographical design”,中文可翻譯為“版式編排”。?See Copyright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36,p.17,at https://wipolex.wipo.int/en/text/186569,last visited:2019-03-05.這一用詞與英國著作權法的表述相同。盡管英國將“版式編排”視為作品的特殊類型之一,但從權利主體、保護期限及其著作權主要規制他人以影印或類似方式對“版式編排”實施的摹本復制這一權能范圍來看,英國著作權法專為出版者設立的版式著作權與一般作品的著作權有很大區別,實際上是在沒有鄰接權制度的基礎上所采用的一種特別保護模式。英國并沒有將“版式編排”與其他一般作品等同對待,由于英國判例法體系對“仿冒之訴”(passing off)規則解釋得較為保守,英國版式著作權的特別保護模式實際上發揮了制止版式影印盜版這一反不正當競爭機制的相應功能。司法實踐表明,英國著作權法所要保護的版式利益并非能夠編排出圖文版面式樣的原創性成分,而是特定出版物的版面布局式樣,即版面的最終呈現形式。?See Nationwide News Pty Ltd v.Copyright Agency Ltd [1995]136 ALR 273,p.291.可見,英國將裝幀設計中的平面圖形(如封面等)與版面呈現形式加以區分,前者以是否滿足獨創性要件來判斷設計者是否享有較全面的著作權,而后者更側重于考察出版者是否已付出持續穩定的組織性勞動和投資,僅提供一種有限保護范圍的版式“著作權”。在這一點上,我國鄰接權制度中的版式專有權實際上與英國版式著作權的特別保護模式并無本質差別。需要說明的是,雖然法國同英國一樣采用版式著作權模式,但卻選擇一條較嚴格的保護路徑。由于《法國民法典》一般侵權條款為制止版式影印盜版行為提供了堅實的反不正當競爭法適用依據?參見《法國民法典》第1382 條和第1383 條的相關規定。,《法國知識產權法典》在立法設計上選擇將裝幀及版式設計等概念并用,在著作權客體類型中專設一項“裝幀及版式作品”,故版式著作權與一般作品的著作權并無區別。在法國立法者看來,裝幀和版式設計等概念難以完全剝離,無論是裝幀設計中的平面圖形(如封面)還是版式設計,只有符合作品的獨創性要件才會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作者(即設計人而非出版者)才能享有一般作品那樣較全面的著作權。司法實踐中,我國多數法院支持以獨創性標準來判斷版式“設計”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即錯誤套用法國版式著作權的立法邏輯來解釋作為法定鄰接權的版式專有權,進而引發不得不放棄對裝幀設計和版式“設計”等概念進行區分的窘境,更無法解釋同樣符合獨創性要件,二者的權能范圍何以截然不同這一邏輯失洽的問題。
實際上,要澄清版式專有權的客體究竟為何以及是否以獨創性要件作為保護基礎等問題,需要結合出版物的版式制作過程和步驟來加以理解。如在圖書制版工作中,出版單位首先需要安排專業的美工編輯或委托設計師設計出圖文版面編排與總體布局的版式設計方案,再將符合要求并確定下來的版式設計方案提交給排版公司,由排版公司工作人員按上述方案對圖文版面進行具體編排操作,進而形成圖文版面布局經過排版制作、編輯及加工之后的最終呈現形式。就獨立(非連續)發行的圖文出版物而言,這一最終呈現形式(即特定的版本形式)經過上述版式制作和編排流程以后,出版作品最終被加工制作成一種文化產品——內容與形式有機結合在一起的出版物。在整個過程中,無論是美工編輯或設計師提供的版式設計方案,還是排版公司工作人員的具體編排工作,出版單位都會支付相應報酬,這些費用也將計入圖書出版的直接成本當中。?感謝知識產權出版社李琳女士向筆者詳細介紹圖書的制版編排過程,另參見于文:《論我國著作權法中出版者權的客體重置》,載《科技與出版》2016年第4 期,第60-63 頁。可見,從出版作品的圖文版面布局設計到編輯排版工作的具體實施,再到出版物的印刷出版,無不凝聚著出版單位在作品傳播過程中的組織性勞動和投資。我國著作權法之所以將版式專有權授予出版者,一方面是考慮到出版單位在圖文制版、編排以及整個出版過程中所發揮的主導作用,同時也認同該權利配置模式將有利于提高出版流轉授權的總體實施效率。進言之,作為出版者享有的一項法定鄰接權,版式專有權的保護基礎并非來源于實際設計人(如美工編輯等)的創造性智力勞動,而在于出版者在傳播作品的整個過程中投入了大量資金和勞動,承擔了主要的商業風險。因此,我國著作權法保護的版式專有權客體并非實際設計人針對圖文版面布局所提出來的獨創性表達部分(如版式“設計”方案),而是書刊版面布局經過排版制作、編輯及加工之后的最終呈現形式——版面形式,不應參照作品的獨創性要件來認定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
由上可知,版式專有權的客體實為書刊版面布局經過編排加工之后的最終呈現形式,不以獨創性要件作為保護基礎。那么,這一最終呈現形式可否完全脫離出版內容而受到獨立保護呢?進言之,如果他人只是挪用出版者制版中的版面布局結構,但出版的具體內容(如圖文等)卻不相同,是否仍會侵害出版者的版式專有權?本文以為,在不考慮法定阻卻事由的基礎上,版式專有權的侵權認定仍以實質性相似規則為基準。?See Newspaper Licensing Agency Limited v.Marks &Spencer PLC [2001]UKHL 38,para.7.上述問題應當分情況探討,首先需要區分狹義與廣義上的書刊版式專有權客體。二者之間的區別主要是版面呈現元素不同:前者以印刷字面版式為主,故其元素主要是指印刷品的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點等;而后者則以圖文組合版式為主,除上述元素以外,還包括圖文組合中的配圖、表格、頁面底色以及水印等。總體來看,無論是印刷字面版式還是圖文組合版式,書刊版面布局的最終呈現形式都可以被視為由各種元素和材料經取舍、選擇及編排后組合而成的一種匯編物。
就廣義的版面形式而言,版式專有權作為一項法定的鄰接權,雖不以客體的獨創性要件作為保護基礎,但不排除圖文版面布局經過編排加工之后的最終呈現形式可能具有獨創性。這是因為在印刷字面版式中,文字字體的選擇、行距、頁邊距等版面安排主要服務于閱讀習慣,而在圖文組合版式中,文字可能作為繪畫設計的藝術表現手段。?參見何懷文著:《中國著作權法:判例綜述與規范解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39 頁。如果圖文組合版式具有一定獨創性,則主要是在圖文版面布局諸元素之間的組合形式及搭配方式上體現對各元素具有個性化的取舍、選擇及編排,從性質上類似于匯編作品這樣“一種以體系化的方式呈現的作品、數據或其他信息的集合”。?王遷著:《著作權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6 頁。實際上,匯編作品并非獨立的作品類型,如果對創作素材作獨創性的選擇或編排形成的是能夠獨立表現思想或文學藝術美感的內容,則選擇或編排僅僅是創作各種法定類型作品的手段,并不產生文字表達、美術、音樂等作品法定類型之外的“匯編”作品。從這層意義來看,文字作品或文字片段經匯編后組合形成的作品還是“文字作品”,作品的匯編權實際上在利用方式上可以被復制權所涵蓋。因此,匯編作品的著作權取得與行使具有依附性,派生于匯編作品的組成元素和材料——作品、作品片段或其他信息。對匯編作品的利用也同時構成對匯編內部單個元素的利用,“對匯編作品的著作權侵害,比如翻印匯編作品,同時對匯編作品內容的權利人也構成損害”。?[德]M.雷炳德著:《著作權法》,張恩民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70-171 頁。可見,作為具有一定獨創性的匯編作品,圖文組合版式尚無法完全剝離出版內容而受到獨立保護。反推之,當圖文組合版式不具有獨創性時,出版內容更融入圖文版面布局的最終呈現形式中,類同“脫離具體數據、純粹的數據庫結構是不應當受版權保護”?張柳堅:《對數據庫結構能否享有版權問題的討論》,載《電子知識產權》1997年第12 期,第6-9 頁。的觀點一樣,他人僅挪用出版內容以外的版面布局結構,將很難認定侵害出版者的版式專有權。
就狹義的版面形式而言,由于印刷字面呈現元素(包括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點等)極為有限,各元素組合及搭配方式很難顯現出取舍、選擇及編排方面的個性化特征,故版面布局結構更多體現為一種技術性安排。印刷字面版式之所以需要保護,誠如前述,主要出于激勵回報出版者在傳播作品中的組織性勞動與投資。基于此,通說認為版式專有權僅限于排除不法競爭者以影印或類似方式對印刷字面版式進行原樣或無明顯改動的使用。在認定版式專有權是否被侵害時,實質性相似判斷傾向于印刷字面最終呈現形式的無實質性差別考察,即相較一般作品侵權認定而言,更應側重于“量”而非“質”意義上的比對考察。?See Ladbroke (Football) Ltd v.William Hill (Football) Ltd [1964]1 WLR 273,pp.276-293.進言之,只有在原被告的印刷字面最終呈現形式之間已達到無明顯改動的近似程度,才能認定被告侵害了原告的版式專有權。盡管印刷字面版式與出版內容(如文字作品)在權利基礎上相互獨立且各不相同,但印刷字面最終呈現形式依附于出版內容——文字作品本身,若他人排除文字作品的具體內容,僅挪用由其他有限元素搭配、組合而成的版面布局結構,會導致最終呈現形式的效果不同,版式專有權的侵權認定也將難以通過實質性相似考察。因此,如果他人只是挪用印刷字面版式的版面布局結構,出版的文字作品內容卻不同,也不會侵害出版者的版式專有權。
綜上所述,無論是狹義上的印刷字面版面形式還是廣義上的圖文組合版面形式,書刊版式專有權都應理解為對同一出版內容的出版物,出版者有權禁止他人進行原樣或無明顯改動的利用。
雖然我國《著作權法》第36條規定“出版者有權許可或禁止他人使用其出版的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即本文指涉的版面形式)”,但在官方立法解釋和司法實踐中,主流觀點認同版式專有權的權能范圍較小,其專有“使用”權僅體現為專有復制權,并不能當然延及信息網絡傳播利益。一般認為,除了出版者自行使用其版式設計以外,其他人未經許可不得對版式設計實施摹本復制。依據版式專有權,出版者僅可以禁止他人對版面形式進行原樣復制或無明顯改動的復制(如簡單且改動很小的復制、變化比例尺寸的復制等)。此外,依《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2條的規定,信息網絡傳播權的適用客體被限定為作品、表演和錄音錄像制品三類,并未包含版式專有權客體,從反向也否定了版式專有權的權能范圍可以延伸至信息網絡傳播利益。因此,主流觀點認為版式專有權的權能范圍并不包括信息網絡傳播權。
針對他人將書刊版面形式掃描復制后在互聯網傳播的行為,較權威的司法實務觀點主張應把它區分為掃描復制行為以及后續的信息網絡傳播行為兩個階段:后一階段行為由于屬于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調整范圍,不應認定為侵害版式專有權;對于前一階段行為,應納入復制權的調整范圍,可以認定構成對版式專有權的侵害。?同注釋⑥。因此,他人未經出版者許可,“將圖書、報刊掃描復制后在互聯網傳播的”,構成侵害版式專有權。?參見2018年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侵害著作權案件審理指南》第6.6 條的相關規定。然而在數字技術時代,以互聯網傳播的前置行為包括復制為由(即通過掃描復制行為來規制后續的互聯網傳播行為),在司法實務操作中有些不切實際。由于數字技術與傳統印刷技術時期的復制、傳播特征并不相同,無論是掃描、翻拍還是上傳服務器,雖然都形成數字化復制件,但這種復制行為是一次性的,復制件也只有一份。這意味著如果出版者以對版面形式的專有復制權受侵害為由提起訴訟,出版者無法獲得停止侵權的法律救濟,因為掃描復制行為已經實施完畢,而公眾接觸又不受該復制權的控制,相應的損害賠償也只能按侵權人產生的復制件數量(一份)來計算,將無法有效彌補出版者的實際損失和威懾侵權人。?參見王遷著:《網絡環境中的著作權保護研究》,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 頁;于文:《論網絡環境下版式設計權的擴張》,載《編輯學刊》2016年第3 期,第29-33 頁。此外,這種將書刊版面形式掃描復制后在互聯網傳播的行為強行分割為兩個階段,僅承認前一項行為侵害版式專有權的“一刀切”做法,容易助長非法傳播者惡意規避前一項行為的復制侵權責任,僅實施單一的非法傳播行為,不利于版式專有權的有效保護。可見,在數字技術時代,版式專有權僅以專有復制權為權能范圍,難以實現與出版者相匹配的經濟利益訴求,也無法實現版式專有權激勵、回報出版者在出版加工過程中付出組織性努力和投資的立法目的。
從書刊版式專有權與著作權之譜系溯源來看,版式專有權產生于互聯網尚未普及的前數字技術時期,立法者最初的立法意圖就是為了防止他人未經許可通過復制方式使用已出版書刊的版面形式。這是因為在傳統印刷技術的特定歷史時期,復制與發行存在著天然的因果聯系,即一個人在未制作復制件的前提下,不可能向公眾發行這些復制件。由于復制在傳統印刷時期是傳播發生的主要乃至唯一渠道,控制復制就等于控制住了傳播,復制權替代了發行權的主要功能。作為一種“預示權”(predicate right),復制權因具備判斷后續侵權發生的預兆功能而得以存在,是前數字技術時期作為判斷是否侵權的重要依據。?See L.Ray Patterson,Understanding Fair Use,55 SPG Law &Contrmp.Probs,262(1992).這一思路從法國對“復制”的定義也可見端倪。根據《法國知識產權法典(法律部分)》L.122-3條的規定:“復制是指以一切方式將作品固定在物質上以便間接向公眾傳播。”?《十二國著作權法》翻譯組編:《十二國著作權法》,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9 頁。在法國立法者看來,“復制權”本身就融入了“發行權”,規制“復制”行為的目的就是為了禁止后續間接的“傳播”,這也解釋了法國何以沒有設立單獨的“發行權”。此外,《伯爾尼公約》《TRIPS協議》也未規定專門的發行權。直到1996年,“互聯網條約”(WCT、WPPT)文本中才明確規定了發行權。傳統意義上,發行與復制通常結合在一起,復制的目的是發行,發行是復制的必然結果,故人們把“復制”和“發行”統稱為“出版”。可見,復制權之所以成為版式專有權的權利基礎,是由傳統印刷技術限制下的特定歷史條件所決定的,其本身就已經融入權利人對版面形式的傳播利益訴求。
由上可知,版式專有權的傳統權能范圍僅以專有復制權為基礎,是受到復制技術發展中的特定歷史條件限制所產生的結果。實際上,在理解知識產權(包括版式專有權等)的保護范圍時,作為權利客體的抽象物與使用行為二者之間有時是難以嚴格區分的,其權利作用“焦點”(即理解該知識產權保護什么以及保護到什么程度的連結點)實為一種雙重構造,包括行為模式和客體保護范疇。?參見李楊:《著作財產權客體結構中的使用行為——審視著作權法權利作用“焦點”的一個闡釋進路》,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12年第3 期,第17-27 頁。二者之間彼此聯系、互為印證:究竟怎樣的東西被視為客體——抽象物,其實是由“利用行為”的抽象化程度所決定;即使從類型化的行為范疇來判斷侵權問題,仍需要借助客體保護范疇來界定行為的性質。從這層意義來看,版式專有權主要規制以影印或類似方式對版面形式實施的摹本復制(如原樣復制、簡單且改動很小的復制、變化比例尺寸的復制等),實際上關注從客體保護邊界而非行為模式范疇對版式專有權的保護范圍進行界定。換言之,版式專有權禁止摹本復制主要以挪用的客體來源比重(即原被告版面形式是否完全相同、是否無明顯改動以及是否僅變化了比例尺寸等)而非類型化的客體利用方式為規范基礎,側重于考察對版面形式實施何種程度的挪用將構成對版式專有權的侵害。
從各國立法例來看,版式專有權的權能范圍也從未明確排除信息網絡傳播利益應受到保護。就采用著作權保護模式的國家而言,法國規定“裝幀及版式作品”若符合獨創性要件可以構成法定的作品類型之一,其著作權的權能范圍自當與一般作品相同,理應涵括著作權人的信息網絡傳播利益。而同樣采用著作權保護模式的英國對“版式編排”則采用一種特別保護方式。從表面上看,英國規定版式著作權可以規制他人以影印或類似方式對“版式編排”實施摹本復制,似乎確立了版式著作權的權能范圍以專有復制權為主。但在版式著作權條款中,英國著作權法從未確立獨立且唯一的復制權(right of reproduction),僅規定他人未經許可“對出版物的版式編排所實施的摹本復制才構成抄襲(copying)”。?《英國著作權法》第17 條第(5)項的原文表述為:“Copying in relation to the typographical arrangement of a published edition means making a faxsimile copy of the arrangement.”誠如前述,摹本復制的禁例條款主要以挪用的客體來源比重而非類型化的客體利用方式為規范基礎,實際上僅確立相較一般作品要求更高的“實質性相似”侵權判斷標準,側重于從客體保護邊界而非行為模式范疇對版式專有權的保護范圍進行界定。從這層意義上講,英國版式著作權的權能范圍除復制權以外,從未排除過可以延及信息網絡傳播等其他使用權能。
就采用鄰接權保護模式的國家而言,德國為了給整理者對科學版本(包括版面形式)付出的勞動和投資提供必要的激勵、回報,專門對不受著作權保護的文稿科學版本提供一種鄰接權保護。根據《德國著作權法》第70條的規定,該著作鄰接權準用一般作品的著作權內容規定,即權能范圍從未限定于專有復制權,整理者還享有排他性的發行權和公開再現權,理應對信息網絡傳播利益進行保護。此外,為了扭轉新型信息服務平臺(例如新聞聚合網站)利用報刊雜志無償提供的信息,分流報刊雜志網站點擊率的利益失衡局面,2013年修訂后的《德國著作權法》在第87條新增了一項鄰接權——新聞出版者權,旨在保護報刊雜志出版者“為制作、出版新聞產品而提供的經濟、組織及技術方面的業績和經營成果”,其保護期限雖只有一年?《德國著作權法》之所以為新聞出版者權僅規定一年的保護期限,主要考慮報紙類新聞信息的時效性較短。,但權利內容卻主要表現為信息網絡傳播權,即“通過有線或無線方式而使公眾可以在其選定的地點和時間獲取報刊新聞信息的權利”。?參見范長軍:《新聞出版者權——德國著作權法的新修改》,載《知識產權》2015年第1 期,第86-92 頁。受德國法變革的影響,歐洲委員會在2016年啟動歐盟數字單一市場指令的立法工作之后,也開始激烈討論加入該項新聞出版者權(以信息網絡傳播權為主)的可行性方案。?See Thomas Hoppner, EU Copyright Reform:The Case for a Publisher's Right,Intellectual Property Quarterly,issue 1/2018,p.27.我國臺灣地區“著作權法”第79條針對無著作財產權或著作財產權消滅的文字或美術作品則專設了一項制版權,從條文看似乎僅為制版者提供一項“以影印、印刷或類似方式重制之權利”的復制權。然而,若從其第80條“制版權準用著作財產權之限制規定”可以看出,出于教育、新聞報道等公益目的可以公開播送、傳輸或轉載制版者的版面形式。因此,制版權的權能范圍從表面上看僅限于復制權,實則可以延及信息網絡傳播利益等公開傳播權。可見,通過對各國立法例進行實證考察,版式專有權的權能范圍應當排除信息網絡傳播權的結論也難以成立。
主張版式專有權的權能范圍不包括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另一個論據,主要是《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2條對信息網絡傳播權的適用客體規定,該條款并沒有將出版者的版式專有權客體納入其中。實際上,我國制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的立法背景主要是為了順應數字技術時代的法律訴求,遵守“互聯網條約”(WCT、WPPT)的成員國義務。雖然“互聯網條約”僅為作品、表演以及錄音制品提供了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法律依據(例如WCT第8條為作品設置的向公眾傳播權,WPPT第10條、第14條分別為表演、錄音制品等設置的向公眾提供權),但并不排除各成員國可以將信息網絡傳播權的適用客體范圍擴大到其他客體。例如《德國著作權法》為報刊雜志出版者新增設的著作鄰接權——新聞出版者權,即主要表現為一項信息網絡傳播權;而我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同樣也將信息網絡傳播權的適用客體從“錄音制品”擴大至“錄音錄像制品”。此外,如果從法解釋學分析,國務院制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的法律依據主要是我國《著作權法》第10條第12項以及“附則”第59條的有關規定。“附則”第59條確立“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保護辦法由國務院另行規定”。而依據第10條第(十二)項對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定義條款,“信息網絡傳播權”屬于著作財產權的內容之一,是指以有線或者無線方式向公眾提供“作品”,使公眾可以在其個人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作品”的權利。既然《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可以對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定義進行擴張性解釋,將適用客體范圍從“作品”擴大至“表演”“錄音錄像制品”,那么也無充足理由將版式專有權客體排除在信息網絡傳播利益保護之外。
綜上所述,他人未經許可對書刊版面布局的最終呈現形式或版面形式進行無明顯改動的網絡傳播行為可以也應當規制。在數字技術時代,我們有必要對《著作權法》第36條作出擴張性解釋,將版式專有權的權能范圍延伸至信息網絡傳播利益。這不僅有利于網絡環境下對出版者利益進行合理保護,更有利于立法目的在網絡環境下得到有效貫徹。
書刊版式專有權是我國《著作權法》授予出版者享有的一項法定鄰接權。從歷史之維分析,版式專有權與著作權之間存在著緊密的特定聯系。書刊版式專有權的確立,主要是為了激勵、回報作品出版加工過程中的努力和投資,鼓勵出版者將作品提供給公眾使用的出版活動。我國著作權法保護的版式專有權客體并非設計人針對圖文版面布局所提出來的獨創性表達部分,而是書刊版面布局經過排版制作、編輯及加工之后的最終呈現形式——版面形式,不應參照作品的獨創性要件來認定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此外,無論是印刷字面版面形式還是圖文組合版面形式,書刊版式專有權都應理解為出版者對同一出版內容之出版物的版面形式所享有的一項權利。再者,從法解釋學分析,我國《著作權法》第36條在數字技術時代應當作出合理的擴張性解釋,無論是從實然還是應然層面上都有必要將版式專有權的權能范圍延伸至信息網絡傳播利益。作為我國法定的著作鄰接權之一,書刊版式專有權主要保護出版者編排和制作出版物特定版面形式所付出的組織性勞動和投資,重在發揮制止版式影印盜版等摹本復制和非法傳播這一反不正當競爭機制本應具備的功能。從這層意義來看,如果我國《著作權法》不能為出版者的書刊版面形式提供充分的法律保護,作為一種權宜之計,《反不正當競爭法》第2條的準一般適用條款也可以成為保護出版者相關利益的法律適用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