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5月4日,北京3000多名青年學生因不滿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而走上街頭,一起劃時代的歷史事件由此拉開序幕。100年來,以“五四”為主題的著作和評論可謂汗牛充棟(1)周策縱于1960年出版的經典著作將五四運動定義為“它是一種復雜的現象,包括新思潮、文學革命、學生運動、工商界的罷市罷工、抵制日貨以及新式知識分子的種種社會和政治活動”,“它不是一個統一的有嚴密組織的運動,而是許多通常具有不同思想的活動的結合,盡管這個運動并非沒有其主流”(參見〔美〕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6頁)。畢仰高指出,五四運動蘊含著“中國革命的思想根源”,“真正的五四呈現于各種思想觀念或口號交織的場域里”(參見〔法〕畢仰高著,何啟仁譯:。五四運動的本質是反帝愛國,還是思想啟蒙?五四精神的核心在于奮斗與犧牲,還是“德先生”與“賽先生”?五四健將們是摧毀中國文化傳統的罪人,還是開創現代新傳統的功臣?關于這一歷史事件性質與地位的爭論,似乎永遠不會停歇。(2)關于五四運動的早期闡釋和評價,參見〔美〕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第467—506頁。中文學界關于五四運動的最新研究概況,參見郭若平、徐文彬:《新世紀以來五四運動研究綜述》,《中共黨史研究》2019年第4期。筆者感興趣的問題是,“五四”何以成為并被視為一種“運動”?這種新型的政治行為模式對現代中國的政治轉型和社會變遷產生了何種影響?近年來,已有學者注意到“五四”作為一場群眾運動的重要意義(3)如陳曾燾認為,既然社會各界人士都卷入了1919年的運動,它“可以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真正的全民運動”(參見陳曾燾:《五四運動在上海》,經世書局,1981年,第194頁);劉一皋關注五四運動中學生群體的行為特征,考察了學生運動得以發生和持續發展的社會條件、組織形式和行動策略的變化以及學生與政府和社會各界的關系(參見劉一皋:《“五四”運動中的學生群體行為分析》,《開放時代》2009年第10期);馮筱才在梳理“五四”前后各派政治勢力之關系的基礎上,指出群眾運動常受政治勢力和派系運動的裹挾與利用,而難以真正代表民意并養成法治精神與民主政治(參見馮筱才:《政爭與“五四”:從外交斗爭到群眾運動》,《開放時代》2011年第4期);楊天宏從“學生亞文化”的角度對北洋時期的學生運動進行深入分析,指出亞文化的多元決定了學運起落與內涵差異,學生運動存在先天缺陷,政黨對學生的“運動”也與時轉移(參見楊天宏:《學生亞文化與北洋時期學運》,《歷史研究》2011年第4期);吳起民提出“作為方法的五四運動”,探討運動中由團體建設、思想傳播和民眾運動等要素構成的集體行動邏輯,如何經由社會改造思潮而淬煉為新型政黨、主義、群眾運動三位一體的社會重建路徑(參見吳起民:《作為方法的五四運動:集體行動的邏輯與現代中國的內生路徑》,《中共黨史研究》2019年第4期);等等。。這些研究就“五四”的“運動”特征提出了有價值的思考,但探討的重點仍在運動本身,至于群眾運動如何成為社會各界廣泛接受的政治理念和實踐模式,尚有許多待發之覆。本文兼采概念史與政治史視角,從思想觀念與行為模式/政治實踐互動的角度對五四運動作出進一步反思,探究其如何在從“甲午”到“五卅”的“轉型時代”發揮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使群眾運動成為精英和民眾參與政治生活的基本形式,并與“主義”話語相互激蕩,共同塑造出獨具特色的中國政治現代性。套用“主義時代”的著名論斷(4)參見王汎森:《“主義時代”的來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一個關鍵發展》,《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38—219頁。,群眾運動在近代中國興起和盛行的過程,或可稱作“運動時代”之來臨。
按照辭書中的定義,五四運動之所謂“運動”,系指“政治、文化、生產等方面有組織、有目的而規模聲勢較大的群眾性活動”(5)萬啟智等編:《新法編排漢語詞典》,新華出版社,1985年,第231頁。。在中國古代典籍如《易經》《尚書》及其注疏作品中,都出現過“運動”一詞,其意涵大體如字面所示,或指世間萬物的變化過程(6)如“鬼神是天地之變化運動者,如風云雷電,凡陽噓陰吸之類皆是”。參見《周易集注》卷十一,轉引自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或指個人身體的物理活動(7)如“夫人之有體,非股肱何以運動”。參見《尚書講義》卷四,轉引自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19世紀后半期,《萬國公報》《申報》等中文報刊提到“運動”,大多也是指物體位置之變化或個人身體之活動,如“電氣運動”(8)《大英國事》,《萬國公報》第349期,1875年8月。、“地球運動”(9)摩嘉立:《天文易知》,《小孩月報》第14期,1876年2月。、“機器運動”(10)《格物雜說》,《格致匯編》第2卷冬卷,1877年。、“知覺運動”(11)《情理說》,《申報》1875年11月12日。等,群體開展體育活動的“運動會”也開始見諸報端(12)如《申報》介紹日本小學校之運動會云:“所謂運動會者,由教員帶領生徒整隊而出至某處,試以技藝,繼之以玩耍。”參見《蓬瀛銷夏》,《申報》1891年6月16日。。
《中國革命的起源,1915—1949》,臺北聯經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第44頁)。在五四運動70周年之際,舒衡哲將這場運動視為“民族記憶之鑒”,較為細致地勾勒了政治領袖和知識分子對“五四”的紀念、記憶和詮釋,指出“在20世紀的中國歷史上,為浮現出什么樣的被修正的‘五四’形象而進行的斗爭,伴隨著中國革命的政治戰爭而展開”(參見〔美〕舒衡哲:《五四:民族記憶之鑒》,《五四運動與中國文化建設——五四運動七十周年學術討論會論文選》上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年,第147—176頁)。
20世紀初,“運動”一詞繼續用于物理運動、自然運動、生物運動、體育運動等場合,這一時期出版的許多物理學、動植物學、教育學、心理學等教科書,都設有專門章節介紹自然運動和生物運動的基本常識(13)如〔日〕水島久太郎著,陳榥樂書氏譯:《中學物理教科書》第1冊,教科書譯輯社,1901年;〔日〕久保貞則著,上海廣智書局同人譯:《德育與體育》,廣智書局,1902年;繆文功:《最新教育學教科書》,文明書局,1905年;龔誠:《最新心理學教科書》,文明書局,1905年。。與此同時,該詞的社會政治意涵也逐漸凸顯。《紹興白話報》專門刊文解釋這個現代白話詞匯,將其用作及物動詞,表示對他人進行說服和動員:“這運動兩字,不是講身體的運動,是講去運動別人,要他相信。或者想得名者,就裝規矩的樣子,好使人敬重他,或者想謀機會,就用討好的法子,好使人信用他。”(14)《說運動》,《紹興白話報》第96號,1906年。《大革命家孫逸仙》記載,孫中山“以秘密會為運動之機關”,史堅如為惠州起事而“努力運動”(15)〔日〕宮崎寅藏著,黃中黃譯:《大革命家孫逸仙》,1903年,第48、56頁。。《清議報》報道:“英人某售銀貨于韓廷,欲借以運動一切。”(16)《英人運動》,《清議報》第67冊,1900年12月。這幾處所謂“運動”,又有為達到某種目的而奔走活動之意。英人在廈門創辦的《鷺江報》曾將白蓮教、哥老會等秘密結社以及“革命黨”的有組織活動均稱為“運動”(17)《陜西革命黨之運動》《北直白蓮教之運動》《陜西哥老會之運動》,《鷺江報》第70、81、87期,1904年7月、10月、12月。。
這一時期,“革命運動”“獨立運動”等具有現代政治色彩的用法也開始見于報端,但使用頻率并不高,且大多用于介紹各國政治局勢,如俄國、土耳其之“革命運動”(18)《俄國革命運動》,《清議報》第76冊,1901年4月;《土耳其革命運動之主動者》,《時事畫報》1909年第10期;《歐美社會革命運動之種類及評論》,《民報》1906年第4期。,英國、日本之“示威運動”(19)《英國之示威運動》,《湖北學生界》1903年第3期;《日人示威運動》,《秦隴報》1907年第1期。。 武昌起義后,以“革命運動”來描述本國政治的用法開始流行(20)參見《民國議和參贊小史》,《申報》1911年12月22日。。這些“運動”顯然已經是指有組織、有目的的群眾性政治活動。1903年拒俄運動期間,出現了“國民運動”的說法,由東京江蘇同鄉會創辦的會刊《江蘇》發表時評,稱贊“對于俄約之國民運動”體現了“一種毅然獨立之血誠”,此乃中國“前此未有之特色”(21)《本省時評:對于俄約之國民運動》,《江蘇》(東京)第2期,1903年5月。。但這一概念短期內并未普及,要到十余年后才比較頻繁地出現在《新青年》等報刊上。而在商業性報紙《申報》中,“國民運動”在1919年之前僅被使用寥寥數次,指稱清末新政期間的立憲運動和民國初年的民眾動員(22)《憲政公會歡迎各省國會請愿代表演說》《共和黨本部大會演說詞》,《申報》1908年8月18日、1912年7月4日。。
在近代以來的中國歷史進程中,有過形形色色的“運動”。梁啟超于1922年發表《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一文,認為中國人的知識進化有三個階段:最初從器物上感覺不足,遂有師夷長技和西書翻譯;隨后從制度上感覺不足,遂有變法維新和廢除科舉;最后從文化上感覺不足,遂有西方社會政治思潮的譯介和傳播(23)參見梁啟超:《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梁啟超全集》第14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4028—4032頁。。他所提及的三個時期,在后來的歷史教科書中通常被稱作“洋務運動”、“變法維新運動”和“新文化運動”。改革開放后作為經典教材廣為流傳的中華書局版《中國近代史》,辟有專門章節討論洋務運動、維新運動、義和團運動、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運動、立憲運動、護國運動、護法運動以及新文化運動(24)參見李侃等:《中國近代史》,中華書局,1994年。。這些運動的主體與性質各不相同,有政府主導的自強革新(如洋務運動)或制度變革(如戊戌維新運動),有知識分子發起的思想啟蒙(如新文化運動),有各階層共同參與的愛國抗爭(如五卅運動),也有革命政黨領導的武力變政(如國民革命運動)。但在1919年“五四事件”之前和之后,社會各界人士對于“運動”的認知和接受程度可謂大相徑庭。
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是,在五四運動之前,洋務、維新、新文化等歷史事件都沒有被時人稱作“運動”,“運動”之名乃是后人闡釋與建構的結果。以近代中國發行時間最久、社會影響最廣的報紙《申報》為例,對其全文檢索可知,直到1935年刊載著名的《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該報才第一次出現“洋務運動”字樣(25)《王新民何炳松等發表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一)》,《申報》1935年1月10日。。“維新運動”最早兩次使用分別在1925年和1927年,但其所指并非戊戌變法,而是指20年代的社會政治變革(26)《美國人民援華會派遣代表來華》《反對日本出兵之文電》,《申報》1925年9月27日、1927年12月24日。。直到1931年,《申報》才在簡介黃遵憲生平時明確提到他是“戊戌維新運動的一員”(27)天疣:《雄壯的文學(二)》,《申報》1931年11月27日。。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其他群眾性政治運動也是如此。《申報》對1900年的義和團、1903年的拒俄、1905年的抵制美貨等事件都給予了密切關注和及時報道,卻始終沒有以“運動”名之。分別到1915年、1924年、1934年,該報才首次使用“排俄運動”(且指波斯而非中國)(28)《柏林電》,《申報》1915年3月11日。、“義和團運動”(介紹《向導周報》以該運動為主題的“雙十特刊”)(29)《向導周報雙十特刊》,《申報》1924年10月10日。、“抵制美貨運動”(稱其根源在于國人因美國取締黃色人種入境而“痛心疾首”)(30)廷:《修改中美商約之關鍵》,《申報》1934年2月2日。等說法。
五四運動則不然。1919年5月4日的游行示威事件發生后不久,社會各界人士和各大報刊媒體便將其明確命名為“五四運動”。關于“五四運動”一詞究竟起于何時,存在不同的說法。胡適在一篇很有影響的紀念文章中認為,“五四運動”是由學生領袖羅家倫在1919年5月26日最早使用的(31)胡適:《紀念“五四”》,《獨立評論》第149期,1935年5月5日。。這一天羅家倫在《每周評論》上發表《“五四運動”的精神》一文,稱“五四運動”是中國學生乃至中國國民的“創舉”,將其精神概括為“學生犧牲”、“社會裁制”和“民族自決”(32)毅:《“五四運動”的精神》,《每周評論》第23號,1919年5月26日。。周策縱認為,“五四運動”一詞最早出現于1919年5月18日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合會發布的《總罷課宣言》,宣言寫道:“外爭國權,內除國賊,五四運動之后,學生等以此呼吁我政府而號召我國民,蓋亦數矣,而未嘗有纖維之效,又增其咎。”(33)參見〔美〕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第17、190頁。同日,該聯合會致函北京報界,稱其“發端于五四運動之后,為外交之聲援,作政府之后盾,實寄托于國家主義精神之中”(34)《京學界之最新消息》,《申報》1919年5月18日。。而據后世研究者考證,該說法最早見于5月14日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合會發布的《致各省各團體電》,電文稱五四運動“實為敵愾心之激發,亦即我四千年光榮民族性之表現”(35)參見楊琥:《“五四運動”名稱溯源》,《北京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無論如何,“五四事件”發生后不久,“五四運動”的提法即在社會各界迅速流行,當無疑義。仍以《申報》為例,自1919年5月18日首次提及“五四運動”之后,凡報道及評論學生界動態均采用這一說法,到年底至少已有100余次。
五四運動與此前文化革新運動之關系以及“新文化運動”名稱之由來,可茲佐證。通常認為,始于1915年的所謂“新文化運動”乃五四運動的先聲。但從媒體報道和評論來看,在1919年5月4日的事件發生之前,并沒有人將陳獨秀和胡適等人所倡導、以《新青年》等刊物為主要陣地的文學革新和思想解放活動稱作“新文化運動”。周策縱認為,“新文化運動”的概念是在“五四事件”發生后的半年內開始流行的,1919年12月《新潮》編者在答讀者問時自稱“新文化運動”,此后這一說法逐漸為報刊媒體廣泛采用(36)參見〔美〕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第265頁。。黃興濤也明確指出,新文化運動并非運動興起之初就已出現的概念,而是后來社會上和運動倡導者們自身“遲到的命名”(37)參見黃興濤:《晚清民初現代“文明”和“文化”概念的形成及其歷史實踐》,《近代史研究》2006 年第6 期。。
可以說,隨著五四運動的影響迅速擴大并向文化教育領域延伸,“新文化運動”的說法才逐漸盛行起來(38)關于“新文化運動”概念的使用及意涵,參見周月峰:《五四后“新文化運動”一詞的流行與早期含義演變》,《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1期。。1919年9月,江蘇省教育會決定以“新文化運動之種種問題及推行方法”作為當年高等及中等學校學生“演說競進會”的主題,并于報端解釋其意涵,這對“新文化運動”概念的流行發揮了重要作用(39)《演說競進會定期在寧開會》,《申報》1919 年10 月31 日。。該會在11月初印發的《解釋新文化運動》一文寫道:“新文化運動是繼續五四運動,傳播新文化于全國國民的作用,其進行方向,在喚醒國民,改良社會,發展個人,增進學術,使我國社會日就進化,共和國體日形鞏固”,“新文化運動,是一種社會運動、國民運動、學術思想運動”(40)《演說競進會演題之解釋》,《申報》1919年11月2日。。這就明確指出了新文化運動是五四運動在文化領域的延續,而不是如通常所想象的那樣,把五四運動視為新文化運動在政治領域中的延伸。未幾,《世界教育新思潮》刊文稱,“國民運動的傾向已從消極的而變為積極的,已從浮泛的而變為根本的”,已從“政治運動”而變為“新文化運動”,“現在各地所辦的義務教育、學術演講會、注音字母、白話文,和那各種出版物提倡社會改造和解放等等,豈不是新文化運動的起點么?”(41)進之:《新文化運動》,《世界教育新思潮》第39號,1919年11月17日。同樣認為是先有政治運動,然后才有新文化運動,后者是前者的深化和拓展。“五四事件”一周年之際,郭紹虞更確鑿地寫道:“五四運動,確可以算是中國文化運動的起點。”(42)郭紹虞:《文化運動與大學移植事業》,《晨報》“五四紀念增刊”1920年5月4日。先有“五四運動”后有“新文化運動”,也是許多親歷者的共同印象,如伍修權在回憶錄中寫道:“就在五四運動的第二年,隨著新文化運動的開展,我竟得到了上學的機會。”(43)《伍修權回憶錄》,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年,第8頁。
因此,確如論者所說,只有在“新文化”真正被“運動”起來后,“新文化運動”的概念才應運而生,而五四運動正是使新文化“運動”起來的重要推動力(44)王奇生:《新文化是如何“運動”起來的——以〈新青年〉為視點》,《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1期。。
甲午戰敗之后,群眾性社會政治運動開始出現于中國,但其蔚為風潮并成為一種公認的政治實踐模式以及“群眾運動”概念的形成、流傳和廣為接受,當在五四運動之后。在客觀層面,五四運動和以前的歷次運動相比,確實在社會基礎、組織程度、行動方式等方面呈現新的面貌。洋務運動、維新運動是由清政府主導的自上而下的經濟政治變革,新文化運動是由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發起的思想文化革新,社會基礎相對比較狹窄,大體局限在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之列。義和團運動以底層民眾為主體,但由于盲目排外、迷信愚昧、濫殺無辜等因素,各界人士對這場運動的評價長期以負面為主。拒俄運動、抵制美貨運動在行為方式上和五四運動頗為相似,可以視為“五四”式群眾運動的先聲,但其組織程度和社會影響都和后者不可同日而語。在主觀層面,如前所述,此前的運動無論在多大程度上達成目標、產生影響,都不曾使“群眾運動”成為一種全國各地、朝野上下所普遍認可的行為模式,不曾造就非群眾運動不足以救國救民的普遍社會輿論,這一點或許比群眾運動本身針對特定訴求所取得的成效更為重要。在此意義上可以認為,盡管五四運動在社會基礎及其代表性上仍有很大局限性(45)如畢仰高認為,真正參與五四運動的“群眾”占全中國人口的比例極小,究其實質仍是一場“知識分子運動”或者“校園運動”。參見〔法〕畢仰高著,何啟仁譯:《中國革命的起源,1915—1949》,第45頁。,卻的確稱得上“中國群眾運動的起點”(46)楊亦曾:《群眾運動與中國之社會改造》,《新群》第1卷第3期,1920年1月。,自此之后,全國性、大規模、群眾性政治運動強勢登上中國政治舞臺,并在后來的歷史進程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五四運動發生后,很快被知識界視為中國群眾運動興起的標志性事件,“群眾運動”“民眾運動”的用法迅速盛行起來(47)這兩個概念在1919年前均不曾出現于《申報》,“五四”后很快成為高頻詞匯。經檢索,該報首次明確使用“群眾運動”“民眾運動”,分別為《北京各界代表與芳澤談話》(1919年8月17日)、《日本之民眾運動及組織》(1920年4月22日)。。評論者往往一方面坦承五四運動所取得的實際成效有限,不過“免掉幾個賣國的掮客”而已;另一方面則強調其歷史意義遠遠超出實際效果,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的純粹民意的運動發現”,拉開了“中華民國的‘新運動’”的序幕,使一般國民“于無形中得了許多新教訓,養成了許多新精神”,“群眾運動的權威從此就增長起來”(48)輪忱:《非請愿式之群眾運動》,《惟民》第1卷第7號,1919年9月21日;仲九:《五四運動的回顧》,《建設》第1卷第3號,1919年10月。。辛亥元老吳玉章在回憶五四運動時說道:“從前我們搞革命雖然也看到過一些群眾運動的場面,但是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席卷全國的雄壯浩大的聲勢。在群眾運動的沖擊震蕩下,整個中國從沉睡中復蘇了,開始散發出青春的活力,一切反動腐朽的惡勢力,都顯得那樣猥瑣渺小,搖搖欲墜。”(49)吳玉章:《五四運動前后我的思想轉變》,《五四運動回憶錄》(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60頁。這應該在很大程度上表達了親歷其事者的共同感受。
從運動發起者、參與者的觀念與行動來看,五四運動皆呈現引人矚目的新特征。《建設》雜志所發表的一篇評論文章的看法頗有代表性。作者寫道,所謂“世界歷史”的實質在于“求普遍的永久的幸福的人和求一部分的一時的幸福的人戰爭的歷史”,前者想要贏得戰爭,須用四種“新武器”——“大多數人”“直接運動”“公開運動”以及“用心力去抵抗武力”。五四運動正是如此,目標在求中國民族的而非一部分人的幸福,主體為多數人而非少數人,方式是直接的而非間接的、公開的而非秘密的、和平的而非暴力的,“這運動的新法,在中華民國歷史上,可作開宗明義的第一章了”。(50)仲九:《五四運動的回顧》,《建設》第1卷第3號,1919年10月。
在五四運動發生和發展的過程中,可以見到種種行之有效的斗爭策略和行為方式。以游行示威表達政治訴求、以不合作行為迫使政府讓步、以通電或宣言闡明政治主張、在公共場所集會和演講、成立組織以溝通協調、生動有力的宣傳口號等種種做法,不一而足。相關論著對此已多有討論(51)如周策縱對“五四”當天的示威游行、“五四事件”后的學生罷課、工商業者和工人的協同支持等情形作了細致描述(參見〔美〕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第113—236頁);劉一皋將“五四”學生群體的行為模式概括為直接行動與把握機遇、制造聲勢與行動激烈化、相互呼應與組織大型化、喚醒社會與努力切割等要點,各種社會力量在參與者的直接行動中不斷分化與重組,并形成較為穩定的運動方式(參見劉一皋:《“五四”運動中的學生群體行為分析》,《開放時代》2009年第10期)。。本文不擬贅述五四運動的詳細過程和具體策略,僅從觀念與行為相互塑造的角度,指出以下幾點重要特征。
一曰民眾為政治之主體。五四運動無疑繼承了傳統儒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但其范圍已由知識精英擴展到普通民眾。學生和其他社會群體發起或參與運動,正是基于這樣一種理念,即普通民眾應該關心國家事務而不能自外于政治,應該為實現其政治訴求而采取行動。1916年春,陳獨秀為《青年雜志》撰文稱,“吾國年來政象,唯有黨派運動,而無國民運動也”,法國革命、美國獨立、日本維新之所以成功,正因其為超越一黨一派之上的“國民之運動”,非出于“多數國民之運動”,“其事每不易成就”,即有成就“而亦無與于國民根本之進步”(52)陳獨秀:《一九一六年》,《青年雜志》第1卷第5期,1916年1月。。五四運動無疑大大強化了人們的這一認知,“政治是民眾生活的一個要素,除了專制國及亡國外,政治未有不由民眾發動的。民眾就是政治的主體,離了民眾即無所謂政治”(53)愛世:《群眾運動與根本改造》,《興華》第17卷第47期,1920年12月8日。;“世界上的社會,自古至今,不外一部群眾運動的歷史。群眾運動是一種最強悍的生存競爭,群眾運動打破少數強權的勢力,造出多數互助的勢力,打破不平等的勢力,造出平等的勢力”,五四運動的意義就在于促使中國的學生和商界覺悟起來、組織起來,形成“徹底覺悟的、有完備組織的一種群眾運動”(54)楊亦曾:《群眾運動與中國之社會改造》,《新群》第1卷第3期,1920年1月。。
和以往歷次運動相比,五四運動參與群體的社會構成也的確要廣泛和復雜得多。除了眾所周知的青年學生知識群體外,政黨派系中的政界群體(如研究系和國民黨人)、工商團體中的商人群體(如北京和上海總商會)、以工人和農民為主的社會一般民眾以及海外華僑、留學生和旅歐華工群體,都以不同方式參與了運動(55)參見郭若平、徐文彬:《新世紀以來五四運動研究綜述》,《中共黨史研究》2019年第4期。。因此,時人稱五四運動為中國群眾運動之起點,既是對其社會基礎大為擴展的客觀描述,也是對民眾作為強有力的政治主體的主觀認同。
二曰直接行動與社會制裁。在許多人看來,五四運動最值得稱道者便在于民眾為愛國救國而采取“直接行動”,并對出賣國家權益的“賣國賊”施行“社會制裁”。“五四”游行的指揮者傅斯年明確說道:“若說這五四運動單是愛國運動,我便不贊一詞了;我對這五四運動所以重視的,為他的出發點是直接行動,是喚起公眾責任心的運動。我是絕不主張國家主義的,然而人類生活的發揮,全以責任心為基石;所以五四運動自是今后偌大的一個平民運動的最先一步。”(56)孟真:《隨感錄:中國狗和中國人》,《新青年》第6卷第6期,1919年10月。火燒趙家樓、痛毆章宗祥的暴力行為,則被羅家倫等人稱作替政府主持正義的“社會制裁”而大加贊許:“當這個亂昏昏的中國,法律既無效力,政治又復黑暗,一班賣國賊……哪知道一被手底無情的學生,把那在逃的嚇得如喪家之犬,被捉的打得發昏之時,他們那時候才知道社會制裁的利害!……我敢正式告我國民道:在這無法律政治可言的時候,要想中國有轉機,非實行社會制裁不可!”(57)毅:《“五四運動”的精神》,《每周評論》第23號,1919年5 月 26 日。許多評論文章都把“社會的制裁”視為五四運動的基本特征之一,其重要性可以和“學生的自覺”“民眾的運動”相提并論(58)仲九:《五四運動的回顧》,《建設》第1卷第3號,1919年10月。。
直接行動與社會制裁的背后,蘊含著關于群眾運動與當局之關系的看法。五四運動結束后,媒體上曾發生一場關于“請愿主義”的爭論。張東蓀主張以相對溫和的請愿方式來激起群眾運動,“請愿好像是花,群眾運動好像是果;非請愿主義就是不要開花而要結果,實際上是很少的”。批評者則認為請愿之法可行于小國而不可行于中國,“犧牲了許多生命精神金錢,卻一點效果都沒有”。(59)鑒遠:《群眾運動》,《川滇黔旅蘇學生會周刊》第8期,1919年9月13日。請愿是擔心“下情壅于上聞”,而請求政府來容納人民的意見,背后仍是依賴政府的心理;群眾運動則是因為政府“悍然不顧”人民的利害,而“不得不以人民自決的意思,共同為無抵抗的運動”(60)輪忱:《非請愿式之群眾運動》,《惟民》第1卷第7號,1919年9月21日。。這就是說,依賴于政府并與之合作的行為便不能稱作群眾運動,群眾運動之發生,須以獨立于政府甚至抗衡于政府的自決精神為前提。
三曰公共空間與公開行動。縱觀五四運動的全過程,不同群體(學生、商人、工人、華僑等)所選擇的主要斗爭策略是高度相似的,就是在公共之空間、采公開之行動來表達民意和實現目標。運動伊始,北京學生群體表達不滿情緒和政治訴求的基本方式是游行示威,各大報刊在報道和評論“五四事件”時,往往直接稱之為“示威運動”或“游行示威運動”,如《申報》報道“學界以外交失敗,游行街市,作示威運動”(61)《中國各通信社電》,《申報》1919年5月6日。,還有人徑稱“‘五四運動’的性質,就是示威運動”(62)仲九:《五四運動的回顧》,《建設》第1卷第3號,1919年10月。。游行前后和其間,學生們多次進行公開集會和演講,在集會上散發或事后流傳的宣言中也把“開國民大會”和“露天演說”作為堅持斗爭、喚醒同胞的重要手段(63)《北京學界天安門大會宣言》,賈逸君:《五四運動簡史》,新潮書店,1951年,第38頁。。運動中后期,各地參與者一方面繼續游行、集會、講演,一方面又加入總罷課、罷工、罷市、抵制日貨等內容,共同點都是以不合作和抗爭行為表達自己的訴求和決心,向政府當局施加壓力,向社會各界尋求同情和支持。這些公開行動總體而言是和平的、非暴力的,所以有評論認為,五四運動和義和團運動的根本區別就在于它沒有采用“暴動的行為”“騷擾的行為”,而是以“沒有武器的”和平方式來表達和實現自己的訴求(64)仲九:《五四運動的回顧》,《建設》第1卷第3號,1919年10月。。但是毋庸諱言,運動中的確有暴力現象發生,尤其“五四”當天的縱火傷人行為以及參與者事后對暴力行為的辯護,在很大程度為這場極具象征意義的歷史事件蒙上了一絲陰影(65)對“五四”暴力行為的深入分析和哲學反思,可參見胡傳勝:《“五四”事件中暴力行為再反思》,《開放時代》2010年第8期。。
四曰有力的組織與宣傳。凡運動者,皆有組織與宣傳,但從程度、范圍和效果來看,五四運動顯然比以往的運動勝出一籌。五四運動的直接導因是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學生為反日救國而進行組織和宣傳則醞釀已久。早在1918年5月反日請愿之后,便成立了留日學生救國團、少年中國學會、學生愛國會等組織,在全國范圍內對學生運動進行聯絡、協調。外交失敗的消息傳來后,北京、山東、上海等地民眾不僅自行動作,而且互相往來,共同商議。1919年5月3日,北京政界、商人、學生及部分軍人舉行多場集會,國民外交會敦請政府在外交上采取最強硬的態度,學界大會則決定各學校于次日游街示威。4日上午再開學生代表會,議決拍電國內外、召開國民大會、組織北京學生對外機構、游行示威路線等重要事項。(66)《五四運動紀》,《教育潮》第1卷第2期,1919年6月。6月初,上海的罷工、罷市也和上海學聯、上海商會、江蘇省教育會以及運動中成立的全國各界聯合會等組織密切相關(67)參見〔美〕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第209—216頁。。在運動中發揮作用的既有各地學生救國會這樣的大型化聯合組織,也有新潮社、國民社、平民教育講演團、少年中國學會等數十人到百余人的小團體,乃至同言社、工學會、共學會等人數更少并有秘密行動色彩的激進團體(68)參見劉一皋:《“五四”運動中的學生群體行為分析》,《開放時代》2009年第10期。。
五四運動既以直接行動、公開行動為宗旨,參與者自然要以各種方式宣傳自己的觀點和訴求。前述游行示威、公開集會與演講無疑具有顯著的宣傳效果,除此之外,標語、口號、傳單、公告、宣言、通電、報刊文章、小冊子等也都是表達政治主張的有效工具。據記載,5月4日當天的游行隊伍中人人手執白旗,打出了形形色色的口號:有的直接提出訴求,如“還我青島”“取消二十一款”“外爭主權,內除國賊”;有的表達斗爭決心,如“不復青島寧死”“頭可斷青島不可失”“誓死不承認軍事協定”;有的針對具體當事人,如“誅賣國賊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日本人之孝子賢孫四大金剛三上將”;還有英文、法文標語和許多“很有刺激力量”的圖畫。游行中散發的《北京學界全體宣言》傳單,更慷慨激昂地寫道:“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國亡了!同胞起來呀!”(69)《五四運動紀》,《教育潮》第1卷第2期,1919年6月。簡潔、生動、有力的宣傳口號伴隨著運動始終,栩栩如生地展現了群眾運動的特色和魅力。
五曰力求“根本之解決”。余英時曾對五四運動以來的激進主義思想進行反思(70)參見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激進與保守——香港中文大學廿五周年紀念講座第四講》(1988年9月),《錢穆與中國文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第188—222頁。。林毓生亦指出,五四新文化運動在以激進姿態“全盤反傳統”之時,卻繼承了來自傳統的“借思想文化解決問題”的“一元化”“整體觀”思維方式(71)參見林毓生:《五四式反傳統思想與中國意識的危機——兼論五四精神、五四目標與五四思想》,《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北京三聯書店,1988年,第156頁。。1920年底《興華》周刊上的一篇評論文章,形象地表達了這種思維方式:“這種群眾運動,固是極好的現象,惜乎現在的群眾總是枝枝節節為之,與改造國家的根本問題,還是距離甚遠。人說零碎解決不如總解決,其實零碎解決簡直等于未曾解決。即如五四運動,鬧到罷學罷工罷市,才將曹陸章免職,但是曹陸章雖然免職,曹陸章以外的賣國賊又繼起把持政權……譬如醫者治病,只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不從除去病根下手,即或頭腳暫時治愈,不久仍要百病齊發,不可救藥。所以群眾救國,但憑一枝一節的運動決不能達到目的,要望遠到救國目的,非由民眾自動自決,推倒官僚軍閥,實行根本改造不可。”(72)愛世:《群眾運動與根本改造》,《興華》第17卷第47期,1920年12月8日。五四運動以轟轟烈烈之勢展開,所取得的直接成效卻十分有限(73)五四運動聲勢浩大而實際成效有限,堪稱時人共識。可舉歌謠為例:“勸學界,新少年,五四運動功赫然。雖然去了曹章陸,狐群狗黨尚滔天。一心救國要勤學,余下功夫把講宣。開通民智鼓民氣,排除萬難進無前。莫教虎頭變蛇尾,神州大陸終保全。”參見《歌謠》,《通俗叢刊》1920年第3期。,無疑進一步強化了精英與民眾政治問題不能修修補補而應求得根本解決的心態。征諸后來波瀾起伏的政治革命與社會變遷,這種激進心態不僅體現在思想/觀念層面,更在行動/實踐層面產生了深遠影響。
上述各點,未必都是五四運動所特有或首創。民眾參與、組織宣傳、直接行動、公開行動等,在此前的拒俄運動、抵制美貨運動、保路運動中多少都有所體現。所以有些學者認為五四運動的歷史意義被拔高了,不同意將其作為中國民眾運動的開端。如有研究者主張,1905年的抵制美貨運動才應該被視作“民眾運動的起源”,理由大致有二:一是抵制美貨運動是第一次吸引各個社會階層在同一時間的不同城市廣泛參與的排外運動,二是五四運動在宣傳手法和動員策略上繼承、借鑒了1905年運動的某些方面(74)參見〔新加坡〕黃賢強著,高俊譯:《1905年抵制美貨運動:中國城市抗爭的研究》,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52—158頁。。這兩點看法大體是成立的,但因此而否認“五四”的開創性意義,恐有草率之嫌。五四運動的獨特價值,一在其范圍與影響之大,二在其認知和接受之廣。恰如曾琦所說,“五四以前非無局部的國民,如湖南之‘抗租運動’、四川之‘保路運動’,要皆限一地,不能影響全國。而五四運動則一隅發難,全國響應,學生罷課,工人罷工,商人罷市,全國一致反抗政府,如此始可謂真正的普遍的國民運動”,所以他堅持認為“五四運動為國民運動之開始”(75)曾琦:《五四運動與國家主義》,《醒獅》第84號,1926年5月22日。。更重要的是,盡管歷次運動都在某種程度上呈現這些特征,但是“民眾就是政治的主體”、“民眾自動自決”乃救國之本、民眾可以替代政府施行“社會制裁”、政治問題須求“根本改造”之類的理念,的確要到五四運動發生后方成為社會各界之共識。因此,時人稱五四運動為“中國群眾運動的起點”,并非無因。
源自德國的概念史(conceptual history)研究有一個著名的“鞍形期”(saddle period)假設,即1750年至1850年是德國乃至歐洲社會發生急劇變遷、概念范疇從傳統向現代轉型進而導致現代知識體系形成的關鍵時期(76)參見方維規:《“鞍型期”與概念史——兼論東亞轉型期概念研究》,《東亞觀念史集刊》第1期,2011年,第85—116頁。。1901年,梁啟超提出“過渡時代論”,稱中國“實如駕一扁舟,初離海岸線而放于中流,即俗語所謂兩頭不到岸之時也”,無論政治、學術抑或道德,皆處于過渡時代(77)任公:《過渡時代論》,《清議報》第83冊,1901年6月。。然則,近代中國的過渡時代,究竟起訖于何時?王爾敏認為,1840年到1900年是醞釀中國近代思想的過渡期(78)王爾敏:《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1頁。。張灝則把1895年至1925年稱為中國近代思想的“轉型時代”,即“由傳統過渡到現代思潮承先啟后的關鍵時期”:一方面,西方文化真正形成廣泛而深入的沖擊并造成全國性的影響始于轉型時代;另一方面,轉型時代出現的一些思想模式不僅對于當時而且對于整個20世紀的中國都很有代表性(79)張灝:《中國近代轉型時期的民主觀念》,《張灝自選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81頁。。王汎森指出,正是在這30年間,形形色色的“主義”概念逐步發展成異常強大的新政治思想論述,終于導致“主義時代”之來臨(80)參見王汎森:《“主義時代”的來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一個關鍵發展》,《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第138—219頁。。在筆者看來,正是在同樣的時代背景和歷史脈絡中,群眾運動逐漸在近代中國興起和盛行,并成為20世紀中國社會政治變革的主要形式,此即本文所稱之“運動時代”。
中國近代思想的轉型以及“主義”與“運動”的盛行之所以發生于1895年到1925年(從“甲午”到“五卅”),與兩個重要因素密切相關:一是國恥事件和救亡圖存成為社會之焦點,二是社會政治問題成為時代之重心。
美國漢學界長期認為,中國是在西方列強的沖擊和挑戰下被迫走上近代化道路的(81)Ssu-yu Teng and John K.Fairbank, 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 A Documentary Survey, 1839-1923,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9.,一些中國學者也認可中國被西方堅船利炮“轟出中世紀”的說法(82)參見張劍:《1840:被轟出中世紀》,東方出版中心,2015年。。所謂“沖擊—回應”模式后來遭到“帝國主義論”“世界體系論”“中國中心觀”等新解釋范式的挑戰,然而中國近代社會政治變遷深受西方因素之影響是不爭的事實。不過和一般人的印象不同,盡管鴉片戰爭強行打開中國大門并使其社會性質開始發生變化,但是西方對于中國近代歷史進程的深遠影響,尤其在激發民族主義、提供政治模式、促動政治變革等方面的影響,都不是在鴉片戰爭和《南京條約》之后即刻顯現出來的。征諸報刊、檔案、日記、文集等歷史資料,真正對朝野上下產生振聾發聵之刺激進而改變中國政治發展走向的歷史事件,乃是1895年甲午戰爭的失敗。敗于“蕞爾小國”和不平等條約的強力刺激,重塑了政學各界的歷史認知和世界想象,激發了朝野上下日益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進而推動中國在世紀之交進入思想轉型和政治變革的關鍵時期。戊戌維新、清末新政、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以及五四運動、五卅運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為了回應甲午戰敗后不斷強化的救亡壓力。
由此,以救亡圖存為根本目標的社會政治問題迅速成為“時代之重心”。“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中心的一環,都有這種為時代所規定的特色所在”,近代中國的中心環節就是“社會政治問題”,尖銳而持續的民族矛盾和階級斗爭,使人們將注意力投放到“當前急迫的社會政治問題的研究討論和實踐活動中”(83)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456頁。。辛亥革命和帝制終結之后,知識精英一度認為政治變革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應當致力于思想啟蒙和文化重建。陳獨秀于1915年創辦《青年雜志》時,一方面主張“由專制政治,趨于自由政治;由個人政治,趨于國民政治;由官僚政治,趨于自治政治”是“立憲制之潮流”“世界系之軌道”;另一方面卻不以實際介入政治活動為己任,反而強調道德倫理對于政治之影響,斷言“倫理的覺悟,為吾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84)陳獨秀:《吾人最后之覺悟》,《青年雜志》第1卷第6期,1916年2月15日。。五四運動后,社會政治問題重新成為知識精英矚目的焦點,進而蔓延為社會各界普遍關注的議題。1919年12月,陳獨秀為《新青年》起草“本志宣言”,一改幾年前不介入政治的立場,不但“承認政治是一種重要的公共生活”,而且明確宣稱,“我們主張的是民眾運動社會改造,和過去及現在各派政黨,絕對斷絕關系”(85)《本志宣言》,《新青年》第7卷第1號,1919年12月1日。。在投身民眾運動和社會改造的過程中,愛國、救亡、革命等現實訴求的重要性和緊迫性迅速上升,而民主、科學、自由等啟蒙價值被暫時懸置起來,“這種以啟蒙為目標、以批判舊傳統為特色的新文化運動,在適當條件下遇上批判舊政權的政治運動時,兩者便極易一拍即合,彼此支援,而造成浩大的聲勢”(86)李澤厚:《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17頁。。
回顧世紀之交的中國歷史進程,可以看到一條清晰可辨的線索,即國恥事件—民族主義—群眾運動三者相互纏繞、不斷推進,以群眾運動之方法實現救亡圖存之目標,日益成為社會各界的共識。
1895年,中國敗于日本后被迫簽訂《馬關條約》,引發朝野震驚,國恥意識開始廣泛蔓延,種種國恥言說也在報刊上出現和流行。1897年,清宗室壽富和康有為等人在北京發起知恥學會,梁啟超、壽富分別為其撰寫“敘”和“后敘”,號召國人知恥、自強以應對日益嚴重之外患。先后在香港、上海等地發表的政治漫畫《時局全圖》,更以最直觀、醒目的方式,將中國面臨瓜分豆剖之危局呈現于國人眼中,使國恥意識進一步發展與傳播(87)《時局全圖》的版本及意義之演變,可參見Rudolf G.Wagner, “China ‘Asleep’ and ‘Awakening.’ A Study in Conceptualizing Asymmetry and Coping with It.” Transcultural Studies, 2011 (1), 4-139。。正是在國恥意識和救亡熱情的引領下,精英分子(包括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底層民眾先后發起了戊戌維新運動和義和團運動。
1903年,沙俄撕毀中俄《東三省交收條約》,向中國東北增兵并提出“七項要求”,激起各地民眾極大憤慨,上海、北京、湖北、江西乃至東京等地紛紛集會抗議,發起“拒俄運動”,留日學生并成立“拒俄義勇軍”,派代表回國要求赴東北抗俄。拒俄運動使長期處于分離狀態的趨新人士與廣大民眾“在觀念和行動上開始尋求合拍”,促成了“中等社會的自覺”,在近代中國史上有著“分水嶺式的重要地位”(88)桑兵:《拒俄運動與中等社會的自覺》,《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4期。。但總體看來,拒俄運動以及同年因《蘇報》案引發的城市抗議活動,還是以知識分子和激進學生為主力軍,其他社會團體只是偶有參與,因而“還不能算作是后來數十年間陸續發生的抵制運動的原型”(89)〔新加坡〕黃賢強著,高俊譯:《1905年抵制美貨運動:中國城市抗爭的研究》,第3頁。。
1905年,因不平等條約《中美會訂限制來美華工保護寓美華人條款》期滿,美國政府拒絕改約,引發上海、廣州等地民眾及新加坡、馬來亞等國華人社群的抵制美貨運動。這場抵制運動呈現和早先的抗爭事件不同的特征,它既不像公車上書、戊戌變法那樣由精英分子領導,也不像義和團運動那樣由憤怒的“暴民”發起,而是由紳商、知識分子、低階官員、學生和勞工等社會階層廣泛參與的民眾運動(90)〔新加坡〕黃賢強著,高俊譯:《1905年抵制美貨運動:中國城市抗爭的研究》,王賡武“序”頁。。這一年還發生了留日學生抵制日本文部省《清韓留學生取締規則》而全體罷課的抗爭事件,陳天華蹈海自殺,全體學生歸國,并于翌年成立中國公學,民族情緒高漲(91)舒新城:《近代中國留學史》,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第179頁。。
帝制終結、民國肇造之后,則以1915年的“五七”“五九”、1919年的“五四”、1925年的“五卅”三大事件,影響最為廣泛和深遠,共同特征仍是以國恥事件為直接導因,在全國范圍內激起民族主義情緒,進而引發大規模的民眾抗爭運動。巧合的是,這些事件都發生在5月,加上國際勞動節、馬克思誕辰等紀念日,瞿秋白曾發現5月是中國國恥和革命紀念日最集中的月份,熱情地稱之為“革命的五月”(92)秋白:《中國之革命的五月與馬克思主義》,《向導》第151期,1926年5月1日。。
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提出嚴重破壞中國主權的“二十一條”要求。5月9日,袁世凱表示接受。消息傳出,國人皆視為奇恥大辱。青年毛澤東深受刺激,寫下十六字以明志:“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93)《毛澤東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1990年,第11頁。事件發生不久,以國恥為主題的著作、地圖、小冊子等紛紛出版,引起社會公眾極大反響(94)參見知恥社編:《國恥》,知恥社,1915年;孫鑫源:《國恥鑒》,文明書局,1915年;公民救國團編:《國恥痛史》, 1919年;河南省政府編印:《中華國恥地圖》,1922年;沈文濬:《增訂國恥小史》,中國圖書公司,1925年;等等。。將“五七”“五九”及其他國恥事件的特定日期稱作“國恥日”自此成為慣例,每逢其時,社會各界都會以通電、宣言、集會、游行等方式進行紀念(95)據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內政部調查,全年“國恥紀念日”已達26個之多。參見《社會科學辭典》,世界出版書局,1929年,第497—498頁。。“二十一條”事件所引發的國恥紀念運動,為五四運動的爆發埋下了伏筆,其間涌現出來并不斷發酵的反日、反軍閥思潮,最終演變為五四運動中“外爭國權、內除國賊”的著名口號。
五四運動后,形形色色的群眾運動迅速高漲,以群眾運動救亡圖存的觀念亦迅速普及。及至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人民群眾的主體地位進一步凸顯,群眾運動也在黨組織的宣傳、動員、引導之下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1921年11月,中共中央發布通告,以“勞動運動”“青年及婦女運動”為黨的重要工作。次年6月,陳獨秀向共產國際匯報,將上海、北京、廣東、漢口、長沙、浙江等地發生的罷工和組織工會等活動稱為“勞動運動”。(96)參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26—27、50—53頁。1922年9月在上海創辦的《向導》周報,很快成為中共宣傳和發動群眾運動的重要陣地,從創刊到1927年8月停刊共出201期,刊載關于工農運動的文章200余篇。1923年,中共三大召開,確立與國民黨合作的方針,將“排除外力及軍閥”的“國民運動”作為主要任務,并通過關于“勞動運動”“婦女運動”“青年運動”的議決案。在此后的革命進程中,發動群眾、開展群眾運動始終是中共的工作重心所在,黨內文件隨處可見形形色色的“運動”,諸如“群眾運動”“民眾運動”“國民運動”“勞動運動”“工人運動”“農民運動”“婦女運動”“青年運動”等,名目之多,難以盡述。歷史教科書在評價五四運動的歷史意義時,除了反帝愛國之外,還會強調它“促進了中國工人運動和馬克思主義的結合,在思想上和干部上為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作了準備”,因而“揭開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序幕”(97)胡德坤、宋儉主編:《中國近現代史綱要》,武漢大學出版社、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6頁。。從“五四”所開創的群眾運動傳統之于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重要意義來看,這一評價也是成立的。
1925年發生的五卅慘案和五卅運動,則將國人的國恥意識和反帝情緒推向了高潮,也使群眾運動的理念與實踐進一步高漲。事件的起因是5月15日中國工人顧正紅被日本職員槍殺,上海工人憤而罷工。30日,工人、學生數千人在上海租界舉行反帝游行和演講,英國巡捕開槍射擊,打死十余人,打傷數十人,逮捕100多人,是為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五卅慘案本是在紀念“五七”國恥的背景下發生的,涉及日、英二強國的在華暴行,兩大國恥事件交疊累積,激起前所未有的反帝熱潮,引發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民眾反帝運動。在中共的領導和推動下,五卅運動迅速席卷全國,從工人擴展到學生、商人、市民、農民等社會各階層,從上海擴展到全國各地,先后有25個省、600多個市縣、1700多萬民眾直接投入反帝運動。(98)傅道慧:《五卅運動》,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前言”第2頁。如時人所說,五卅運動促使中國的反帝運動迅速擴大、各階級的反帝聯合戰線迅速鞏固,造成了一個空前的、遍及全國的、“自覺的和有組織的民族解放運動”(99)心誠:《民族解放運動的新時期》,《向導》第127期,1925年8月31日。,標志著中國歷史上一個新時期——“國民革命”——的開端(100)秋白:《五卅后反帝國主義聯合戰線的前途》,《向導》第125期,1925年8月18日。。
“主義”概念的形成與傳播,經歷了一個逐漸演變的過程(101)王汎森指出,“主義”概念在19世紀80年代開始出現,辛亥前后逐漸形成一種新政治論述,但只有經過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主義”方始成為青年們“渴切的追求”。參見王汎森:《“主義時代”的來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一個關鍵發展》,《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第140頁。。普通民眾登上政治舞臺、群眾運動成為至關重要的政治實踐模式,同樣有其醞釀和發展的脈絡。大致說來,甲午戰敗為其誘因,經拒俄運動、抵制美貨運動、保路運動、“五七”“五九”紀念等事件的不斷操演和發展,至五四運動實現了由量變到質變的轉折,最終在五卅運動中達到最高潮。“由觀念變遷、宣揚西化,到開始從實踐中改變行為、創造模式,正是五四新一代青年的特征之一”(102)李澤厚:《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中國現代思想史論》,第25頁。。在“運動時代”之來臨的歷史劇中,五四運動便是這承上啟下的關鍵節點,“自民國成立以來,先五四發生之種種運動,不知凡幾,后五四發生之種種運動,又不知凡幾,然吾人均不復憶之,而獨念念不忘五四運動。此無他,蓋五四運動,自有其可貴之價值與夫特有之意義在焉”(103)曾琦:《五四運動與國家主義》,《醒獅》第84號,1926年5月22日。。信哉斯言。
以“主義時代”來描述世紀之交中國社會政治思潮的新特征,體現了思想史家的深邃洞見。然而,細細體察那個風云變幻、波瀾壯闊的年代,“主義時代”絕非如天外飛仙般憑空和獨自降臨,而是在近代中國獨特的歷史情境中,與“群眾時代”“運動時代”攜手而至的。
1895年,法國人勒龐(Gustave Le Bon)憂心忡忡地預告了群眾時代的來臨:“當我們悠久的信仰崩塌消亡之時,當古老的社會柱石一根又一根傾倒之時,群眾的勢力便成為唯一無可匹敵的力量,而且它的聲勢還會不斷壯大。我們就要進入的時代,千真萬確將是一個群眾的時代。”(104)〔法〕勒龐著,馮克利譯:《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第6頁。20世紀初,以勒龐為代表的群眾心理學和馬克思所開創的唯物史觀先后傳入中國,并與中國傳統的群眾意涵發生碰撞與融合:一方面,“群眾心理”代表了個性泯滅、理性喪失、易受蠱惑的消極群眾形象;另一方面,“群眾運動”則表征著備受壓迫、奮起抗爭、勇于犧牲的積極群眾形象(105)參見李里峰:《群眾的面孔:一項基于近代中國情境的概念史考察》,《新史學》第7卷“20世紀中國革命的再闡釋”,中華書局,2013年,第31—57頁。。民國時期,“五七”“五四”“五卅”三場運動相繼發生,強有力地見證了“群眾時代”與“運動時代”在中國的來臨。直到抗戰正酣的1939年,蔣介石仍將當前所處的時代稱為“群眾本位的時代”。
“主義”(-ism)作為政治價值概念的常用后綴,往往帶有“至上”的意涵,其實質便是通常所說的“意識形態”(ideology)。它可以理解為一種觀念科學、一種使世界更易于理解的解釋性框架、一種“世俗宗教”、一種基于理性主義的抽象思想體系,或如馬克思所說,一種統治階級用于支配被統治階級的“虛假意識”。一些當代政治理論家則更愿意把意識形態視為一種具有“行動導向”(action-orientated)的觀念體系,它不僅描述和解釋現實,而且提供一個美好的未來以及提出“達成目標所必須實行的明確步驟”。相應地,意識形態往往又具有“群眾導向”(mass-orientated),以群眾為動員對象,用一般人能夠理解的簡單語詞來陳述,以“鼓舞人們盡最大的努力來達成意識形態所設定的目標”。(106)〔美〕利昂·P.巴拉達特著,張慧芝、張露璐譯:《意識形態:起源和影響》,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第9頁。換言之,思想/觀念與行動/實踐相表里,解釋世界的意識形態(“主義”)與改造世界的政治實踐(“運動”)之間存在顯著的親緣關系。
對于世紀之交的中國來說,如果說“主義”盛行標志著中國現代思想的一個“關鍵性轉折”,那么群眾運動的出現和普及,則彰顯了中國政治在行動或實踐層面的重要轉型。近代中國思想的發展與國難和救國的迫切要求密切相關,在此情形下形成了兩個重要的思想旋律:一是群體化、組織化,由“群”→“社會”→“團體”→“黨”;二是尋找一種義理,一步步將它擴展為包羅一切的中心思想(107)王汎森:《“主義時代”的來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一個關鍵發展》,《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第140—141頁。。從行動領域來看,群眾運動逐步成為主導性的政治實踐形態并為國人所廣泛接受,首先也是由國難與救國的巨大壓力所致。“主義”在思想領域、“運動”在行動領域的分別盛行是相互促進的過程,在時間階段上也具有同步性。
聲勢浩大、席卷全國且長期延續的群眾運動,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政治的整體面貌。群眾運動所代表的政治景觀,既非傳統帝制時代的專制政治、宮廷政治,也不同于近代西方的選舉政治、圓桌政治,而是一種基于精英與民眾之辯證關系的廣場政治、街頭政治,其間蘊含著十分重要且具有實質性意義的假設:政治舞臺上的主角是人民群眾而非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但人民群眾又離不開精英(以及由精英創建和領導的現代政黨)的“代表”和“喚醒”(108)參見John Fitzgerald, Awakening China: Politics, Culture, and Class in the Nationalist Revolutio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Conclusion”。。政治現代性的發生,意味著政治結構的根本性變革和政治主體的實質性轉換。傳統政治通常呈現為以君主權力為核心的金字塔式等級結構,現代政治則是秉承“理性”和“祛魅”的原則,在君主專制制度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主權在民”對“主權在君”的終極置換,成為政治現代性自我奠基的關鍵環節(109)參見張鳳陽:《人民vs.國王:斷頭臺上的政治現代性事件》,《學術月刊》2016年第10期。。在近代中國和東亞的政治變遷中,同樣可以看到這一主體置換的過程。但是和西歐國家相比,中國的情形更為復雜,現代國家建構不是一個原發、內生的過程,而是發軔于西方和日本的侵略以及國人的被動回應,人民取代君主成為政治主體的過程也始終與救亡圖存的訴求、民族主義的成長密不可分。從而,“人民”不僅僅是作為君主的對立物而存在,而是與“國民”“群眾”等意涵相近的概念共同構成了一個表征現代政治主體的概念叢(110)Li Lifeng, “Ambiguous Subject: the ‘Masses’ (qunzhong) Discourse in Modern China,” Cultur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y of Culture and Axiology, 15 (2), 2018: 135-156.。“運動時代”之來臨,不僅與“主義”話語相互支撐,也和“群眾”“民眾”登上政治舞臺密不可分。五四運動既是“群眾”積極意涵得以彰顯的契機,又是“運動”主導政治實踐的轉折點,顯然并非偶然:群眾的廣泛參與使運動成為可能,運動又為群眾提供了施展身手的空間。
簡言之,自甲午戰爭之后的30年,見證了近代中國政治制度、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的急劇變遷。群眾登上政治舞臺、主義引領政治思潮、運動彰顯政治實踐乃是齊頭并進且相互推動的三個面相。或者說,政治觀念轉型的“主義時代”、政治主體轉換的“群眾時代”、政治實踐革新的“運動時代”是聯袂降臨到近代中國的。從1895年開始,種種國恥事件不斷累積,一再激發國人的救亡意識和民族情感,在強烈而持久的救亡圖存壓力下,“主義”話語和群眾運動作為有效的思想和行動武器得以形成、強化和傳播。五四運動的發生和擴散,將這一交互纏繞的發展脈絡推向了由量變到質變的臨界點。政治精英與知識精英代表和喚醒人民群眾,以主義解釋世界,以運動改造世界,逐漸成為各種新興政治力量共享的行為模式,為此后數十年中國的社會政治變遷奠定了基礎,也由此塑造了一種獨具中國特色的另類政治現代性。五四運動過去100年了,對五四運動的研究、闡釋和反思仍是中外學界常談常新的話題,人們既為“五四”先賢的救國情懷和啟蒙精神所鼓舞,又對群眾運動中潛藏的負面影響和破壞力量而感到憂慮。無論如何,五四運動在政治主體、思想觀念、行為模式諸方面所塑造的政治現代性,迄今仍在中國的社會政治生活中發揮著不容忽視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