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品新/文
一
2016年5月至2018年5月,我有機會作為最高人民檢察院第四批掛職法學專家,深度體驗了檢察工作與生活。兩年間經歷的事情很多,好多觀察和思考已經淡忘了。然而,“檢察技術人”的合理定位是什么?在司法改革大潮中該群體的命運發生著怎樣的變化?他們又會如何影響中國檢察事業發展?對諸如此類的基礎性問題,卻不敢相忘并苦于思索。
得益于最高人民檢察院黨組關于學者掛職的政策和恩師何家弘教授的推薦,我到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技術信息研究中心掛職。老實說,之前我對檢察技術信息研究中心了解不多,即便對名字也不明就里。事后了解,中心名字中三個關鍵詞是“技術”“信息”“研究”;簡單地說,檢察技術、檢察信息化、檢察科學研究是中心發展的“三駕馬車”。這個中心及其輻射條線匯聚了全國檢察系統的理工科人才。我由此結識了全國檢察技術條線的許多同志。
這是一群在政法機關內工作卻不擅長法律知識的專業人士!這些多少顯得有點“另類”。不過,我喜愛這樣的“另類”。在我看來,法律就是一門萬金油的經驗之學,什么專業背景都可以在法律崗位發光發熱。我個人更以游走于法學與信息科學之間為專業旨趣,致力于文理交叉的證據學科群、電子證據學、網絡法學和大數據智能司法等教學科研,也曾被人評價為“跟搞法律的講技術”“跟搞技術的講法律”。這些何嘗不是一種能力?檢察技術人,就是檢察大院里的技術大拿、科技人才、科學精英……對他們的喜怒哀樂、所思所想、現實未來,我產生了觀察的濃厚興趣。
二
掛職之初正是“雷洋案件”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其時北京市昌平區人民檢察院已經啟動了初查,主要的調查工作包括對事發現場的勘驗、檢驗、鑒定、偵查實驗等工作,以最大程度地還原真相。這離不開檢察技術人參與辦專案的辛勤付出。事實上,技術條線的許多同志(包括電子證據專家、法醫專家等)立下了汗馬功勞。當然,我也記得專案組曾經在一個周末通知部分檢察技術專家去報到參與辦案,但確有個別同志臨場“退卻”了。在調查進入關鍵環節時,專案組特別安排進行偵查實驗,以充分驗證有關調查對象的說法是否可信。當時需要請到系統內外掌握實務經驗的專家獨立進行。北京市檢察系統缺少這樣的人才,決定向高等學校求援。專案組領導請我幫忙物色推薦人選,我問詢了一些知名高校的朋友,最后推薦了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胡向陽院長的團隊。胡院長一行過來北京做偵查實驗,進行情景再現以定分止爭,獲得了專案組的感謝信。
這只是一件由技術專家輔助辦案的普通事例。我從中看到了檢察技術條線面臨的重要機遇。說是機遇,也就是重大挑戰。像同期的“e租寶案件”,檢察技術人輔助檢察官提前介入偵查、審查證據等,起到了良好的支撐作用。“快播案”,公訴團隊未能在庭上對專業問題做出妥當的應變,而引發了輿情,假若檢察技術人員有機會出庭施以援手應該會是另外的局面。同樣,在網絡案件、金融案件、知識產權案件、食品安全案件、環境保護案件等專業性案件的辦理中,檢察技術人都撒下了晶瑩的汗水。這些故事述說著檢察技術人的不可替代性。
我能夠強烈感受到檢察技術人對于檢察事業現代化、信息化發展的基石地位。檢察技術人,不是像檢察官那樣的法律專業人才,而是更專業“范”的理工科專業人才。他們往往具有理工科背景或專業技能,能夠以專業技能為國家的公平正義事業保駕護航。這就像軍隊在陸軍、海軍、空軍和火箭軍之外組建的“戰略支援部隊”。檢察技術人的使命就是全方位全天候的戰略支援、信息化辦案中的攻堅克難等。
我開始更主動更有效地融入檢察技術隊伍,請纓開展了檢察技術條線的調研。
三
——檢察系統有無合格的科技人才?這是調研中的第一個疑問。
泛泛地回答,答案是肯定的。我聽到的工作匯報是,僅就檢察技術信息化條線而言,全國有電子數據、法醫、文書、理化及司法會計等類別的鑒定專家6000多名,以及從事信息化工作的專家6000多名(截至2017年10月)。然而,這支隊伍是否“足以譽為‘人才’隊伍”,是否足以托舉科技強檢的偉業?這需要往細了思量。
2017年關于檢察技術人現狀與建議全國性調研,參與填寫問卷的檢察技術信息化部門人員有4225人。簡單分析發現,填表反映出的檢察技術人學歷為本科及以下的竟然遠超80%,博士學歷不到1%,碩士學歷亦僅占6%。誠然,科技水平或含金量不能單純地唯學歷論。但是,如此的學歷狀況,確實是令人憂心的。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全國范圍內一些檢察技術人常常困守于同步錄音錄像、電腦、電梯維護等低端工作;即便一些擁有檢察鑒定執照的專家,也逐漸疏遠司法鑒定等辦案輔助工作。而檢察技術人本應當有著作為“人才”的作為。
近年來,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技術信息研究中心加強了科技強檢的系列專題培訓,主要方式是邀請全國檢察技術人開展交流切磋。這樣的做法簡單,但挖掘了很多可擔“師資”重任的優秀人才。他們的專業能力不僅在辦案中戰功赫赫,而且在科技同行圈中嶄露頭角。既有幾十年扎根于司法會計行業的元老,有投身于電子取證與聲像鑒定的新秀,更有橫跨技術大類的實戰高手;既有耕耘實驗室認證認可的指路人,有敢于挑戰文檢時間檢驗之尖端課題的吃螃蟹者,更有融通立體測謊技術的實踐者……而在新興的大數據挖掘、機器學習領域,檢察技術人也敢于爭先,無論是以集團戰還是以單兵戰的方式,均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像貴州、上海、江蘇、浙江、山東等地檢察同仁就率先建成了刑事輔助辦案系統,拓展了新的疆域。從實戰中來,到講堂上去,總能發現“擁有金剛鉆”的一流檢察技術人才。盡管人數不多,但人教人、手幫手,就能復制擴大全國檢察科技隊伍。如果再能得到社會名家的鼎力相助,全國隊伍就能得到迅速的壯大。
從這個意義上說,檢察技術人隊伍不整,但也有足夠的領軍人才。關鍵是他們如何起到母雞帶小雞的示范作用,正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檢察技術人在經歷著什么?這是調研中的第二個疑問。
現階段各項司法改革如火如荼,檢察技術人不可避免地卷入到改革的洪流之中。放眼望去,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制度改革、員額制改革以及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等紛至沓來,無一不對檢察技術人形成重大影響。然而,由于國家關于技術公務員的改革方案遲遲“只聞樓梯響”,全國檢察一時針對檢察技術人推出的配套改革措施不多。“沖擊迭加”“軍心不穩”,是這支隊伍的年度寫照。
2015年底,中辦、國辦下發《關于完善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制度的意見》,其中設定了取得法律職業資格的條件,要求“具備全日制普通高等學校法學類本科學歷并獲得學士及以上學位,或者全日制普通高等學校非法學類本科及以上學歷并獲得法律碩士、法學碩士及以上學位或獲得其他相應學位從事法律工作三年以上”。這一條件的變化是為了提升法律職業資格的準入門檻。在客觀上,這限制了檢察技術人朝“科技+法律”復合型人才的轉型。前述調研也表明,78%的人反映,這會使檢察技術人獲得法律職業資格的難度增大。
2013年3月,最高人民檢察院與中組部發布人員分類管理改革意見,將檢察人員明確劃分為檢察官、檢察輔助人員、司法行政人員三類。現如今,員額制改革早已落定。這項改革曾經引發的一個具體爭議是,檢察科技部門是否配員額?最終,全國范圍內檢察技術人基本上未“入額”;極少數人轉崗后“入額”。調研也表明,超過80%的人反映,這導致檢察技術人的大量流出部門或離職。
2016年12月,全國人大常委會發布《關于開展國家監察體制改革試點工作的決定》,指出“實行監察體制改革,設立監察委員會,建立集中統一、權威高效的監察體系,是事關全局的重大政治體制改革。”這要求將檢察機關查處貪污賄賂、瀆職侵權以及預防職務犯罪等相關部門人員實現整體轉隸。轉隸任務完成后,各級監察委建立。這看似跟檢察技術人沒有關系,實則影響更大。調研也表明,近80%的人反映,隨著干警轉隸和大部分自偵職能剝離,檢察技術案件數量嚴重下滑,檢察系統的檢驗鑒定工作出現萎縮;還有一部分檢察技術人也離開檢察院轉到了監察委。
檢察技術人歷經風雨漸入低谷。如何“見彩虹”?如何“觸底”再出發?這需要堅守與智慧。
——檢察技術人如何走向未來?這是調研中的第三個疑問。
“司法辦案始終是高度專業化的工作,不會有人因為權力而輝煌,卻能因為專業而出眾?!边@是我以前在《輔助亦主流》一文中針對“專家輔助人”寫出的心得。這一觀念當然適用于廣大的檢察技術人。
檢察院是一個辦案機構,辦案是王道!如果檢察技術人能夠以“專業知識”對關鍵性的證據一錘定音,對棘手的案情爭議定分止爭,那就會取得令人矚目的業績,就能為自己的未來趟出一條鮮花遍開的大道。
我先后提出了《關于科技強檢的三點建議》《關于制定人民檢察院專家輔助人工作規定的建議》《檢察技術信息條線改革思路和建議》等建言,特別建議最高人民檢察院應當適時推出“專家輔助人制度”。我認為,檢察機關設置專家輔助人具有相當的可行性。任何人擁有司法活動所需要的專門知識,都可以成為專家輔助人。在我國,目前檢察技術信息條線的專家可以“搖身一變”成為當然的專家輔助人。超出這個范圍的,檢察系統還可以邀請一部分外聘專家“建庫”。外聘專家屬于補充性的專家輔助人。不難看出,我國檢察機關推出“專家輔助人制度”現實具有了相當規模的人才基礎,并不需要很高的經濟和人力投入。
檢察部門設置專家輔助人能夠獲得良好的制度收益。理論上,就訴訟類型來說,無論是在刑事訴訟中,還是在民事訴訟、行政訴訟中,檢察官都可以聘請專家輔助人。從訴訟范圍來講,專家輔助人不僅可以解決專業案件的出庭支持公訴、公益訴訟問題,而且可以輔助檢察官進行案件初查、立案和偵查,進行技術性證據審查、鑒定等工作,最大程度地彌補辦案人員的專業知識缺陷,保障訴訟程序的順利進行。特別是在一些重大敏感案件中,專家輔助人以其專業性和中立性參與到訴訟中,能夠讓檢察機關的司法活動更具公信力,可以極大地緩解檢察機關可能面臨的輿情壓力。我的具體建議是:最高人民檢察院應當適時制定出臺《人民檢察院專家輔助人工作規定》,對專家輔助人的含義、職責、權利、義務、選任、管理及工作規則等內容作出制度性安排。
此建議得到了最高人民檢察院黨組、領導和各廳局同志的大力支持。之后,中心成立了專門的立法推動小組。經過大家的協同攻關,最高人民檢察院最終于2018年4月出臺了《關于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參與辦案若干問題的規定》。這是一部“自選動作”意義上推出的司法解釋,為以檢察技術人為代表的專業力量提供了全方位輔助檢察官辦案的機會。
掛職結束后,我有時還會胡思亂想:
事業有起有落,這本是正常的現象。關鍵在于,當機遇降臨的時候,檢察技術人是否作好了準備?專業能力是否足夠高舉科技強檢的大旗?專業輔助辦案、司法鑒定與智慧檢務,這些都是檢察技術人發光發熱的亮麗舞臺。在新時代,檢察技術人為公益訴訟檢察提供全方位的科技支撐,更是檢察科技提級轉型的巨大契機。
四
詩人寫道: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棄……
感性地說,我因“戰友”緣對檢察技術人產生了一種難以割舍的存念。
中國檢察技術人同中國檢察系統之間的關系,不更像是一種長期的依存關系么?我理解,檢察技術人的沉浮系于中國檢察事業;同時,中國檢察事業走向輝煌離不開檢察技術人。
檢察技術人,必將迎來整個條線事業發展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