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呈現出健康的形狀（組詩）

·王夫剛·

偶爾還會想起

終于到了滿足往日心愿的時候了

——寫一首詩，獻給愛情

但愛情已經生出隔夜的

味道——成熟的另一個說法

叫作朽爛——壞脾氣

屬于個人財產適合自我珍藏

可愛的青春才是向青春致意的理由

失落，淡定，都不值得

一再提及——偶爾還會想起

從前的風刮過夏季

旅途，以及旅途中的風景——

馬賽人從不計算牛羊的

數量，遠山呈現出

健康的形狀……啊，愛是一種偉大的

存在，慢慢降臨的黃昏

卻有足夠的耐心適應遺忘

兼 致

在我的唇上，一群異名者

和半異名者，填平大海

坎波斯，雷耶斯，卡埃羅，索阿雷斯

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單身

都寫詩，他們互相寫信

互相評論，甚至互相翻譯

彼此的作品：退潮的沙灘審判庭

留下無人接聽的電話

無人領取的原告的面具

和未來的下落——假如未來也有下落

散 步

難得有這樣的心情——大雪過后

我來到冬天的原野散步

一片白色之上，寂靜的

無邊的、高處落下的陽光漸呈溫暖

我走得很慢，但大雪不容置疑

我走過梯田、松林和無人的山岡

走過一年中的最后時光

向一只探頭探腦的小松鼠問好

呼吸，沉思，雪地上撒野

孤寂中洗心——多么美好的季節啊

當初我在清晨抱病寫詩

故鄉三次送來了含露的花籃

難得有這樣的時刻——按圖索驥的

散步者，以雪喻白，以白贈雪

造船用材林

為萬木立傳的畫家，一個人創造了

一個畫派：希施金，森林的

歌者，在俄羅斯畫布上種植

造船用材林，每棵樹都是風景在絕唱

一生只做一件事情，讓林邊野花

雜草，簇擁著北方曠野中的

樹木——嗨，當代表作多到以樹木為計算單位

甜蜜引發的煩惱，就算另類褒獎吧

據說他對樹木、野花、雜草的

寫生和研究，達到了科學家的程度

據說，溯源也叫作逆行

航海家的日志允許寫在桅桿上

為萬木立傳的畫家，萬木是授權的傳記

1898年以后，船廠死了一種顏色

孤獨六行

一個人逛超市；一個人看電影

一個人喝醉；一個人唱KTV

一個人打賭；一個人看海

一個人搬家；一個人游完迪斯尼樂園

一個人去醫院排隊做手術

一個人夜里哭泣并賄賂死神

畫蛇添足

但我想用另一個故事證明傳奇還活著

幾十年前，鋼琴家的兩個手指

被革命派剁掉并扔進了

垃圾堆。此后，鋼琴家

每天都像瘋了一樣奔波于垃圾之間

尋找無缺的聲音直到最近離世

樹枝搖晃

多年以前的一篇文字，與題目

完全吻合：沒什么意思

撈魚的人試圖記錄一個事實

但是，魚有另外的想法

闊綽的醫院也有束手無策之時

鎮定之心也難免暗自哭泣

天空陰得如此曖昧，正好適于

閱讀1902年的詩篇——

欲望這種東西，說什么好呢

除了樹枝，在樹枝上搖晃

相信他——沒有見過的荷馬

阿喀琉斯的憤怒不可能藏于腳踵

啞巴說

角落的囚徒，沉默的擁躉

我不說話，我就不是啞巴

而投誠亦非褒義之歌

任由造反派接收：我在曠野走動

我就是《春秋》《史記》和《詩經》

我在黑夜赦免星星

我就是岌岌可危的浪濤

被風安慰；我在候車室

打聽高速鐵路的下落

青春來來往往，披著島嶼一樣的外套

撒嬌的春天和該死的夢

使用同一部手機；給咖啡里

加點兒風吧，我不說話

我就不是啞巴，非處方的時代

需要被吹走的力量告上法庭

雜 句

車輛停好，熄火，關閉燈光

握方向的手陷入男性的沉默

午睡者醒來，窗外，是暮春

鳥鳴與麻將的戰爭分庭抗禮

到父親墓前抽煙，欲言又止

微信在刷屏，中年日暮鄉關

世界從我身邊走過——憂傷

大致如此；絕望，無非如此

馬桶之歌

贊美馬桶就是贊美生活。作為一項

偉大的發明，馬桶

配享這個肯定句：出身豪門

卻愿意為所有的人提供

方便——像足球一樣，它的祖籍

在中國，乳名虎子（飛將軍

射虎并鑄虎形的銅質溺具

用以蔑視虎獸），它的身份

擁有海歸元素：1596年

英國人約翰·哈靈頓造出了第一個

帶水箱和沖水閥門的

實用馬桶，貴族的事業

允許起源于游戲。有人試圖給它戴上

惡之源的帽子，但消耗用水

并非馬桶的專利；但中國

已用驚人的速度平息了

與坐便器發生的摩擦。贊美馬桶

就是贊美生活——毫無疑問

馬桶配享這個肯定句

例如，我坐在馬桶上寫這首詩

你亦可以坐在馬桶上

讀它：贊美馬桶雖然有點

不夠含蓄，卻好于撞臉的風月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