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籠或利劍
——《金鎖記》與《月牙兒》中困于金錢的女性形象

金 毅 （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210000）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與《月牙兒》中的“我”，都是上個世紀中國近代女性的一個縮影。她們或囚于金枷玉鎖的高門深戶，或在餓殍遍野的市井間掙扎求生。無論是出賣門肉體抑或是出賣靈魂，她們都在為了那點賴以生存的金錢而爭斗，為自己謀得一個生存呼吸的權利。

這兩部作品，同樣都是描寫上個世紀的近代中國社會生活，但在人物形象、寫作風格、故事背景等方面都有著許多的不同。不過這些不同并不影響它們反映社會現實、揭露時代悲劇的作用。恰恰在這兩者的對比研究中，我們會發現時代洪流中同一性的宿命感和悲劇意味。

一、兩部作品的不同點對比

首先，小說故事的發生地點不同，即故事的背景氛圍不同。《金鎖記》的發生地在上海。姜家為了躲避兵禍由北京遷至上海。全文無處不在體現看張愛玲的作為“海派”作家的特征，洋溢著“海派文化”的特色氣息。情愛與金錢的交互糾纏，似乎是張愛玲作品中不變的主題之一。精致的生活日常、綺麗的風花雪月與男歡女愛中，夾雜著上海人的市儈精明的氣質，傳聞上海人在金錢上的精明也是出了名的，當然是否屬實也有待考證。因此，《金鎖記》這樣的作品也就不可避免地圍繞著“金錢”在打轉。而《月牙兒》敘寫的則是一個北京平民女孩令人痛惜的人生，全文中穿插了很多北京特色方言口語，充滿了北方地域特色。《月牙兒》講述了“我”這樣一個高小畢業、并不難看的女孩，是怎樣走投無路失去希望一步步淪為暗娼的過程，我們都知道，北京在近代中國的歷史上是一個飽經風霜、戰亂頻繁的城市。在這樣一個城市中，“我”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女性，不得不為了生存而使盡渾身解數。而能夠生存的最基礎的東西，就是“金錢”。

再次，這兩篇小說的敘述人稱也不同。《金鎖記》是以第三人稱來敘事的。從少婦曹七巧寫到暮年曹七巧，以一種“上帝視角”來縱覽全局。作品中不僅僅有對曹七巧的直接描寫和評價，也有通過他人的視角，如曹家哥嫂、姜氏妯娌以及三爺姜季澤等人的言行動作來映襯出曹七巧的人物形象——一個瘋癲病態的守財奴形象。《月牙兒》使用的則是第一人稱敘事。老舍先生有一篇與《月牙兒》極其相似的作品《我這一輩子》，同樣也是用第一人稱敘事，描寫的是一個底層男性在時代的劇變中辛苦掙扎幾十年一無所有的充滿悲劇色彩的故事。用第一人稱敘事，讓“我”來講述所發生的一切，像一種寫日記一樣的寫法，讀者自然而然地就被帶入其中，我們可以切身地感受到主人公的饑餓與絕望，感受到生存與金錢重壓下的窒息。

此外，最明顯也是最重要的區別在于。曹七巧與“我”的生活環境也是不同的。曹七巧雖然出身于麻油店，但后來嫁入了所謂的名門大戶姜家。縱然受到些排擠，但物質生活還是很豐富的，張愛玲在文中對吃穿用度的描寫也不吝筆墨，種種繁麗讓人聯想起《紅樓夢》。而《月牙兒》中的“我”，卻是一個貧民女孩，“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為了填飽肚子，為了能有一個棲身之所，她不得不用盡各種辦法來為自己爭取生存的權利，直到出賣肉體，徹底沉淪。

這也就直接導致了，曹七巧和“我”面對的困境是不同的。曹七巧是因為金錢的交易被鎖在一個金錢的囚籠里。作為一個金錢交易的犧牲品，她面對的是可見而不可得的金錢與被困鎖的精神生活的矛盾。而“我”則是因為沒有金錢而不得不面對匱乏的物質生活與強烈的生存欲望之間的矛盾。但殊途同歸的是，這些都是由金錢造成的時代悲劇。

對于金錢，曹七巧是一個日漸迷失日漸變態的過程，而“我”對于金錢，則包含了一種漸次清醒和絕望的態度。

二、兩部作品的相同點探究

正如上文所說，這兩篇作品的相同點都是因由金錢造成的時代悲劇。描繪的都是上世紀近代中國的社會生活。在這兩個故事中，主人公都是帶有幾分“身不由己”宿命感的中國女性。

曹家為了錢，將正值妙齡、性格爽朗、對未來充滿幻想的曹七巧“賣”給了大戶姜家，去給一個坐都坐不起來的天生殘廢做媳婦。沒有生命氣息的壓抑生活將與她的終身牢牢捆綁在一起，偏這命運的枷鎖她又掙脫不得，只能靠在深宅中的出格叛逆與抽鴉片煙來消磨時光。而也恰恰正是這樣的壓抑與苦悶，直接導致了她后來性格向多疑與病態的轉變——全天下的男人都想貪圖我的錢。金錢，逐漸成為了曹七巧的身家性命。而《月牙兒》中“我”的“媽媽”在家庭經濟來源“爸爸”去世后，無法生存，只能靠典當和替人漿洗衣物來掙錢生活。在“新爸”不告而別之后，“我們”又失去了經濟來源，“媽媽”就靠倚門賣笑來養活母女二人。“女人的職業是世襲的”，“我”長大之后，經歷了母親再嫁孤苦無依的境遇，卻沒想到也要靠做娼妓來養活“我”和“媽媽”。

金錢是既曹七巧悲劇命運的開端，金錢也是懸在“我”和“媽媽”頭頂上搖搖欲墜的一把利劍。為了守住那賴以生存的金錢，曹七巧葬送了她懵懂的愛情，禁錮了兒女的健康成長，逼死了兒媳，困鎖了女兒，讓女兒長安也變成了第二個七巧。而為了去掙得賴以生存的金錢，“我”幫人抄寫、編織、去小飯館做女招待，甚至相信了所謂的“愛情”，去做一個男人的“情人”，輾轉輪回之后，最終還是去“浪漫地掙飯吃”。“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可是，實在掙不到飯吃，女子得承認自己是女子，得賣肉！”

金錢讓曹七巧變得瘋癲多疑，金錢也讓“我”墮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或許可以這樣說，金錢是一切悲劇的源頭，是“原罪”。但事實果真如此么，曹七巧與“我”不過都是當時中國社會萬千女性的兩個縮影。我們都知道金錢本是無罪的，是什么讓金錢變成了困囚靈魂的牢籠、振聾發聵的催命鈴，或許是那個時代的動蕩戰亂，又或許是亙古不變的人心使然。

三、在“金錢”與“自由”中掙扎的女性形象

在《月牙兒》中，“我”與那“小磁人似的媳婦”的對話結束后，內心有這樣一句感慨“還有人羨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話！她有飯吃，我有自由；她沒自由，我沒飯吃，我倆都是女人。”

假若“我”與曹七巧能相遇，或許在“我”看來，曹七巧也會是那種有飯但沒有自由的小媳婦。但其實也不盡然，曹七巧雖然也沒有身體上的自由，與“小磁人”們不同的是，曹七巧也并沒有一味地以父母公婆為上。在最初，她是有反叛的，但結果都收效甚微。于是漸漸池，她也就收起她那點子反抗，而一心一意去與錢過日子。“分家”是她到姜家后“一切幻想的集中點”，因為分家她就會擁有一份獨屬于自己的財產，雖然也不見得有多少。彼時她已經失去了追求自由的欲望，完全成為了金錢的奴隸，盤算著田地與房產，錙銖必較，以為男人都是要圖她家產的，沒一個好東西，她的靈魂已完全被金錢困鎖。不過，金錢于她雖然說像是一個華麗的枷鎖，但又何嘗不是她所能抓住的能夠聊以慰藉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她的生命里，只有金錢才是真實可依靠的。

而《月牙兒》中的“我”，盡管也為了金錢出賣了自己的肉體，卻還有那么一點可悲的“自由”，至少不用像曹七巧一樣被束縛在深宅之中靠數錢與抽鴉片煙消磨時光。“我”是在用身體為自己掙飯吃，禮義廉恥倒都在其次。貧窮的女人、沒有金錢的女人，在那樣社會中只有賣肉這一條路，這是“我”早就看透了的。“獄里是個好地方，它使人堅信人類的沒有起色；在我作夢的時候都見不到這樣丑惡的玩藝。自從我一進來，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經驗中，世界比這兒并強不了許多”，身體上的自由也徹底失去了，“我”卻清醒地認識了這個世界，看透了一切。在獄中，“我”也算擺脫了金錢的壓力與束縛，精神上的自由反倒漸次明朗起來。

同樣都是為金錢所困，盡管被困的形式不一樣，《金鎖記》與《月牙兒》中兩個不同的女性形象選擇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一個與之共沉淪，一個在備受折磨遍體鱗傷之后與之決裂，但這個決裂的過程卻是血淋淋的。殊途同歸的是，女性的無力感在這兩部作品中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四、結語

《金鎖記》與《月牙兒》這兩篇作品，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兩個同樣身不由己的女人，一個向金錢出賣靈魂，一個為金錢不得不出賣了肉體。在當時的社會中，女性就如同物件一般，是男人的附屬品，離了男性連謀生都成問題。這都是由于女性的無能嗎，顯然并不是，歸根結底，這都應該歸咎于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男權社會不能給予女性自由平等生存的權利。

倘若曹七巧沒有因為一場金錢的交易嫁到姜家，倘若那仰望月牙兒的女孩有一個完整的家，這些故事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她們也許便不會被金錢困鎖或鞭打威逼著，而是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少年時代，有一段如意的婚姻，或是在自己夢想過的未來道路上無拘無束地向前。總之，困于金錢中的她們，在金錢的陰影下彷徨迷茫的他們，是整個時代不可推卸的悲劇結果。

這時代的悲劇，張愛玲和老舍分別用兩種不同的方式講述了出來。我們讀之，或為之惋惜，或鄙夷不屑，或拍案扼腕鳴不平。書中人已成往事，“今人曾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那個時代真的結束了沒有，我們都如明鏡般了然，舊時月色與而今又何曾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