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041000)
魯迅在他的各類作品中,故事人物等都可以在《史記》中尋找淵源,比如《故事新編》中的《采薇》,取材自《伯夷叔齊列傳》;《理水》套用了《夏本紀》大禹治水的故事;《出關》中演繹的老子故事來自《老莊申韓列傳》。但《故事新編》只是沿襲了《史記》的基本故事框架,在情節、人物、題旨等方面則大異其趣,而且這種增添變動并非得自民間傳聞,而是與魯迅的現實處境息息相關。故本文試圖通過對《出關》、《采薇》、《理水》等小說的分析,探究其“改編”背后的深層意蘊。
《出關》與《老莊申韓列傳》的最大不同是,一為小說,一為史傳,其主要差異皆由此而來。較之《老莊申韓列傳》中的老子,《出關》中有更多故事性、情節性,更注重細節描寫,更富于傳奇色彩。
“寓莊于諧”是魯迅《故事新編》常用的手法,司馬遷的文章常有“滑稽”的行文筆法,而與司馬遷的“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不同,魯迅是通過“油滑”來表達一些蘊藏在社會和人生中的深刻哲理,用詼諧的語言和喜劇的形式表現,用以諷刺。
魯迅在《故事新編?序言》里說: “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 。” “油滑”是《故事新編》的重要特色。以《出關》為例,
“老子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1“大家顯出苦臉來了,有些人還似乎手足無措……老子仿佛并沒有覺得,但仿佛又有些覺得似的,因此他從此講的詳細了一點……為面子起見,人們只好熬著,但后來總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著自己的事……”2
老子在《史記》中、在中國歷史上,均為道家學派先祖,他的至尊地位無人能撼動,甚至“孔子問禮于老子”的故事也廣為流傳。而此處,對于老子講經片段的描寫卻截然相反,大家都昏昏欲睡、如坐針氈,似乎毫不在意,甚至這變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
“一面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給老子做路上的糧食。并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假如他年紀輕,餑餑就只能有十個了……關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塵拂了一拂,提起兩串木札來,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3
在這里,知識和學者不被尊重,老子的“大道”在他們看來一文不值,我們如今奉為圭皋的“圣賢”,在他所處的時代,也許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教書匠,所以真正的老子,說不定只是一個教書匠,而現在我們所推崇的也許只是一個被官方“粉墨化”了的“政治老子”,所以,魯迅借此也許是來諷刺當局者的思想統治,又或許他是想借此來諷刺那些只知道挪用刻板知識、而不知自己思索的學者。
又如《采薇》一文,伯夷、叔齊,認為武王伐紂是欺君犯上的,是不道德、不仁義的,他們堅決的反對周,當周在攻打商成功之后,他們為了表達所謂的正義,決定不食周朝的任何東西,因而后來他們進入深山,以采薇為生,最后當他們被告知任何食物都屬于周天子的時候,他們就采取絕食的方式來反對周,維護所謂的“禮”,結果他們在深山中被餓死了,還得不到別人的好評,認為他們笨且傻,而事實好像也正是如此。這也是一種“油滑”,從某種程度來說,可以看作是對儒家思想中保守思想的批判。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理水》改編自大禹治水的故事,隱晦的聯系現實,文中提到的“文化山”是該文一個主要的諷刺對象,即大禹實干,而“文化山”只有空談的學者和昏庸的官員。魯迅在《理水》中暗指國民黨統治區的百姓悲慘地掙扎在“洪水滔天”的生活中,“文化山”更是對1932年10月北平文教界江翰、劉復、徐炳昶、馬衡等三十余人向國民黨政府建議明定北平為“文化城”一事的諷刺。江翰等為了阻止仍有價值的古文物轉移到南京,提出了北平在政治和軍事上都沒有重要性這種荒謬論調,請國民黨將軍力撤出北平,并將北平重新定為文化區。這恰恰滿足了國民黨不抵抗的真實想法,給日軍創造了更大的空間。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傳布得很久了,每天總有一群人站在關口,看可有他的儀仗的到來。并沒有。然而消息卻愈傳愈緊,也好像愈真。一個半陰半晴的上午,他終于在百姓們的萬頭攢動之間,進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沒有儀仗,不過一大批乞丐似的隨員。臨末是一個粗手粗腳大漢,黑臉黃須,腿彎微曲,雙手捧著一片烏黑的尖頂的大石頭一一舜爺所賜的‘玄圭’,連聲說道‘借光,借光,讓一讓,讓一讓’,從人叢中擠進皇宮里去了。”4
……
“但幸而禹爺自從回京以后,態度也改變一點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衣服很隨便,但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5
《理水》更為精妙的一點就是顛覆性的結尾,大禹這樣的實干家,在革命成功后,也似乎變得平庸,雖然衣服吃喝仍然如過去一般簡陋,但在做祭祀等事時時十分大方和浮夸的,甚至上朝和見客的穿著也是要講究的。大禹最終也與舊世界妥協,時代的英雄最終也會被自己所服務的庸眾同化而墮落,也諷刺辛亥革命后,雖然有了嶄新的國民政府,國家似乎要“變天”了,但政府中所用之人竟仍是從前的鄉紳官僚,官場文化仍然承襲著幾千年的舊習,魯迅先生在這里用一種“油滑”的手法為大家敲響警鐘,給人以當頭棒喝。
魯迅的“油滑”不僅僅是讀來“滑稽”,它蘊藏著更深層面的精神意義,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油滑”的手法,實際上也是一種“曲筆”,魯迅和司馬遷都喜歡運用“曲筆”,他們都受到了時代的壓制,“曲筆”是他們沖破文網的有效方式,避免了文章的直白、淺露,暗合了藝術含蓄性的審美要求。所以說,“油滑”所營造出來的喜劇氣氛實際上是魯迅在現實中斗爭的外衣,這是魯迅獨特的表達方式,其余人也沒有如此的覺悟和智慧,是中國歷史題材創作中極具現代意義的創造 。
《故事新編》和《史記》都展現了悲劇英雄的生命歷程。《史記》中的英雄,他們多才華橫溢,有卓越的才智和豐功偉業,卻命運多舛,或遭酷刑被害,或無奈自殺,悲慘的結局。如項羽如不是因為仁慈和不決斷放走了劉邦,落得“烏江自刎”,他的死是他的性格弱點造成的。而在魯迅的創作思想中,也存在悲劇情懷,被暗喻的一些如英雄般的人物在風起云涌的時代中斗爭著,但大都也落得一個悲情的結局。
譬如魯迅在《奔月》寫到的,后羿是一個為民奉獻且劍藝高超能夠連射九日的神話英雄人物,卻因“劍法太巧妙了,竟射的遍地精光”而眾叛親離。這是魯迅安排的一個典型的環境,寫出了后羿的孤獨心境,用來暗喻自己當年的情形。魯迅先生因看到了“國民性”的弱點,進行了尖銳的揭露和批評,導致許多人對他產生了誤解,致使他也同后羿處在了同樣的“眾叛親離”的狀況中。
魯迅與司馬遷是中國歷史上相距兩千多年的兩位文化巨擘,《故事新編》與《史記》也分別是二人的珍世佳作,他們在作品中滲透和傾注的對黑暗現實的揭露和反抗中,司馬遷更多的揭示了中國現實社會的“病因”,對統治者的真實寫照和批判,大膽揭露封建統治集團的罪惡;而魯迅的《故事新編》不僅揭開了舊社會舊中國的黑暗現實,抨擊了統治階級及其走狗的丑態與罪惡,更多的是想喚醒國民的自覺性和真理,給人民帶來戰斗的力量。二者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探究其背后原因,可以看到兩人較為相似的經歷:都是被時代的黑暗所壓制,都有敏銳的洞察力,都有尖利的筆鋒,都渴望社會能有所改變。面對污濁、面對難題,他們沒有退縮,而是迎難而上,入木三分的刻畫出時代的病因,這樣的文化巨人,值得我們景仰。
注釋:
1.《出關》.《魯迅全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217頁.
2.《出關》.《魯迅全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219頁.
3.《出關》.《魯迅全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219頁.
4.《理水》.《魯迅全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197頁.
5.《理水》.《魯迅全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1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