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浣”花
——宋代花口式瓷筆洗之造型設計研究

王涵穎 （江南大學 214122）

宋代文人蘇易簡在《文房四譜蕉窗九錄》里寫道：“妙筆書后即入筆洗中，滌去滯墨，則毫堅不脫，可耐久也。”筆洗，其功能為浣洗筆上余墨，保護毛筆毫尖清潔耐用，“洗”器型自漢代就有出現，但功能不僅限于洗筆。自北宋起，文人地位逐漸提高，洗逐漸成為文人特定的書房用具，而命名為“筆洗”，具有著文人的造物意趣，亦可以理解成是為古代文人特定的造型設計。宋代制瓷業繁盛，官、汝、定、哥、鈞、龍泉等各大名窯均有燒制花口式瓷質筆洗，本文旨在探索宋代瓷筆洗的造型設計規律和對當今造型設計的啟發。

一、宋代花瓣式瓷筆洗的產生背景

一種器型的出現是一個時代一種文化的凝聚，是人文與造物的濃縮體現。審美與功能、生產與生活、貴族到平民，人們的追求在物的造型中得以體現。

1.社會背景

“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于趙宋之世。”宋代是中國古代歷史上商品經濟、文化教育、科學創新高度繁盛的一個時代。雖然其在軍事上始終處于無力自保的孱弱狀態，但是經濟與文化的高度發展，被國外研究學者稱之為“現代的拂曉時辰”，宋代商品經濟發達，是物質生活豐富的朝代，對于研究古代傳統造物來講，是具有突破意義的時期。筆洗，作為士以上階層的使用物品，于宋代定型與名，從宋代流行至傳世。

2.文人背景

宋代科舉制度日益完備，對文化的重視使得即使家世平庸的平民，也可以通過學習科舉獲得仕途，“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句流傳至今的詩句就出自北宋汪洙的《神童詩》可見當時極其重視教育的現狀。宋代造紙業的發展與雕版印刷術的問世使得書籍價格較唐代低廉了許多，進一步推動了文化的傳播與創造。“重文抑武”、“以文制武”的政治風氣下，文官當政，文人地位大幅提升。在社會經濟水平與政策的雙面影響下，宋代文人大量出現且成為一個社會團體。文人伏案創作詩文歌賦，繪畫文人畫，必不可少的就是文房四寶以及其他輔助文房具，筆洗就承擔在書寫后浣洗毛筆一職，為宋代眾多文人、官員所用，包括皇帝。

3.工藝背景

宋代改造升級了唐代單品單模具的匣缽法，北宋定窯首創了覆燒法，可批量制作，大大提升了生產效率；在釉彩上面也有大量創新，運用含鐵、銅的陶土，以鈞窯為代表產生前朝從未產生過的紅、紫、黃、綠等等新色，是歷史上瓷器色彩豐富的開端；不僅在色彩上，肌理上創作出了陶瓷歷史上的重要的冰裂紋，以哥窯為代表，似裂非裂，雖是燒造過程中原為失誤殘次品的現象，但宋人發現了其獨特的美感，并一直流傳至今。

不同窯生產的筆洗具有各窯的制作工藝特色，形態特色，但均為文人所用，文人的喜好在購買時會反向影響其形狀的選擇，同時其中不乏有文人參與到制作過程中，親力親為做器型的創作。

二、宋代花口式瓷筆洗的造型譜系范圍界定

將樣式作為辨別器皿造型的標志特征，是建立在考古類型學基礎上的分析方法，洗因與其他器型有相似性，其范圍界定是在研究其造型樣式前最需要確定的內容。

1.筆洗的范圍界定

“筆洗，文房用具。多敞口、淺腹、矮圈足，亦有三足。”這是我國著名工藝美術史學家吳山教授在《中國中國歷代器皿造型》中對筆洗器具型的概括。首先從功能層面，筆洗需要在文房中使用，非文房用具的洗非本文研究對象。但文房中涉及水的器具名稱很多，有些器型也類似，如硯滴、水丞、水注、筆艦、筆舔等，但其功能是有所區分的，為硯臺添水的有：硯滴、水注；為驗墨濃淡或是順理筆毫的有：筆艦、筆舔；而本文涉及的是：為洗筆而存在的：筆洗、水盂，水盂是小型筆洗的別稱，清代寂園叟在《匋雅》中寫道“水盂之小者。謂之水丞。（曰水盛者誤）又謂之水中丞。大者曰洗。”

其次，因宋代存世瓷器較少且贗品混雜，筆者選擇對故宮博物院館藏的61件宋代瓷質筆洗進行統計，其器物的高與口徑比平均約為1：3，推測筆洗因需要時常清洗，敞口較為方便，并且洗筆不可晃動需要重心低，因此多為扁狀，或加短小三足。

2.花口式的范圍界定

中國古代器皿的造型發展一脈相承，具有縱向的延伸性與傳承性。從照搬模仿動植物形象，再到模仿中變異變形，并在過程中不斷吸收外來文化，參考各國造型糅合。在唐代，政治開放并與周邊各國互通有無，受到西亞、中亞金銀器的影響，瓷器參考金銀器口沿造型逐漸誕生多種花型，同時結合國內傳統花卉意象，產生了一系列花瓣式陶瓷碗、盞、碟等器具。唐代花口曲數總體較淺褐少，造型較為豐滿，與圓差異不明顯；五代則逐漸轉向花瓣明顯清晰，造型優雅。

傳至宋代，因陶瓷模制工藝的提高，花口器急劇增多，花口樣式極其豐富，器型曲數種類：五、六、八、十、十二、十六、三十二、四十八等，各式各樣的花口瓷器成為宋代的一大特色。筆洗因類似碟、盤，亦受到了花口的流行影響，在所查閱的筆洗中，花口器型比例高達50%左右，可見其樣式的典型性與造型的豐富性。因此將筆洗的橫向截面差異作為研究切入點與范圍限制，選擇花瓣式筆洗進行研究。

三、宋代花口式瓷筆洗的常見寓意花卉選擇

南宋·張孝祥《鷓鴣天》：“憶昔彤庭望日華，匆匆枯筆夢生花。”宋人愛花，將妙筆生花比喻為文思泉涌，具有杰出的文筆。筆洗是與毛筆相伴的小物，文人愛用花口瓷洗，不乏有這樣的美好愿景。借物抒情，不僅在詩詞歌賦中作為文字的表達方式，對于實際物品，尤其是文房具，其寓意花卉的選擇必有其精妙之處。

1.葵型（葵口、葵瓣、葵花型）

宋代葵型的筆洗十分典型，官窯、定窯、哥窯、鈞窯均有燒制，葵瓣數有6、8、10三種，中軸對稱，邊緣圓潤，類似葵葉邊緣亦類似葵花花瓣邊緣，有兩個突出點，中間段呈現緩弧形，勻稱精巧。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中的葵為葵菜，學名冬葵，是錦葵目錦葵科植物。在古時，“百菜之主——葵”為常見食用蔬菜，陸游有詩：“葵羹出釜香”說的正是葵菜的燒法，雖現在葵菜的食用已不常見，但需要說明的是并非現代人們所熟知的向日葵。

而這種常見蔬菜是如何被文人所愛的呢，孔子曰：“葵猶能衛其足”葵葉因寬大，能用葉子為根莖遮蔽烈日，比喻護主；而后續傳頌則變為《淮南子》：“圣人之于道，猶葵之于日也。雖不能與始終哉，其向之誠也”，葵成為一心向日，忠心耿耿，為國為君有所作為的形象。宋代文人通過科舉，可以為官從政，葵這一寓意正切合了文人的意愿。宋人不僅愛冬葵，亦愛秋葵、錦葵，這兩種葵為觀賞植物，特別是秋葵，淺鵝黃色的花朵樸素無華，文人是它鮮有的欣賞者，“此花莫遣俗人看，新染鵝黃色未干”文人認為這種淺色的花，較濃艷的花朵更為雅致。葵的雅與忠心寓意，使文人十分喜愛，并影響了瓷洗邊緣的形狀。

2.蓮型（蓮瓣、蓮花型）

蓮型是較葵口型之后第二多數量的花口筆洗形狀，在鈞窯燒造的瓷洗中有呈現，蓮口的典型特征是：有花瓣尖，類似標點中的大括號“{”的蓮花花瓣狀，蓮瓣數有：6、10等。

蓮是人們熟知的清雅之花，蓮出淤泥而不染，象征正人君子高潔、冰清玉潔的為人，周敦頤的《愛蓮說》奠定了蓮在人們心中的形象“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并且，蓮的生長環境就與水相關，與筆洗的使用情景有相關性聯結，文人的喜好與筆洗的口型，是雙向選擇的結果。

蓮瓣型與宋代佛教流行也有一定的關系，佛教的思想滲透入社會，寫經與抄經的行為會用到筆也順應用到筆洗；釋迦牟尼步步生蓮，坐于蓮花寶座，坐姿呈蓮花狀，同時，在信仰佛教的人眼里，有著香、凈、柔軟、可愛四德的蓮花，與法界的常、樂、我、凈四德相對應，寓意美好圣潔，適合用于日常生活器具之中，帶來美好的想象。

3.梅型

梅型筆洗瓣數為5，與實際梅花的瓣數是相同，梅花型筆洗在定窯的器型中體現，瓣尖為圓弧型，且梅花型的各瓣花瓣間凹槽較小，整體呈現趨向規整的圓型，但又有細節。

梅是文人所愛的“梅蘭竹菊”四君子之一，詠梅的詩詞也不計其數，如陸游《卜算子·詠梅》中的“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體現其一心報國卻無門，如他另一首詩中“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感慨梅花在雪中堅強的形象，并借以鼓勵。又如楊萬里“小閣明窗半掩門，看書作睡正昏昏。 無端卻被梅花惱，特地吹香破夢魂。”一幅在書房讀書休憩卻被梅花香而驚擾美夢的美好景象，亦表現出既責怪又享受的愛梅之情。

4.菊型

菊型筆洗是所有花型筆洗中瓣數最多的一類，呈10以上瓣數，如12、18、23等，為參考現實中菊花較多的花瓣數而形成，多為耀州窯產物。

東晉陶淵明“采菊東南下，悠然見南山。”奠定了文人對待菊花的態度。宋人鄭思肖在《寒菊》中寫道：“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菊亦為四君子之一，菊有著淡泊名利，高潔堅貞的意向表達，正是文人崇尚的品行表現。

5.總結

除本文提及的葵、蓮、梅、菊之外，也有一些較為少見的花口，如菱花、海棠等。總結以上四種常見花口植物，可見宋代文人在對筆洗的花口意向植物的選擇上十分講究，不僅僅單純是為了裝飾美觀，更是文人對自我品行、認知的體現。文人追求高雅、清新、脫俗具有審美性與情調感的文化生活，相關器物已經成為文人身份的標志和修養的體現。

形狀上，無論是哪一種花口，其規律在于花口選擇植物的葉或花瓣邊緣型，整體器物中軸對稱，花瓣大小平均統一，極具勻稱規整的美感。在宋代沒有機械幫助的手工藝時代，其中蘊含著工匠辛勤的制作智慧與文人對生活的美好向往。

四、宋代花口式瓷筆洗的沿襲與發展

1.古代的沿襲發展

筆洗出現的年代至今都沒有準確的斷代，在《筆洗產生時代的相關問題探討》一文中認為，筆洗最早出現于五代時期。宋代是筆洗大量流行的時期，后續朝代也有一定的發展，尤其是明清時期筆洗的寓意意向愈發地明顯與寫實，一方面因為工藝水平的提高，工匠有更高超地技術，所接觸到的材料也比前朝大為豐富，如象牙、紅木、犀角、紫砂等，同時與當時繁復華麗的審美風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并且筆洗逐漸由實用文具，演變為文玩，甚至出現單純為欣賞而制作的擺件。直至民國，鋼筆圓珠筆的引進使筆洗與毛筆一同逐漸淡出人們的書桌。

2.現代的沿襲發展

現代雖已很少有人使用筆洗了，但筆洗的形態，造型樣式，花瓣口的設計，依舊能在現代瓷器中看到影子。

如日本Age Design工作室的（Hiracle）櫻花蘸碟，其設計巧妙地反向思考了瓷器的花瓣口，將外延的花瓣改變為內部液體的凹陷型，在使用過程中，因凹槽的影響倒入的調味品呈現出液體的櫻花花瓣型，將花的美感從表面裝飾延伸到使用過程中，讓食客享受美食與瓷器造型之美。

這樣的現代造型設計才是對傳統造物的最佳體現，既表現了傳統造物中的精髓部分，更是結合現代審美，現代生活；實用并美觀，傳承又創新。

五、啟示與結語

宋代的文人風氣造就了獨具特色的花口式瓷筆洗，是中國傳統造物中極具文人特色的部分，花口型不僅為器物的美感而產生，更蘊含著宋代文人的精神追求，是當時社會現狀與文人生活的物質體現。筆者宋代花口式瓷筆洗的社會背景、譜系范圍界定到各種花口的寓意體現，得出筆洗花口形狀最終取決于文人對寓意植物的喜好選擇，并取植物花瓣或葉片邊緣型與器物邊緣進行結合的造型規律。

花口瓷器流傳至今，在現代設計的思維下，設計師不僅應吸收古代傳統造物的精華，更應該開拓思路，從造型、紋樣、肌理等等角度，去創作不一樣的瓷器，而不是照搬套用流傳千年的器具造型。尤其是中國的設計師，更應該去珍惜一直延續至今的中華傳統造物，去發現更契合現代生活的“新中國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