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懿媛 (中國傳媒大學 戲劇影視學院 100024)
19世紀末20世紀初,傳統戲曲以壓倒其它藝術形式的優勢,成為全民娛樂的重要方式。戲曲藝術發展到鼎峰,滿足了社會各階層的觀賞和審美需求,因此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電影作為當時“舶來”的新型藝術,為使其迅速為中國民眾認知和接受,電影創作者力圖創造戲曲元素與電影技術完美結合的優秀影片。而從1896年至1932年之間,輸入中國的各種“舶來影片”,大多是趣味低俗的盜匪片、偵探片,其中更不乏“辱華”影片。早年的歐美電影人拍攝中國題材電影,本著獵奇心理和所謂來自“先進社會”的優越感,更熱衷把鏡頭對準舊時中國“狎妓嫖娼”、“賭博吸毒”、“婦女纏足”等不良風俗和被“夸大了的丑態”里去。為抵制這些不良、辱華影片,發掘中國民族文化精髓,維護民族自尊,一批電影人將創作的關注點都不約而同放在了戲曲上。早期電影無論從題材、創作思路、敘事方法、人物塑造等方面都受到戲曲影響,或改良、或借鑒、或創新,戲曲為電影提供了無以窮盡的素材寶庫和藝術啟發。
歷觀中國戲曲,除了早期南戲棄婦劇中的復仇悲劇,往后的戲劇情節基本是往“大團圓”結局過渡,即敷衍“先離后合,始困終享”的故事。這種悲喜有度的結局模式與中華民族長期以來形成的文化心理積淀,儒家思想所倡導的中庸之道、中和之美息息相關?!爸?,謂中和。庸,長也。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呼1。早期影片《孤兒救祖記》、《兒孫?!?、《苦兒弱女》、《盲孤女》、《空谷蘭》均是講述主人公歷經磨難,方得善終的故事。這是戲曲里常見的“好人遭難——堅守正義——善有善報”的情節模式。影片《孤兒救祖記》中,楊壽昌聽信侄子讒言,將懷孕的守寡賢媳余蔚如趕出家門。余蔚如含辛茹苦的獨自孩子撫養成人,一家人歷經磨難,終于祖孫相認、賢媳得以回歸家庭?!秲簩O福》則是呼吁對母親形象“權威性”的維護和道德力量的回歸?!秲簩O福》里的母親文氏,丈夫早逝,撇下孤兒寡母。文氏晝夜操勞,將四個子女撫養成人。子女們的不孝卻使得年邁的老母無依無靠,落到幾近行乞的地步。臨終時,母親才盼來子女們圍聚病塌前的“懊悔”。在文氏心里,始終選擇原諒包容,接納子女的回歸。無論是《孤兒救祖記》里的賢媳余蔚如,還是《兒孫?!返哪赣H何氏,始終是“哀而不怨”的溫柔敦厚。這些堅守傳統倫理道德的女性,幾乎都能從傳統戲曲《琵琶記》的趙五娘、《白兔記》的李三娘等人物形象中窺見影子。
“先悲后喜”、“始困終享”的團圓模式,盡管結局皆大歡喜,主人公遭受種種慘痛與磨難,使悲劇的氤氳揮之不去。戲曲《琵琶記》里趙五娘糟糠自咽,歷經千辛,雖最后獲得“滿門旌表”,卻不得不承受雙親皆亡、丈夫另娶的事實?!秲簩O?!分校嗍现钡饺ナ狼耙豢滩排蝸碜优畟兊奶酵c懊悔,而子欲養親不待。這種團圓模式,既充分彰顯出悲憫的崇高之美與內在張力,又迎合了中國人渴求圓滿與福報的審美趣味和文化心理。正如學者王國維所言:“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也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享。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2。中國早期電影運用“始困終享”的結局模式,以圓融的處理方式和創作觀念,沖淡了人物之間原本尖銳對立的矛盾,實現了“勸善”的教化功能。傳統戲曲與電影都試圖用人的“德”來解釋歷史的發展興亡、家國的榮辱興衰、個人的禍福窮通,具體表現形式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戲曲與電影都注重講好“故事”。早期的電影人運用戲曲思維進行創作,向傳統敘事藝術和舞臺表演學習,將傳統戲曲的故事敘述模式成功地繼承與嫁接過來,形成具有民族特色的電影樣式。正如《孤兒救祖記》的編劇張石川所言,因為是在拍攝“戲”,他很自然便聯想到了中國固有的“舊戲”。清代戲曲劇作家李漁提出“立主腦”,“脫窠臼”等創作原則。“立主腦”指創作要抓住一人一事,線索明晰,突出主要矛盾,注重單一的線性敘事結構和戲劇沖突的情節設計。而為了情節發展的需要,對人物塑造有著定型化、臉譜化的特點。主要出場人物往往分成旗幟鮮明的兩大陣營:一正一邪,善惡對峙,好人始終是好人,壞人只能是壞人。這些創作理念“貴淺不貴深”,使得劇情通俗易懂,擁有了吸引大眾的藝術魅力。而另一創作原則“脫窠臼”的關鍵在于取材的“新奇”?!拔覈糯鷳蚯种匾暻楣澋男路f奇特。故事情節的新穎生動,曲折奇特,這是戲劇性之所在”3。早期電影運用這些創作理念,成功地爭取到觀影民眾、拓展了電影市場、凸顯出電影的民族特質。
在戲曲創作思維的影響下,中國早期電影并沒有遵循西方電影的敘述模式——以鏡頭語言為核心來組織故事。對于中國早期電影創作而言,西方電影所崇尚的類似“敖德薩階梯”這樣單個鏡頭的刺激與震撼,遠不及擁有完整、傳奇的“故事”重要。這一時期的中國電影多受益于傳統戲曲敘事方式的滋養,如講究起承轉合,重視情節鋪陳、注意節奏張弛。電影人從傳統戲曲中汲取豐富的創作養分,虛構新奇故事,追求情節曲折,制造戲劇沖突?!秳诠ぶ異矍椤防锏摹盎萦嬛\”、《孤兒救祖記》里“爺孫相認”、《花好月圓》中“戀愛誤會”、《偽君子》里“小人撥亂”、《還金記》里“恩人巧遇”,《紅粉骷髏》的“離奇遭際”,《姊妹花》里“姐妹重逢”、《都會的早晨》中“父子反目”,這些巧合、傳奇、計謀等元素的運用,使得“故事”既通俗又好看。創作者把“故事”能否曲折生動作為衡量影片敘事成功的基本標準。把“故事”講好,更容易引起初次觀影的中國觀眾在情感上的共鳴與心理上的認同。
首先是電影回歸劇詩風格?!洞饶盖?、《人海遺珠》、《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東流》、《香雪?!贰缎〕侵骸返纫慌捌瑥浡诺涿酪饩?,戲曲傳統寫意性也得以繼承。?; ⒉坛⑧嵕?、費穆、朱石麟等電影人,運用自身古典文藝素養使電影具有戲曲古典美的內在意蘊,作品從語言、節奏、情境、人物意象、到整部電影意境,劇詩風格得以整體體現。以費穆為代表的電影導演,創作出“浸潤著傳統文化意緒與古典美學精神、但又閃爍著現代電影氣質的中國民族電影”4。尤其是導演費穆,終其一生,都在“通過自己的電影創作,努力建造中國電影與古典美學之間互相溝通的橋梁5”。費穆代表作《小城之春》在女主人公周玉紋和丈夫戴禮言、舊戀人章志忱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三角關系中展開敘事,以一種寄托遙深的電影意境和詩性品質,展現出掙扎于內心情欲的男女主角“發乎情,止乎禮”的隱幽意緒。費穆在“影片中追求的長鏡頭,慢動作和無技巧,體現出唐詩宋詞境界、傳統戲曲韻味和中國畫意境的電影美學境界”6。其次是程式化的糅合。戲曲程式化不是現實人生單純的模擬,而是對生活高度提煉和升華的一種審美形式。影片中女主角周玉紋的表演,在舉手投足、言行舉止之間無不吸取了戲曲程式美的精髓。
對戲曲美學特征的借鑒,體現出中國早期民族電影獨特的創作思維和審美習慣。這類寫意性電影“對戲曲元素的運用即是中國電影中傳統文化血脈維系的無意識表達。戲曲程式化與莊重嚴肅的氣質也帶給電影沉穩、平整的創作思路,戲曲對于電影,不只是含有戲曲元素的電影中起作用,而是影響了整個中國電影史”7。
傳統戲曲與中國早期電影的交匯,既順應了電影自身的商業屬性和發展需求,也是中國電影人根深蒂固的戲曲思維在創作中的自覺體現。而當下的電影創作中,某些作品正在錯誤地解構戲曲藝術,消弭戲曲的文化與審美特質,使戲曲元素以娛樂化、膚淺化的面貌呈現于觀眾視野。探討早期電影與傳統戲曲的淵源,對當下中國電影和戲曲探尋各自的發展路徑仍具有實際意義。
注釋:
1.《十三經注疏》.下冊,第2479頁.
2.《中國近代文選論》.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752頁.
3.俞為民.《古代曲論中情節論》.《中華戲曲》,1996,第1期.
4.李道新.《中國電影文化史》.2005年2月,第一版,北京大學出版社,第201頁.
5.同上.
6.李道新.《中國電影文化史》.2005年2月,第一版,北京大學出版社,第202頁.
7.朱怡淼.《中國電影對戲曲情節的選擇和運用》.《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