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碧灣 (北京電影學院 100080)
上映于2017年底的《銀翼殺手2049》是《銀翼殺手》系列的第二部作品,該片作為1982年上映的《銀翼殺手》的續集,無論從敘事還是美學都與前作保持著一致,通過電影媒介獨有的視聽語言優勢表現賽博朋克文化。
賽博朋克是誕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科幻小說的分支,問世后不久便有一部分作品從文學領域轉向了電影。比單純的文字敘述更讓人驚喜的是,影視作品豐富的視聽似乎特別適合表現賽博朋克多元化的世界:人潮涌動的市井、閃爍著霓虹的廣告牌,和與之產生強烈對比的冰冷的實驗室、寂靜無人的廢墟與荒野互相交織融合,形成完整的世界整體。《銀翼殺手2049》也是如此,且若仔細觀察,“水”作為重要的視聽元素在片中被大量運用。水,作為自然界中最常見和最多變的元素之一,其或冰冷或溫暖的質感總能帶給觀眾不同的感受,當不同形態、不同聽感的水進入到環境之中,很容易就能構成該場景情感、氛圍的獨特性。而若往更深層次思考,水元素在人類精神與文化層面所代表的哲學、宗教含義又從側面起到了回應影片主題的作用。
片中最明顯的水元素當屬洛杉磯市連綿不斷的雨水。與前作整體風格相一致,雨水從聲音到視覺都賦予了這座未來都市無盡的陰郁和壓抑。《銀翼殺手》系列導演和監制雷德利·斯科特曾在一篇報道中坦言,他設定中的故事背景應是一個“九千萬人口、由于污染不停的產生著毒霧和酸雨的城市。有錢人都搬去了外星殖民地,或住到了有安保的摩天大樓頂端。而低層建筑則被遺棄,變成多種族、多階級混居的場所。1”這種未來世界中的階級分化、貧富差距、人口爆炸等問題在冰冷的雨中被放大,成為賽博朋克影片最經典的設定。前作中,復制人首領羅伊在雨中的獨白為影片蒙上了一層悲涼的氣氛,本作中,不見日光的洛杉磯市陰雨依舊,從視覺方面使影片整體色調變的灰暗、壓抑;聽覺方面,雨滴淅淅瀝瀝打在玻璃上、衣服上的聲音似有似無,好像城市聲景中的一抹底色,作為未來世界中的一種常態,是地域空間的象征。
無獨有偶,影史上與之相似的應用還包括日本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作為賽博朋克風格的另一經典之作,該片的城市中也充滿了各種形態的水——雨水、路邊的積水、骯臟的河水,人們生活在這些水元素之間,一切互動都帶著潮濕破敗的氣息。可以說,水在這兩部經典賽博朋克風格作品中,都是作為物理空間內最基礎的元素存在的,是城市空間在銀幕之內的縮寫。
而片中各類全息投影廣告牌則在雨水所構建出的真實地基之上又搭建了一層真實與虛擬的交界,使城市成為真實空間與賽博空間的混合體,這真與假混淆,使得影片中的洛杉磯市不僅是一個物理“場所”,更構成了“文化空間”,即“一個具有文化意義或性質的物理空間、場所、地點。2”。賽博空間本是哲學和計算機領域中的一個抽象概念,最早被科幻小說家威廉·吉布森于1982年創造出來,作為現實空間的對立面,它最初是一個由網絡構成的虛擬空間,而隨著科技的發展,當賽博空間已經深度介入到人們對現實世界的體驗之中,其與真實空間的界限也就愈發模糊。《銀翼殺手2049》中的洛杉磯市便是這樣一個真實與虛擬既對立又并存的混合體,一方面雨水對光的反射作用使得霓虹燈光越來越明亮,象征著虛擬文化對現實世界的侵蝕,另一方面夾雜著各類語言的廣告聲又完全淹沒在雨聲中,仿佛渾然一體,意味著兩者之間逐漸消解的邊界和面對矛盾局面的妥協。片中K與他的人工智能女友佐伊在雨中準備接吻的一幕正體現了片中虛擬與現實的關系:當佐伊在雨中站定后,投影出的身體與雨水接觸,發出陣陣電流聲,通過水滴與虛擬皮膚的接觸,她仿佛真正脫離了人工智能的虛擬形象而變成了真實的存在。城市環境內溫柔的女聲和雨聲融合在一起,既賦予這溫馨而短暫的一刻以真實,又使整個場景顯得虛幻而浪漫,以至于一向冷酷的K就像進入賽博空間一樣對此情此景信以為真。在本片中,雨水的意義不僅是視覺和聽覺元素的簡單堆砌,它所帶來的更多意味是賦予影片獨有的語境,即虛擬與現實混淆的文化氛圍。只有在這樣的語境下,片中所探討的問題和所發生的矛盾才會更尖銳、更有戲劇性。而從觀影體驗的角度思考也正是這一文化氛圍為影片構建出完整的未來世界環境,令觀眾浸染在這一肅穆氣氛中長達三個小時,與主角一同思考關于“真實”的問題。
在為構建影片基調和氛圍服務之外,片中的水元素還具有展現人物情感變化的功能。
影片的主線是尋找28年前由復制人瑞秋自然生產而誕生的孩子,隨著K逐漸深入的調查,不同利益組織對于這個孩子的態度漸漸顯現出來。如果說上文中所分析的片中雨水所籠罩的世界旨在模糊真實與虛擬空間的邊界,那么通過水元素對人物心理與情感的表達則足以顛覆人類與復制人身份的真實與否,并再次回應片中“真實”的定義在未來世界已逐漸模糊和消解的核心思想。
影片開始后不久的一個重要場景即為叛逃的復制人8型薩柏·莫頓的家。薩柏家中的布置十分簡單,空曠的室內只有K自己輕微的腳步聲和廚房內一鍋沸騰的水聲,水聲在這里是生活氣息的象征,正是這一鍋水顯示出屋主常年居住于此并且此時就在附近。在隨后的K與薩柏的打斗場景中,一切視覺與聲音都是暴力而富有冷感的——拳頭,槍,嘶吼,只有在最后一幕中,當薩柏已命喪K槍下,K來到爐灶前,將鍋蓋掀開,沸騰的水聲又充斥了整個空間,好像之前的殘酷現實從沒發生過,環境中的水聲首先起到了串聯整場、首尾呼應的作用,這一鍋聽起來溫暖質感十足的沸水同時還代表著薩柏身上的“人性”,暖色調的聲音與冷色調的視覺效果形成對比,從側面豐滿了薩柏這個人物,使他脫離出冰冷的復制人身份,變得更加感性,但此時的K卻對蒸騰的水無動于衷,相較之下,同為復制人的K此時明顯不具有薩柏身上已經顯現的人性和情感。
與前作中大部分情節都發生在雨天夜晚有所不同的是,本作中所有K去拜訪安娜的場景都是白天且飄落著漫天雪花,而K的情感變化即是通過“雨”與“雪”之間的轉變來實現的。影片前半部分K出現在洛杉磯市街頭的時候背景大多是雨天,霧氣濃重,市井中或明或暗的探照燈與霓虹燈籠罩著K,攝影師通過大量全景和剪影來體現他此時的孤獨。在K去見安娜并且證實了他的記憶是真實的之后,他開始更加偏向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于是當他走出安娜的工作室,空中飄落的不再是灰蒙蒙的雨滴,而是潔白的雪,K像一個新生的孩子一樣伸手接住雪花,仔細感受它們在掌心中融化的過程,以此證明自己的“真實”,顯然他在此時已經擁有了感情。但當反叛軍首領告訴K他只是一個障眼法時,K回到暴雨依舊的洛杉磯市,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點,他的情緒在此時如同雨水中的城市一樣混亂、破敗、心灰意冷。
從雨中,到雪中,再回到雨中,對于K來說這其實是一趟尋找身份認同的旅程。正如佛洛伊德在《集體心理學和自我的分析》中所提出的:自我是身份的集合,K同賽博朋克電影中大多數賽博格形象一樣,因其介于真實與虛擬之間的多重身份而迷茫。而對身份的追尋和認同,實質上是對自我的發現:K作為一個在影片開始時面對薩柏能夠毫不手軟的冰冷復制人,終于在經歷過一切后擁有了思考的能力與自我意識。影片所展現的這個轉變過程即如美國哲學家喬治·赫伯特·米德所言:“自我是某種不斷發展的東西;它不是與生俱來的東西,而是在社會經驗過程和社會活動過程中出現的。3”在這一趟探索之旅的最后,他將德克帶到了他女兒那里,最終如釋重負般躺在雪中,顯得異常平靜。作為雨水的另一種形態,下雪的場景比灰暗的雨天從視覺上看干凈的多,正是這平靜暗示出K此時純凈的內心。
影片中另兩段大量運用到水元素的場景則是華萊士公司和最后一段堤壩旁的殊死搏斗。在這兩場戲中,水元素的運用皆蘊藏著非常深厚的宗教含義,并借此呼應了人類與復制人之間追尋真實生命意義的主題。
在華萊士公司會議室的幾場戲中,場景設計中采用了水元素與木質相結合的方式。昏黃的燈光和水波照映在木質墻上的影子讓人感到靜謐,不僅從視覺上增強了神秘感,更從空間特性上影響著聲音的聽感:濕潤的室內空氣改變了聲音的頻率和傳播特性,通過特殊混響使這一空間內的聲音(特別是對白)更加空靈,也更加變幻莫測。另外,場景內大量的水元素在宗教意義上象征著華萊士公司作為復制人“母體”的存在。從人類早期時起,水便被當作生命之源,這反復出現在多個神話中——古希臘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誕生于海水的泡沫中;古埃及神話中,水神“努”的體內孕育出了太陽神“拉”;古巴比倫神話中,深水女神迪阿瑪特的軀體幻化成星辰、萬物和人類;中國神話中,女媧則用泥和水造出了人。在本片中,華萊士希望創造出能夠自行生育、繁衍生息的復制人,他將自己比作上帝,而伊芙、K等人始終只能是“天使”,即“上帝的仆人”,只有瑞秋和德克的孩子和復制人的自我創生才是未來的象征,華萊士公司則為新“生命”誕生的子宮與母體。
但華萊士的企圖永不可能成功,即便他身為復制人的創造者與真實人類,他對復制人“創生”與“繁衍”的追求僅源于未來擴張的利益驅動,即丟棄了對“生命的意義”的正確理解;而K與德克的行動則出于真實而富有人性的情感,旨在保護生命最純真和自由的部分。影片并未給出真實與虛擬應如何判斷的結論,卻通過影片倒數第二場重頭戲對華萊士與K和德克之間的罪惡與善良之差作出了解答。未來的洛杉磯為了阻擋海水吞沒城市,在城市周圍建起了高高的圍墻,圍墻內是擁擠不堪的都市,圍墻外則是不斷洶涌的拍上岸的海水,這一設定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圣經》記載的大洪水和諾亞方舟的故事。本片中洛杉磯市外好像要吞噬一切的海水即為大洪水的象征,而產生洪水的原因即為人類的罪惡。在《圣經》中,耶和華是唯一的上帝、萬物的締造者,大洪水后,耶和華賜予諾亞一家世上的一切,但在《銀翼殺手》系列中,泰瑞爾和華萊士等卻自命為上帝,企圖創造出新的可以繁衍生息的物種,這無疑是對耶和華的背叛。人類的罪惡不僅如此,在前期發行的幾部短片中,人類對待復制人的態度是充滿玩弄與利用的,這種人性缺失的自私與冷酷才是人類最終的惡。在決戰中,K舍身成仁的行為與前作中拯救了德克的羅伊如出一轍,均為神子耶穌的化身,他所斗爭的不止是伊芙,更是她所服從的華萊士和所代表的人類的罪惡,海水不僅從視聽語言上增加了斗爭的兇險,將全片推向高潮,更以其宗教含義探討了人類的墮落,顯示出片中復制人“比人更具有人性”的結論。
可以說,在賽博朋克題材里,真與假的辯駁一直是核心議題,《銀翼殺手2049》也不例外,但本片的創新與高明之處即在于沒有將著力點放在界定真實的真正含義上,而是反過來質問“真實真的那么重要嗎?”面對這一詰問,影片通過運用水元素參與敘事給出的解答則是:當記憶都可以被復制,當真實空間與虛擬空間已無法區分彼此,當復制人能夠像人類一樣通過經驗累積獲得自我,當人類摒棄了對于生命最原始的含義,真實的定義或許早已無關緊要,其與虛擬的區分標準歸根結底也是不存在的,真正能夠被區分的只有行動的價值和人性的高低。
注釋:
1.Michael W.‘Like Today, Only More So’: The Credible Dystopia of Blade Runner, Film Architecture: Set Designs from Metropolis to Blade Runner, ed.Dietrich Neumann, Munich:Prestel, 1996, 44-47
2.白向駒,論“文化空間”,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08(3):81-88.
3.喬治·赫伯特·米德 , 霍桂恒譯,《心靈、自我與社會》,北京:華夏出版社 1999年版,第1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