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華
晚清以來,水、旱、蝗、疫等一些重大自然災害給國民生命和財產帶來了極大損失,文學作品與媒介新聞對此皆有反映。范長江的《川災勘察記》就是眾多災難書寫之一。這些文字總體性地鋪展了多災多難的舊中國社會諸多面向。1936-1937 年,四川發生特大旱災,持續時間長,影響面積廣,受災程度重,百年罕見。1937 年4 月,范長江奔赴四川進行了采訪。《川災勘察記》就是范長江當時所寫的一篇重要的自然災害通訊,發表于1937 年5 月30 日《大公報》第3 版。
可以說,重大自然災害報道是隨著中國近代新聞事業的產生而產生的,將自然災害新聞研究視野拓展到1949 年以前,自是情理之中,也利于全面、完整地認識災害新聞?!洞目辈煊洝肥?949 年以前災害報道的一個典型文本,它既對公廁產婦、求助老農、夜市評書、路邊饑民等災情事實進行了細致呈現,又批評了旱災時期利用災情致富、強派鴉片、強驗地契等社會不良現象,對災害成因、救災工作、川政情況、社會影響都進行了宏觀性評議。[1]《川災勘察記》還大量引入歷史、地理、飲食文化等知識,運用白話文敘事,故事性、可讀性強,顯示了記者寬闊的知識視野和文字能力。那么,災難通訊逼近災害事實,盡力展現豐富的社會底層情狀,并敢于批評時政,這種災害新聞報道觀念是如何誕生的呢?究竟是個案秉性的獨特性體現,還是那個時代一批記者的職業追求呢?
1923 年,對于災害新聞采寫問題,邵飄萍在《實際應用新聞學》中談到了記者在采訪具體新聞事件時候應該記錄和報道的項目,其中包括失火、地震、暴風雪雨、煤礦爆發等“突發之天災地變”,這應該是國內最早詳細地為災害或突發新聞實踐所做的指導,比如其對“地震”如是所述:①震動之時刻(何時)、時間(多少時)、范圍,②地震之性質強弱,③震源及地震之方向,④損害(家屋及其他建筑物之倒壞、半壞、人畜之死傷),⑤罹災民之救護,⑥悲慘之罹災者,⑦罹災者避難之光景,⑧在同地方前次震災之回顧,⑨山崩、龜裂、海嘯、余震,⑩有無前兆。[2]
這些報道項目反映了邵飄萍的新聞報道原則。邵飄萍稱,“世界新聞事業之趨勢,基于‘以新聞為本位’之原則,故外交記者之地位有蒸蒸日上之勢,雖各國之程度不同,而進步之趨勢則一?!盵3]新聞學者陳力丹認為,“以新聞為本位”恰當地表達五四時期新聞思想特點。不論是《新聞學》《中國報學史》等著作,還是具體新聞實踐,它們都深受西方新聞思想影響,把新聞作為構成報紙的第一材料,把傳播新聞置于現代新聞事業作用第一位。[4]此外,蕭乾在報道1935 年山東黃河水災時,分別從“魯西難民”“大明湖畔啼哭聲”“宿羊山麓之哀鴻”“從兗州到濟寧”四大方面,進行了災情和民生記錄。當然,除關注信息本身之外,早期災害報道在一定程度上也深入闡釋了災害原因、社會影響、民間應對、官方賑災等等。
中國文人心懷天下、勤于議政,自古有之?!罢w上,或許可以這樣說,中國歷史上存在著由士大夫階級踐履不決的公共批評的潮流,只不過這樣的事實不為中國新聞與輿論史專業的學生所知罷了?!盵5]這種批評精神在20 世紀30 年代的中國新聞事業中有所體現,例如《大公報》“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辦報宗旨,以及范長江作為《大公報》特約通訊員進行西部考察臨行前,總經理胡政之所教導的“新聞事業是國家的公器,新聞記者應當為社會服務”,[6]一定程度上是對古已有之的公共批評精神的注釋和延伸。在當時西方新聞理念(特別是“第四等級”)傳入背景下,這種精神被報人們接受與放大,使中國新聞事業煥發著現代色彩。在此基礎上,受到五四新文化思想影響,范長江也發揮了個體潛質,秉承文人議政傾向和公共批評精神,以敏于觀察細節和洞察社會宏大走向的智力,樸實而又大氣地書寫了“川災”。
如果以《川災勘察記》為原點,考察其前后災害記錄狀況,可以看到中國災害報道在一個多世紀以來的新聞實踐中是變化著的。
自古以來,中國災荒不斷,歷代史籍中皆有所記錄。在前代繁多、零亂的災荒統計調查史料基礎上,鄧拓于1937 年曾對歷代災荒史實進行了一次系統梳理,并分析了災荒成因與影響、歷代救荒思想和歷代救荒政策。從中可見,歷代典籍對災荒情況都進行了記錄,現試舉兩例:
“當堯之時,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保ā妒酚洝は谋居洝罚7]
“世祖順治五年,山東、夏津蝗。春,廣州等三州縣大饑,人相食。二年,邱縣大雨雹。三月,海豐雨雹損麥;涇陽地震。閏三月,昆山雨雹如斗,破屋殺畜生?!嗽拢XS颶風,毀廬舍無算。”(《十一朝東華錄》、《清史稿》)[8]
有趣的是,在論述民國災荒情狀時候,鄧拓寫道,“茲就逐年政府公報,及各種新聞紙等直接材料,將歷年災荒之實況匯舉如下”[9]。可見,鄧拓所參照的主要資料來源之一就是報刊資料,具體如:
“吳縣各鄉農田,本年因為天氣亢旱,三月不雨,故被災田畝有二十余萬畝之多??h政府現在分別派員赴鄉實地查勘,距今一星期前,有某勘察委員會赴斜塘鄉堪荒:被農民一度包圍,后經區長等勸導后,始各散去?!保駠哪晔露铡渡陥蟆罚10]
于是,新興報刊開始廣泛記錄社會災害事件,與其他新聞題材一樣,新生報章災害文字多屬文言文,后逐漸有文白混雜,而《川災勘察記》則直接用的是現代白話文。應該看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了這一轉換,白話文改革促進了報紙方式和新聞語言風格變化。
對于重大自然災害報道,新聞學界長期以來形成兩大特征:一是視域往往置于1949 年之后;二是批判多于肯定。前者與當下新聞學研究的年代史思想、政治分期觀念以及新中國特殊的歷史形態緊密相連。其實,重大自然災害報道遠在1949 年前已經層出不窮,代表如蕭乾的《流民圖》,李蕤的《喑啞的呼聲》《風沙七十里》《雨天絕糧記》《糧倉里的骨山》等形象生動的通訊。
重大自然災害報道研究中的“批判多于肯定”,最為集中地體現在一個爭議上:“災情”和“救災”孰重孰輕。之所以有此爭議,主要是1949 年之后的相當一段時間里,重大自然災害報道乏于災情描述,而重于救災報道。這種新聞政策直接溯源到1950 年中央人民政府新聞總署的一段指示:
“各地對于救災工作的報道,現應即轉入救災成績與經驗方面,一般地不要再著重報道災情。過去的災情報道一般是有益的,但亦發生了偏向,……這種報道把個別的特殊的例子夸大為一般的現象,片面地孤立地宣傳災情的嚴重性,而沒有和實際工作相結合,這是客觀主義傾向的表象。這種報道可能造成悲觀失望情緒;同時給予帝國主義反動派夸大我國災情,進行挑撥造謠的藉口?!盵11]
基于國內外政治環境,新中國成立初期這一擴大救災工作報道思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即使在今天的災難報道中,這種政策仍舊不能廢之不理。同樣,這一災害報道策略也與當時新聞理念是一致的,在《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中,陸定一對“五四”以來傳入西方的新聞學常識進行了批判,“這種批判確實產生了效果,人們努力拋棄‘資產階級新聞理論’, 不再講究新聞價值, 以及新聞時效和新聞的趣味性, 僅在形式上接受了新聞寫作的‘五W’,投身到全力宣傳黨的方針政策的工作中。”[12]隨后的災害書寫在此基礎上模式化,直到上世紀80 年代初期稍有好轉,許多報道在這一政策下不斷突圍。
進入新世紀,經過商業化、娛樂化和受眾本位思想影響的中國媒體災害報道,進一步轉向新聞本身,分類、分專題地全息透視災害,分析災害動因,注重政府主導的救災與社會各類救助聯合報道。[13]從2003 年的“非典”報道,到2008 年的汶川地震報道,再到2010 年的舟曲泥石流報道,新聞利用現代多媒體方式,及時跟蹤災情,注重救災的多樣采寫。在這一變化進程下,重大自然災害報道的模式化批評已屬過時,應當超越“災情”與“救災”之爭,其實,重大自然災害需要在第一時間內準確傳達信息,而“救災”也應該是新聞的一部分。新聞從業主體既不可完全夸大救災功績或為其歌功頌德,也不可單一地回避或者漠視政府主導的救災行為和英雄故事宣揚。在當前復雜的社會中,救災報道延伸出來的一個主要方向是災后撫慰和持續關注。
改革開放前后30 年中國新聞業帶有根本性的變化是從前30 年的宣傳本位轉向后30 年的新聞本位。正是這一根本性的變化推動了其他一系列變化。[14]中國災害新聞報道同樣受到這一推動,并逐漸進行了第三次轉身。這一轉身背后存在著中國受眾素質不斷提高、信息觀念張揚、媒體競爭壓力等多種原因。為滿足受眾的知情需求,掌握重大災害報道的話語主動權,中國媒體已經逐漸回歸到了信息本身層面。人們隱約地感覺到當前重大自然災害報道又回到了范長江《川災勘察記》報道軌跡,一致重視災情細節,服務社會。這種回歸并非簡單的復現,它存在著一種超越與提升,需要進行深入地注解。
當然,對于中國重大自然災害報道及其批評意見,需要全面解釋。其中,重大自然災害報道要在“災難—人—社會”關系框架下鋪展信息,形成“災情進展—救災工作—心理療救”動態報道模式。災情動態也要注重社會影響,并非完全地“按需報道”,應該在職業道德、社會關懷以及法律法規下進行權衡,以防災難報道本身引發“次生災害”。[15]“救災工作”是重大自然災害新聞報道無法回避的,對于政府救災、抗震英雄和民眾自救等信息,災難報道是需要書寫的,但要防止陷入僵化的教條境況,不能僅是從政府關懷與災民決心上寬泛地講述,而是要采寫活生生的社會情緒、災區表情與救濟措施。例如,《川災勘察記》在結尾即寫道:“救濟川災,尚無根本辦法。一方面應謀政治之刷新,軍隊之整理。另一方面應從大規模的工賑農貸入手。對老弱應設辦收容所,普通的急賑,已沒有多少用處。”[16]值得一提的是,政府主導的救災報道依然需要尊重新聞傳播規律,如果媒體在傳播事實過程中過分強調主觀意識,用“宣傳概念”取代或弱化事件情節和細節,受眾將會失去進一步接收和參與傳播的興趣。
現代社會是一個風險社會,各類風險隨時可能在我們意識內外發生,而我國幅員遼闊、地質復雜,各種自然災害事件頻發,“風險傳播”和“危機傳播”被高調提出。不過,“風險傳播”和“危機傳播”往往采納一種社會控制和政治控制視角,多集中于對非自然性的政府、企業與傳媒危機的關注。一旦這些討論缺乏足夠透明的信息、公共批評精神以及深厚的人文關懷,諸如此類的控制性研究都將是缺乏彈性的。
追溯災難通訊《川災勘察記》,正是要把信息性與批評精神作為出發點和立足點,既批判地繼承《川災勘察記》新聞理念,又要面對現代中國社會語境,在“人、自然和社會”關系中繼續探索自然災害新聞走向。眾所周知,麥克盧漢的“地球村”早已是不爭事實,全球傳播技術早已得以普及,重大自然災害報道影響早已是世界性的。因此,有關報道需要樹立一種全球意識,使用人類生存、地球環境保護等視野和思維來觀照災害,而不是僅僅停留在某一國家或地區內權且傳播。此外,當我國重大自然災害報道早已突破單一的救災新聞套路,堅持新聞性和社會責任感的時候,災后的精神療救性文字和影像書寫應該有所張揚,以全面地審視災難和敏銳地跟蹤災后。有研究建議,社區報紙及其從業者可以吸取公共新聞理念,踐行災害社區新聞學,通過舉辦社區活動和議題設置,達成社區情感營造。[17]
其實,我們可以從重大自然災害報道流變中明顯地發現中國新聞學的發展與轉變。陳力丹曾在上個世紀90 年代指出,中國新聞學發展基本脈絡可以用“報館有益于國事”“以新聞為本位”和“報紙是階級斗爭的工具”三大觀點來形容。[18]如今過了近30 年,新時代中國新聞學發展又邁入了“按照新聞傳播規律辦事”“堅持正確輿論導向,高度重視傳播手段建設和創新,提高新聞輿論傳播力、引導力、影響力、公信力”階段。在這些新聞學邏輯思路下,重大自然災害報道從《川災勘察記》轉入“救災成績與經驗方面”,乃至批評當時報刊災情新聞落入“客觀主義傾向的表象”,之后又轉向當前災害新聞的及時跟蹤。重大自然災害報道的思路變化深受中國新聞學理念變遷影響,這也是在“堅持正確輿論導向”的當下新聞學發展階段回顧范長江這份新聞遺產的初衷所在。
注釋:
[1][16]范長江.川災勘察記(一九三七年五月).范長江新聞文集(上)[M].北京:中國新聞出版社,1989
[2][3]邵飄萍.邵飄萍新聞學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4]陳力丹.論中國新聞學的啟蒙和創立[J].北京廣播學院學報,1996(3)
[5]林語堂.中國新聞輿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6]方蒙.范長江傳[M].北京:中國新聞出版社,1989
[7][8][9][10]鄧云特.中國救荒史[M].上海:上海書店,1984
[11]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編.中央人民政府新聞總署給各地新聞機關關于救災應即轉入成績與經驗方面報道的指示(一九五0 年四月二日).中國共產黨新聞工作文件匯編(中)[M].北京:新華出版社,1980
[12][18]陳力丹.新啟蒙與陸定一的《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J].現代傳播,2004(1)
[13]杜耀鋒.中國媒體新聞創新的突破——5·12 汶川大地震報道的思考[J].新聞戰線,2008(7)
[14]李良榮.艱難的轉身:從宣傳本位到新聞本位——共和國60 年新聞媒體[J].國際新聞界,2009(9)
[15]蘇虹.“災難報道”背后的災難——對“5·12 汶川大地震”災難報道的一些反思[J].新聞大學,2008(4)
[17]蔡鶯鶯.921 地震災后的社區報紙與培力[J].新聞學研究,2010(102)